十年前,萧山。
一段野林尽头,十六名黑衣人从马车上卸下被麻布捆裹的严严实实的三捆物件,重重摔在地上。一阵乱棍之后,从破烂的麻布渗出暗红的血。
没有了呼吸的声音,夜幕下辨不清方向,黑衣人点燃火把,丢在了三捆人身上。
山火烧了七天七夜。
宫里传出东宫太子、太子妃、小公主失踪的消息,只在萧山大火烧尽之后,巡山人带回三具烧焦的尸体。
依稀辨得三人:太子南门修,太子妃荥阳公主,小公主南门芷。
头七过后,太子生母熙皇后自缢而亡。
自此,南门修这个名字便好似在未央国历史上抹除,无人再敢提及。
左子丘休整过半日之后,次日清晨,他起的不算大早,却狠狠伸了个懒腰,夫予章打好的洗漱用水放在一旁,脸巾挂在一旁。
洗脸水似乎已经晾了许久,以至于左子丘在洗脸时被这摊凉水激醒了迷倦的眼。
“予章。”出了门,左子丘招呼夫予章一声。
“师父醒了。”
“那面盆里的水都凉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
“什么?为师不是昨日命你卯时叫醒我吗?”
“我看您昨日应酬了一天,颇为劳累,所以就没叫醒您。”夫予章嘟起小嘴,低下头委屈巴巴地说道。
“那快备上马车吧,昨日说好的,不然此时应已赶到黄府了。”
左子丘埋埋怨怨嘟囔着,好似今天见的这位人物比昨日所见的两位王侯还要重要。
马车飞快穿过几条街道,左子丘神情恍惚,仿佛不知所措的样子,昨日里他特地吩咐过夫予章,早起准备一番,这黄鹤老先生可不是等闲之辈,经过这么一通推迟,左子丘也只能趁机在马车上紧张措辞一番。
伫在黄府前,左子丘面色露出了鲜有的迟疑,他惊战战向府门行着步子,每抬出一步,下一步又多一阵踌躇。
“先生怎还不进去?”夫予章在旁探问。
“总归让老先生猜到了。”
左子丘也不抬眼,唇齿间似挣扎了许久,半天才吐出这微弱的一句。
这句话明明是回答给夫予章听的,却一度使他摸不着头脑:“先生在说什么?府上的人都进去通报许久了,再不进去恐怕老先生要等的烦了。”
“嗯……”
进府门后,左子丘还是蹒跚着步子,他四下观望着府邸上花园的一草一木,愁思半晌竟从嘴里自喃出一句:“一点没变。”
一句话被夫予章听到,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失色看着左子丘。
“你且在外边候着,我自己进去拜见老先生。”
“嗯。”夫予章点点头,叠手行小礼停在了原地。
由黄府的下人引路过去,很快左子丘便停在了黄府中堂前。
半只身子踏入堂门,左子丘抬眼便抓住端坐在正门香炉前的黄鹤,身体也竟霎时间干练起来,一收先前的彷徨,刚要行礼,却被黄鹤一口抢住:
“你还是回来了。”黄鹤眼里盯着这个初次相见的同门师弟,眼里却多的是慈爱。
三十年前自己从梅山天宫下山时,也是左子丘现在这幅模样,但不知为何,黄鹤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不作声的师弟,竟像一眼看穿了什么:“你为什么回来?”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苦,但是梅山弟子是从来不能带着复仇的心下山的。”
“我没有要复仇。”
“那你来做什么?”
左子丘抬起眼睛盯着黄鹤,眼里竟不由得溢出泪水,声音颤抖着:“十年前,我的妻女母亲,全都被害于奸贼之手,十年了,就算我喝下了梅山的忘川水,但这些记忆始终在我脑海里,不可能淡忘。”
“我知道……我知道……”黄鹤哽咽着声音:“为师又何尝不想为你报仇,又何尝不想盼你回来,登上这帝王之位,又何尝不想……”
“我……我现在回来了……”左子丘眼泪溢出眼眶,他站起身,抽泣着双齿,就这样泪眼望着黄鹤,朦朦胧胧中听到黄鹤的声音。
“听说梅山有弟子下凡,我便知道是你,恰逢祭礼,所以使了些关系特邀你进宫,我知道你此番下山,必是有目的的,只是殿下……”
黄鹤声音未断,左子丘情绪缓下来:“我现在是梅山弟子,老师日后不要叫我殿下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调查十年前的事情,若不是当年你查出赢王身世的蹊跷,也不会有那一番事。”
“我此番进宫是为辅佐齐王殿下,纵使再有血海深仇,我也只能稍放下,赢王是赢王,他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的。”
“齐王殿下?”黄鹤轻问一声:“毅儿知道你的身份吗?”
“尚不知道。”
“他若知道你的身份,冲动起来,事情恐怕难办。”黄鹤说。
“这十年毅儿长大了很多,早没了十年前那稚嫩孩童的样子,做事说话也颇为得体,据说在梅山世评册上还是榜眼。”
黄鹤听完,把眼神从左子丘身上收回来,摇摇头慨叹一声:“毅儿这些年可真是吃了不少苦,没了你这个他奉为榜样的哥哥,和华儿、赢王,他是一句话也说不来。先帝未驾崩时,华儿早朝处处为难毅儿,也少有人帮他说话,平日里也只有云庭能和毅儿作陪,若不是有那些比肩你的政绩,恐怕朝中百官都会与毅儿产生隔阂。”
“我的身份,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左子丘义正言辞道。
“那你为何特来我这里告诉我?”
“学生此番进京处处顺利,早料想到是您暗中帮助,只是我曾许诺齐王殿下,坐法闵州城,还闵州百姓一个安生日子,这件事尚且需要您的帮助。”左子丘正正统统说道。
“以你的性格,就算齐王不要求你,你自己恐怕也会主动请命的吧?”
“是会的,不过齐王殿下自己也会的。”左子丘道。
“只是……”黄鹤停顿了一下:“只是闵州之事,那是陛下一手造成的天灾,你如果硬要去消,只怕会在皇帝那里受到排挤。”
“没有关系的,赢王已经同意引荐我去坐法了。”左子丘胸有成竹。
“你还去找了赢王?!”黄鹤惊愕道:“你的身份一旦被赢王识破,以他的地位,你觉得你们几个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那您为何与他走那么近?”左子丘想起祭礼当日黄鹤和赢王结伴的情形,知道黄鹤心里也有自己的计划,也不露于言表,只淡然问了一句。
黄鹤沉默下来,只低声回答一句:“我去找他自然有我去的道理,罢了罢了,以你的本事,我还是相信你能办好的。”
“有您的信任和帮助,一切都会非常顺利的。”
“可是你……”黄鹤忍不住情绪,失声泣出来,左子丘只停坐在一旁,微俯着头,因为惧怕自己脸上会有同样的泪珠滚下来,不敢有丝毫动作。
“我……我都还好。”沉寂许久,左子丘方才弱弱发出声音。
“罢了,”黄鹤擤一口气,揩去遮住视线的眼泪,只不过情绪跌宕缠绵住了声带,声音还是停不住的震颤:“苍天有眼,你活了下来……”
“活着,就要干些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