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山的静夜里,乌江河的涛声充填着穿洞宽阔的空间,即便是午夜时洞中残留的点点薪火,也无法驱赶天凉山的孤冷,只有遥远的六角冲街头点点星光,方才给这荒凉的山野带来几分温慰。
顾少贵酒醒时分,已是皓月当空的时刻。天凉山没有温柔的月色,只能见到洞外的天空一算了光亮。顾少贵猛然觉得有几分凉意,那丝凉意如同六塘河的冰凉,如同上甘坪飞虎关的刀剑,如同茅坪古屯中同室操戈的无情。刚才酒宴上的与秦大麻子、与薛良,与天凉山众弟兄的欢愉情景还响在耳边,可他却感觉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水鸭子的道观中,静缘师太在为赵老爷、赵夫人、赵大小姐超度亡魂。
这是一个家族的冤情,也是静缘心中始终的痛,静缘每每为亡魂超渡,时常怀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可当他摆好赵家三人的灵位,眼里却泪光闪动。静缘不止一次责怪自己,也曾期待六根清静,忘记过去那段孳缘,可每当他想起丙芝的存在时,心里也就更加紊乱了。
静缘一边念颂经书,一边却无法规避凡尘事。赵老爷一生温文尔雅,善良得宁可人负我、不得我负人,始终相信诗书传家,最终误读了人面遭受家破人亡的惨景。如今虽在彭老爷等江湖侠士的相助之下报仇雪恨,暂时的平静未必就是长久的安宁。
赵老爷的法事做了整整七天,七天里丙芝始终跪伏在师太背后,紧紧闭上双眼,幻想着爹娘当初对自己的种种温暖画面,不知不觉中泪水流淌成悲伤的泉。入夜,丙芝想了很多,她想做完爹娘的法事便往金彭水走一趟,那里有她恩重如山的义父一家,还有自己苦命的姐姐。可丙芝一直担心着一件事,当日六郎屯的动静闹得太大,杀林万福事小,迁怒于官府最终一定得有人背锅。丙芝不想这事牵连义父和其他人,她甚至想大仇已报,自己到官府投案自首也无后顾之忧,宁肯自己身首异处,也不希望自己牵连其他的人……
静缘师太何常不思考同样的问题,林万福再是作恶多端,必竟是蹇总兵任命的百夫长,大小也算朝庭命官,诛杀朝庭命官自然是谋逆之罪。自己一个出家之人,名义上不问世事,实则是尘缘未了。
一夜,静缘与丙芝娘儿俩都难以入眠,丙芝和娘说了许多将来的打算,静缘说待做完你爹爹法事,我也该还俗凡世,李老君道德经也是倡导正义与公道,所谓阴阳八卦相生剋、因果报应并非是出家人才有,只有遵循天地、上苍、万物,俗家也好、道家亦罢,只有心中有道,便可以普渡众生。丙芝听娘的话有些云里雾里,但娘要还俗的话她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于丙芝而言,是喜是喜,是悲也是喜,在心里她一直在期待着,期待娘回归,能如人间母女一样过平凡日子。
可她都知道,即便娘还俗凡尘,他们未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事情哪有说过就能过的。此前的时间,娘俩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至于后果他们没有去想,也不愿去想。当日,丙芝在赵家庄当着各路英雄、族人说的那番话,已经表明她的志向,开弓没有回头箭,赵丙芝豁出去了。
知女莫若娘,静缘自然知道丙芝在想什么。娘儿俩深夜长谈虽言语恳切、贴心,却各怀心事。丙芝想将娘亲与爹爹的私情代诸于众,让娘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回到赵家庄,重新振兴赵氏家族。而自己宁愿到官负荆请罪,言明林万福的罪状,是自己斩杀了林万福报仇。
静缘的想法与丙芝同出一宗,定位却刚好调了个个,静缘想打出旗号,号称是自己联络江湖豪杰斩杀了林万福为亡夫报仇,然后自己联络一帮道友找一个僻静的山头安营扎寨,以吸引官府视线,丙芝却可以回到赵庄,带领族中之人重整旗鼓。
当静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丙芝之后,遭到丙芝的极力反对,丙芝看上去温柔,其中颇有个性,尤其是这几年在彭庄与义父及众人的磨砺,身上多了些侠义风范,怎能让自己刚刚相认的娘亲替自己趟这风险呢。
娘俩意见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
为娘俩最终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偏刀水的吴定国。吴定国上次在六郎屯与丙芝他们并肩作战,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风采让丙芝景仰,尤其是他在排兵部署、指挥若定、料事如神的才气与能力更让丙芝信服。在吴定国面前,不要说是自己,即便是诸如彭老爷这样的老江湖,对吴定国的指挥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那场战斗的最终胜利吴定国功不可没。
吴定国为什么会在他们娘俩争论不休之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丙芝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出现的正是时候,丙芝相信吴定国能够说服娘亲。结果是吴定国不仅说服了娘亲,同时也说服了她,能在娘俩针锋相对的意见中寻求一种折中又能让彼此认同,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的事也许只有吴定国才能做到。
在赵丙芝随吴定国前往偏刀水精武馆孔学堂执教的当天下午,静缘师太将水鸭子的道观用一把大锁锁上,追随自己五年的小道童青儿也愿追随师傅还俗。师徒俩脱去昔日的道袍,穿上普通百姓的服装,静缘从路边的野地里,采摘一束野花,给青儿戴在头上,把青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静缘带上青儿,以俗家身份拜望了江湖上的一些朋友,然后又去了彭老爷的府上,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彭老爷听。彭老爷不觉得让一个女子去担这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顶不过静缘的据理力争,最终也只有随了她的意,并答应暂拔一批人马配合静缘。
六郎屯事件半月之后,江湖中有了静缘为夫报仇斩杀林万福的传闻。很快,这则消息在姜家山地界传的沸沸扬扬,若干版本让人听的毛骨悚然,有说静缘道姑青面嘹牙的,有说静缘阴险毒辣索命阎王的,也有说静缘貌若天仙心似蛇蝎的……总之什么说法都有,怪只怪林万福作恶多端,惹了不该惹的静缘……
静缘还俗沿用了刘筱静的原名,对外却自称赵三太!
人们对赵三太的名号不太了了,即便刘筱静是赵老爷的偏室,赵老爷从未纳过妾,刘筱静认祖归宗也只是二太太,何有赵三太之说。可刘筱静却有她的说道:她把赵老爷、赵夫人排在他的前面,自称赵三太,一来表示她对赵夫人的尊重,同时也彰显她鲜明的个性特点。
赵三太一改之前遁入空门时的含肃,公开声称林万福之死系她所为,如果林氏后人要复仇,只管找他刘筱静便是。刘筱静在江湖放出风声的同时,带上自己之前的道友,还有彭老爷临时给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往罗卜汝西南边垂的铜岗岭开拔。刘筱静选择奔赴铜岗岭的路线正是从水鸭子、六郎屯、经罗卜汝前往,让人感觉出刘筱静真是六郎屯斩杀林万福之后,怕官府和仇家的追杀,才奔钢岗岭避难而来。
铜岗岭与罗卜汝官仓坡相隔三十余里,背倚姜家山支脉的长岗岭,四周均是悬崖与高山,与东面的五堡山、南面的棕指山、北面的轿子岩隔豁相望。铜岗岭从众多山中鹤立鸡群高耸云端,常年笼罩在大雾之中,其高几何即便是罗卜汝当地人也未必清楚。赵三太之所以选择铜岗岭建立自己的踞点,一来因为钢岗岭有四周险要地势作天然屏障,二来此地人迹罕至,居高临下将罗卜汝方园二十里的地方俯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是官府或仇家来袭,自己也可以事先做好迎敌准备,待敌人冲锋上铜岗岭时,早就坚壁清野,销声匿迹。
当年的铜岗岭原本也有一道观,赵三太随师父到过此地。后来因铜岗岭主持张道长没有后人接替衣钵,圆寂之后便再无烟火。铜岗岭顶上却有一遍开阔地土地肥沃,山高水高、水源也十分方便,是种植农作物的好地方。赵三太到此以求自保的同时,也是在寻一处生存之地。
赵三太送别彭老爷的人马之后,追随自己的也就只有道友和六郎屯赵氏家族的部分人,总共也就三十余人。其中赵氏族人也怕林万福残部或官府对赵氏家族追杀,干脆追随在赵三太之后,之所以打出赵三太的名号,其实也是在笼络赵氏族人。
更为重要的是,赵三太此举是吴定国谋大事的一着定盘棋。当初吴国之所以能说服他们娘俩或许正是这一点。即便赵三太独自坚守,可她也并非孤独无援。赵三太的名号在江湖上一传出,替夫复仇的女侠形象立即受到江湖吹捧,加之赵三太从不扰民,对山下居民秋毫不犯,是人们心中的义匪,一些走投无路之人也纷纷投在她的旗下。
两三年下来,赵三太在姜家山一带的威名日盛,铜岭赵三太营地也发展到二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