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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清和冷月到帘栊 (6)

他离开那怀抱,偷偷的抬眼看他先生,却找不到一丝异样,拉着他的手虽有些凉,却仍是那样坚实的可以依赖。可之惟的心却依然安宁不下来,他一直不停的望着他的先生,望着他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望着走路时的微风拂动了他额前的几茎发丝,却拂不动他静如止水的眼波。

不知不觉他们钻进了那头的树林,黯淡下来的天光迅速掩盖了彼此的神色,兴许就是这样让那人松懈了掩饰,之惟发觉他的情绪竟悄悄的泄露了出来--

一路上,他都在说话,反常的,一直不停的说话,不肯放之惟的抑或是自己的脑子停歇一刻,仿佛稍一停歇,便会有什么事情会不可抗拒的占据脑海,他怕之惟想起,更怕自己想起。

"先生,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起来,倒还是之惟自己先问的,但他没想到君潋竟会那样详细的对他解释,不论其中牵涉到谁,事无巨细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顾虑重重的迷糊人。

"世子可还记得那句谶谣?"君潋是这样开的头。

"记得呀:'莫锄兰,莫锄兰,香草长到座上去,待得春风见日天',对吗,先生?"

"不错。那世子有没有想过这童谣究竟想说什么?"

他不懂。

君潋笑笑:"'日'加'天'是什么字?"

"昊。"心头光华忽现:兰王"昊"?难不成说的是父王?是要说他什么?

"这便是阴谋的核心:有人在暗示你父王要谋反。"君潋淡定的吐出几个字来。

"啊?"他大惊失色,求助的盯着说话那人,却见星眸里冷冽的水波流过,缓缓的带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大臣建议皇上移驾东都:除了是怕乌桓打过来,更多的怕是恐你父王领兵占京城吧。照他们的猜想:王爷兵权在握,冯将军掌着城防,而王爷出征前,又一直在和皇上还有平王僵持,这些哪一点不正是最充分的理由,最良好的时机?"

平和的语调却听得之惟心惊肉跳,头一次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连带着自己,竟可以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龙位那么迫近:"父王不会的。"心里却远没口里那么有底。

"不错!王爷怎会真反?他怎会趁国难而图私利?他岂是这样的人?!"却没想到身边的人竟那么激动,在那一刻,之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坚定:是不是就因了这样的信任,才让他甘心承受一切,磐石无转移?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里一热,却更一酸。

然后,便听君潋接着讲起了今日之事与这个阴谋的瓜葛,听他叙述着母妃的家族--韩氏在朝野的影响,讲述作为长信侯的韩大--韩冲,以及他的族弟韩六、韩十三在朝政上怎样与父王休戚相关,以至于旁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韩氏便是兰王的后盾,虽然这其中更有着几多不与人知的私欲和矛盾。当然这些君潋都只是点到即止,之惟尚听不明白,便直接问:"难道韩家也相信父王会反吗?"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希不希望。"君潋回答,见之惟惊异的瞪大了眼,不由笑了,"世子想想看,要是你父王当了皇帝,对哪一家最有好处?"

"咱们家呀。"之惟脱口而出,却见君潋恍惚轻笑,眉宇中闪过丝惆怅:"......是啊,可不就有韩家?"

对!这样母妃就能当上皇后,韩家当然会高兴了,原来先生测字时所说的竟当真是母妃!可他为何要这样说?之惟心道。

"记得微臣给世子讲过吧:陈桥兵变,皇袍加身。"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后果,如果韩家听信了流言,当真孤注一掷,领兵在外的兰王将会被逼至怎样的境地?

之惟对这个典故烂熟于心,不由着急了起来:"难不成他们会逼着父王反?"

"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他们怎会想到抓了清鹤去问吉凶?"说着,便又向他学生分析了作为谶谣散布者的清鹤背后,可能会隐藏着怎样的陷阱--预言重重,三人成虎,如此舆论声势总能利令智昏。

天幸抓错了人!听得之惟心里直打鼓,只是仍不明白先生为何要顺着阴谋者心思似的,将韩氏的将来捧到了天上去,仿佛当真要诱惑他们谋逆。

"要微臣当真是清鹤,才不会那样说呢:几个拆字游戏便想蒙住韩冲?那也太小看了他的能耐,长信侯纵横官场二十年,这样的小计谋他会看不透?只能反增怀疑。"君潋脸上不觉流露出抹自信,在之惟看来,竟似有一瞬的开朗。

"那要真是清鹤,会怎样说呢?"

"小世子,清鹤怎么能落在人手里?像他那样的棋子,只要是贿之以金银,或施之以严刑,只怕立时就能将他幕后的人给招出来。"口气里仿佛他这个冒牌的,这两样便都承受得起。

他这才完全领悟他先生的用意: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看似给那野心添了把柴,实是泼了盆水。不由想起了被韩六拎着时所听到的二韩的争吵,忙告诉给君潋,只见那温雅的眉目闻言渐渐放出光来:先是那样的欣慰,却复又难解的伤怀--虽然他定不愿让别人看出,但他却连忧伤都是那样怡和而温柔,惹人心醉。

之惟无端的就红了脸,这让他不敢再接触君潋的目光,于是便低头走路,只去聆听二人在林间跋涉的步履声响,不知不觉忽生出种妄想,期望这条长路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现实却总令人失望,走了不多会儿,他们便遇见了一户人家。君潋上前敲了门,一个年轻汉子来应门,君潋对他说他们是来此山游玩的旅人,不慎迷失了方向。见那汉子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身上的破衣和伤痕,他的神色黯了黯,但随后便又微笑,解释说是不小心跌落了山崖。那汉子信了,随即热情起来,将他们让进了屋,还叫妻子也来招呼,虽然君潋的本意不过是来问路。

君潋便跟男主人要了身衣服换了,方便做事的短打穿在他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惹得一屋的人都笑了,君潋自己也绯红了脸,嘟囔解嘲的神情让之惟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

后来还是女主人建议给他把原来的衣衫补好,君潋迟疑,主人却笑了:"怎么,信不过我媳妇的手艺?"素昧平生,却是这般古道热肠,教两个死里逃生的人都不知是何感触。

女主人手并不算慢,但等她补好时,晚霞也已渲染了长空。怕兰王府那头找不到之惟着急,君潋坚持要走,热情的主人便套了驴车,执意相送。

那是辆往城里各府第送柴薪的车,灰头土脸的,且没有顶,之惟躺在上边,追逐着逐渐消陨的白日,仰望着次第明亮的繁星,摇晃着摇晃着,便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能看见书写着"兰"字的灯笼在不远处的朱门前摇摆。

君潋叫停了车,在与灯火闪烁处隔着一条街的地方,让之惟下车回去。

之惟跳下车,却仍恋恋不舍,弄得君潋差点沉了脸:"还要让你母亲担心?"这才拖着步子走向王府,身后传来车轴声响,他知君潋已自离开。

脚步却仍像灌了铅似的,近在咫尺的王府走了半天竟还没有到达,宏伟的建筑、回家的温暖都在眼前慢慢铺展,他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延伸向无尽的夜空,恍如他放不下的心情,总觉一路上先生说了太多,又似太少。

于是就在踏上王府前第一级台阶的时候,之惟终于调过了身去。

一路飞跑着,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在他身边一一掠过,碧玉妆成的垂柳丝绦也留不住他匆匆的脚步,一直跑过了分割南北二城的朱雀大道,他才看到那一直追寻的身影,在那边踽踽独行:白衣在风中翩跹,像是浩海流波,云生涛灭,一瞬间,让之惟甚至错觉他们之间隔的乃是璀璨星汉,浩淼银河,而那其实不过是一条街道。

前边的人走得极慢,让跟着的人也只得小步前行,长街就像是条永无尽头的缎带,牵引着一大一小仿佛是要投入远方那纯寂长空,两边的春风人间、灯火重檐,也无人管,无人看,世上仿佛便只剩了行走二字,仿佛就此悠悠天尽头,冉冉物华休。

之惟却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寒,不由加快了脚步,却又被空旷的街道里唯一的自己的足音吓着,好象这一大声,前面那人便会像朵夜昙,一时开谢。方一迟疑,前方的君潋却忽然加快了脚步,还没等之惟反应过来,人已消失在了某个拐角。

之惟急了,踢里趿拉的追上去,只见前方巷陌幽深,四方交错,正为难时,忽见不远处有一灯火闪烁,疾步奔上前去:原是一老头,摆着个面摊。

"孩子,要吃面吗?......哎呀,可惜刚卖完......明天再来吧。"那老头唠唠叨叨。

之惟哪里肯理会,借着那微弱的灯光,踮了足四下里张望,终于在右首的小巷深处找到了要寻的人--阡陌凝聚处的灯火只勉强照亮了四方一角,而那白影赫然在光明之外。

之惟悄悄走上去两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这可还是他笑容依依的先生?这可还是那清华优雅的谪仙?他怎能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无助,这样扶着墙根,呕吐个不停?只见一截臂膀从缺了一块的袖口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几乎已抠进了墙里,才竭力支撑住那精疲力竭的身躯不至在刹那间委顿,就像是一茎刚从淤泥里挣出的荷......于是,再不忍相看。

许多不敢猜、不愿想的事情,就在那一瞬图穷毕现,恨意与悔意纠缠着涌上心头,之惟跌跌撞撞的跑出巷子,将自己隐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在那厚实的树皮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先生......先生......

四下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就这样沉沉睡去,只有那卖面的老头还在忙活,似乎还在等待着最后的客人。

过了很久,才见君潋从那巷子里出来,微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雪,映着那样深敛的目,那样忧悒的眉。

之惟想走过去,终又不敢。

却见那一直忙碌的老头忽然抬起了头来,问君潋:"公子,要不要来点什么?"

君潋愣住,轻轻摇了摇头。

"快收摊了,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就还有点热汤,公子就当帮个忙。"

君潋望着那老头热忱的笑容,微微勾了勾唇角:"可我没带钱。"钱都已给了那送他回城的山民作为答谢。

"没关系,反正也不值几个钱,总好过剩着浪费。"老头笑呵呵的回答。

君潋便坐了下来。

"先擦擦手。"教孩子似的,老头递过一块不算干净的手巾,奇怪君潋竟听话的接过,仔细的擦拭,手上的血和泥于是都渗进了那手巾里,这让他在递回的时候抱歉的蹙了眉,而那老头却看都没看。

"来尝尝。"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汤放在君潋面前,雾气氤氲中,之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浅尝了一口:"哎?怎的这样酸?"

"哦,放了点醋。"老头回答,仿佛此举极是自然。

"可这......"君潋皱了眉。

老头笑吟吟的:"这才解酒。"

君潋失笑,这才恍然老头竟将自己看成了醉酒的:的确,这样的失魂落魄,再加上一场剧吐,哪一点不像个醉鬼?

老头还在唠叨:"公子啊,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喝就少喝点,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举杯销愁愁更愁?对,就是这句--喝了也没用不是?人生不如意事八九,人不能太死心眼,得想得开......"

之惟看到君潋静静的听着,直到面前的汤已不再冒热气。然后他端起了那碗汤来,一饮而尽,等放下碗来的时候,一抹星辉已淡淡移照了他的脸,他对那老头笑了笑:"多谢。"

那老头笑眯眯的接过了碗来,放在清水里涮着,君潋看了那水一眼,便起身离去,这一次,他的步履已不再那么虚浮。

之惟等他走远了几步,才敢出来,只见那老头正看他:"孩子,那是你爹?"

之惟愣住。

那老头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看你跟了这半天,还真是孝顺啊,赶快扶你爹回家去吧,他怕正需要你照顾呢。"

需要?两字撞进心坎,勇气燃上身来,之惟腾身飞奔起来,终于在君宅门口赶上了君潋,"先生!"他大声唤道。

那正在上台阶的人转过了身来:"世子?"惊愕的表情让他的脸色看来越发的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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