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花绝岸等三路人马和纸鸢锁阳在某镇郊林处对头又分开后,这四路人都不自觉的往南方赶路。花绝岸的颜花宫在扬州以南,所以他从丞相府回来时途经扬州,夏冬晴厉扬星则要赶往烟城,我说过,烟城在大地东南,是果因寺所在,纸鸢往南方欲寻花素雨和天残,锁阳相伴,弦瞳则是冲着风药王南来的。
而他们这些人,除了颜花宫在烟城之北的花绝岸无意行至烟城外,其他人则都有意无意的将烟城视为这次南下的目的地。
众所周知,烟城有一段关于厉落颜的凄美传说。
厉落颜死后,一转眼,快过去十年了。烟城已不复当年繁华虚浮,目之所极尽是瘴雨蛮烟,万分凄凉。
烟城的冬天很冷,时常夹着冷风怪雨,雨矢打着房檐终日不休,心情会轻易随之潮润,思绪翩跹飞得老远。
烟城有一座名山叫做果因山,山上有什么相信大家都是清楚的。而果因山下还依附着一扬夏客栈,客栈里有两兄妹。
医界百年流传下来,行医家族从来没有姓,以一药草做名。
半夏。天南星科,全株有毒,生者避医服,轻则永久失音重则痉挛致死。花期在五七月间,故称‘半夏’。
而妹妹取名于它,就叫半夏。
哥哥唤锁阳,野生于沙漠戈壁,不积雪地不冻。
是能让人感觉温暖的一味药。
哥哥便是和纸鸢一起的锁阳,弦瞳欲找的风药王。在半夏的心里,哥哥是起死回生的药神,从来就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医术,他亦从未让谁失望过。
但是哥哥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风药王的盛名是他离开客栈之后才在江湖流传开的,但是显少有人真正见过他。江湖中的人只知道他来自南方,那个充满诗意和神话的小镇烟城的一家叫做扬夏的客栈。
扬夏客栈有一条规矩,只提供酒食,不留宿往来过客。而这条规矩能够站得住脚自然是得益于风药王这三个字了。
临近清晨的时候,没有半丝睡意,半夏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无奈地掀开被子胡乱披了件衣裳走到屋外。
前些天下雨的迹象还逗留在空气中,寒冷侵入皮肤,烟城的人们正沉睡梦中为纷沓而至的梦像而迷惑感伤欣喜懊恼着。
蒙蒙晨光中的客栈,远近模糊的邻舍房铺仍然让人感觉亲和,如她在这烟城所拥有的近二十年的光阴流转之际的每一个刹那般温暖美好。
那催生万物的春天即将到来了。
园里风新,花树枝叶招摇,半夏半眯着眼欠身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在圆中一处椅子上坐下,支着下颌望着灰暗的天空呆呆出神,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直到住在园子前面客栈里的小二进来叫她,才幽幽转醒,只见那空气虽仍闷湿,骄阳却已高高挂上。
半夏少不得打起精神,回房梳洗,好帮忙小二打理客栈。
她不知道,她的哥哥锁阳正在赶往烟城的路上。
是晚,同样是个未知名的小镇,纸鸢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来找个客栈落脚,而是依然一路往南奔去,她的轻功极好,就连锁阳也不免跟得气喘吁吁,灰发浸水一般的粘在颊边,那张脸仍是那么的俊美。
这样奔了有数个时辰,纸鸢终于在一片漆黑的漾着水光的湖水岸上停下,那一道白衣盈美的身影,夹着朦胧的淡紫,悠然的往湖水处又走出几步,然后往那处湖岸坐了下去。
“过来陪我坐会儿吧?”纸鸢回眸凝望着失神的锁阳,目光中有一种别于往日的柔情。
回过神来的锁阳又是一怔。
随后也走到她身旁的湖岸边坐下,嬉皮笑脸的看着纸鸢,“你不是一直都很害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纸鸢的手向前平伸搭在膝盖上,“因为我突然觉得...”,她对他嫣然一笑,“有些孤独”,女子的笑容里夹着隐约的红晕,似是觉得说出这种话对她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所以我希望能有个人,哪怕只是静静的坐在身旁。”
那双幽深而美丽的眼睛,此刻满是真诚的看着她,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还有那么几分不为人知的孤独。
真的压抑太久了吧!在池洞里,虽然有雪枭陪着,可是两个人都甚少说话,因为知道对方不是开得起玩笑的人,却也这样平静的一起走了近十年。
可是,真正让她感到寒心的却是那一把验血的冰剑。
“我让你跟着,那是因为你是娘的义子是我的义兄,我不跟你呕气,那是因为我当你是我的亲人,至于其它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纸鸢知道自己美丽,甚至和娘有着八九分的相似,她虽不是十分在意容貌,但骨子里的那些轻狂也确是因此而生的。
初时她对锁阳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俊美风趣,在芳袭楼的那一番话甚至让她有些意乱情迷的感动,可是经历过七王府那次后,她才发现他太过轻浮。
纸鸢最不喜欢男子轻浮。
所以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这不只是对他的警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宣誓。
而且…
师父和楼镜已经替她安排好婚事,别洞的事一了,自己就该回去完婚了,她既然答应要嫁他,就会顾全他的脸面。
她来这里只是一心一意为了别洞的事情,其他的不会多想,更不会处处留情,给彼此制造麻烦。
锁阳别开眼睛,面向同她的眼睛一样幽深的湖面,他在心里苦笑着暗骂自己。
“只可惜你身边坐着的是个大嘴巴,他不能静静的陪你坐着,但是他会讲故事,他会给你讲许多有趣的美好的故事。”
纸鸢失笑的看着他。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忘了我是谁了?我可是不死神话风药王,掌管着人间生死的白面阎王。”
“这跟你会讲笑话有关系吗?”纸鸢也觉得他说的话十分可笑。
“当然有关系了,就因为我是风药王,所以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想要我给他们看病,每次我都会以此作为要挟,要他们给我讲故事,如果我觉得他们讲的不好了,就不给他们医病......有一次,我去给月浪山庄的庄主媳妇看病...”
锁阳絮絮不停说着,表情纷繁变化。她忽然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仿佛不知世间冷暖,仿佛从未体会过世态炎凉的,单纯善良的孩子。
纸鸢听着听着,也不由被他生动精彩的故事感染着,时而悲伤时而欢喜时而满面愁绪,锁阳话语辗转眉开眼笑,她也跟着破颜莞尔了。
这段湖岸边的时光似乎悄悄的缩进了几分。
许久之后,锁阳的声音渐渐的淡了下去,转而静静的凝视着笑得璀璨的纸鸢。
“纸鸢。”
“嗯?”
“你长得跟娘一样好看!”
纸鸢惊讶的眨了眨眼睛,随即收回停留在锁阳身上的目光,不安的交叉搅着修长的手指,低头不语,颊边泛着的红晕愈加明显,她的眼眶也悄悄的泛红了。
她喜欢听这样的话,仿佛那早已消失在这世间的美好生命会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从遥远的地方不顾一切的向她走来。
她们是紧紧牵连着的,即便她已经消失了,自己仍然可以作为代替延续她的生命。
“我说真的!”
“......”
“你们真像!”
“......”
“你是在害羞吗?”锁阳凑上去,低着头让她可以看见他的脸,试探着问道。
纸鸢想要故作生气否认他,但是抬起头来,看到锁阳那一张俊美的略带孩子气的脸,不禁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丝毫没有小家碧玉的忸怩之态,有时候幽深寂静的眼睛里会染上几分不羁的狂野,是属于女子的那种独特的细腻的狂野,那是历经劫难之后豁然开朗的大方。
“你再这样子笑下去,我真的要醉了!”他是说真的。
“好了,我不逗你玩了。”纸鸢真是个异数,刚才还笑得春风带雨,现在的表情已经是晴天骄阳了。
她理了理额前纷乱的头发,一脸正经的看向远处的湖面。
“秦尔宁你是不是搞不清状况啊,明明是我讲的故事把你笑的梨花带雨的,什么叫做你不逗我玩了啊?”锁阳凑在她耳旁温柔的低语道。
纸鸢闪身站起来,不客气的回敬他,“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某人刚才讲的什么庄主媳妇啦,晴娘啦,桂花啊的,好像都是女的吧。锁公子果真是天下第一风流人物...风度翩翩潇洒倜傥…”
看她一脸感慨的嘲讽自己,锁阳脸色有些黯然。
黑夜里的两个人又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天色渐渐明朗,这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像这几天的大部分时间一样沉默着不说话,两双眼睛都炯炯有神的盯着涟漪泛光的湖面,不知彼此在想着什么,也不知他们所想的事物是否曾在过去的某一段时空里相遇过。
但是此刻,又似乎和过去几天的相处有所不同,有了几分只可意会的微妙的变化。
这几年她都是一个人的吗?所以她会突然的觉得孤独,所以她总是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微笑,沉默的时候微笑,在人前微笑,独自一人的时候也是那样淡淡的悠闲的笑着,她或许已经习惯了微笑着微笑着的日子。那么,是不是她以后的生命里也就不会有大悲大喜,只是带着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淡然悠闲的微笑不喜不悲的生活着。也悲哀着。
她的生命里有很多的怀念吧?所以总是陷在对过去的怀念里无法自拔,所以她才会离家出走,像一个绝望的悲伤的孩子般,选择了决绝的离开。
那么,那些被她伤过的人呢?他们是否已经从失去她的苦痛里解脱出来,他们还会像过去一样一如既往的爱着她吗?
如果有一天,她想回头了,那个曾经属于她的房间还会是离开时候的模样吗?
她的心里应该是有恨的吧?她是不是也曾像自己那样咬牙切齿的恨着自己,恨自己的生带给了别人痛苦,也带给了自己一份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份随着血液繁殖生长的莫大的悲哀。
如果有一天,她再也回不了头了呢?
“锁阳。”她又说话了,而且还叫着他的名字。
“嗯?”
“是不是只要讲个会让你笑的故事,你就会给人治病?”纸鸢的眼神突然有些迷茫,她的心里在挣扎着。
那天晚上秦潆咳得厉害,纸鸢便想,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妹妹,就算对她做过错事,但秦潆那时不过跟自己一样是个孩子,顽童心性,未必是真心想去做那些事情。
那还是帮她好了!
锁阳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他低下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苦涩的笑着说:“如果那个讲笑话的人是你,我就一定会医。”
“为什么?”
“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是不是带着哭腔,“我要替娘照顾你,我希望你能真的开心起来。”
“锁阳”,纸鸢沉默了很久,才说,“谢谢你。”
***
“我们现在坐的这个湖岸,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想知道吗?”锁阳又抛出问句诱惑她。
“叫什么?”
“旧欢湖!”
“旧欢湖?为什么是旧欢湖?”
“娘跟我说,很久以前,离这旧欢湖岸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镇上的一个俊小伙莫名其妙和一个从这一片幽深的墨绿湖底走上来的漂亮女子相爱了…可惜娘没有跟我讲那一段故事。旧欢、旧欢…应该是指,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他们曾经深爱过彼此…”
黎明的光亮造成湖水成片的阴影,锁阳指着他们问纸鸢道:“你看那些阴影!它们时明时暗的漾动着,象不象被隐藏起来的思念?不愿意被人知晓,但是如果藏得太深了,又害怕它们会不经意的被时间冲淡,渐渐的也就被遗忘了。所以总要不时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