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师朝我走了过来,他无言以对,只伸手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抚摸。
校长跑到了我父亲身边,从地上拉起了父亲,并帮他接过手中的碎纸屑,扶着他走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老师让大家自习,他也去了校长办公室。
他们用胶水将撕烂的录取通知书一点儿一点儿地粘上,然后开始做父亲的思想工作。
父亲讲述了全部的经过,校长开始为难起来了。他和我的班主任老师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父亲的意见。他们也觉得父亲很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寝室,给我泡了一杯茶,苦口婆心地为我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他认真剖析了复读和去上大学利弊得失,阐述了人绝对不能只走一条路的理论,还列举了各种复读失败的悲惨例子,并告诉我一定要先抓住这次机会,先挤进大学再说,以后还可以专升本,考研究生,考博士等等好听的话。而且,他还十分严肃地告诉我,如果不去大学报到,万一我父亲在工地上突然想不开闹出人命来咋办啊?学校也担不起那个责,所以,学校也就不敢再让我复读了!
那一刻,父亲的那张脸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粘在了我的眼前。父亲在农贸市场弯腰捡肉的画面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撕掉录取通知书,父亲长跪不起,嚎啕大哭的声音像诵经一样,正嗡嗡作响。
班主任老师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还是去吧,班上其他的同学还是很羡慕你的!别浪费了一个名额。”
我木然地走出了班主任的寝室,独自去了操场。
我仰望苍穹,在满天的繁星里面搜寻着自己。我究竟是里面的哪一颗呢?
我仔细地回味着老师的话,一会儿觉得正确,一会儿又觉得错误。但有一点我是判断正确的,那就是学校已经对我关了门,他们不会再让我复读了。因为,对于当时的农村中校,能够意想不到地走一个专科生,也是一件大喜事啊!
第二天上完早自习,校长破例给我在食堂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一碗绿豆稀饭,我们俩边吃边聊。校长把我大肆夸了一番,说我很有思想,未来一定会有出息的。然后他叮嘱我进了大学一定要继续努力,争取毕业后能够大干一番事业。他给我指了几条路可以走,继续专升本,毕业后回学校教书,或者留在大城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吃完早饭后,校长的吉普车早已停靠在我的寝室门口,司机满脸堆笑地来帮我收拾东西。我手拎书包,嚎啕大哭了起来。同学们都默默地走了过来,轻轻地拥抱,说着各种祝福的话语。
校长和班主任,还有最喜欢我的英语老师、地理老师听到消息后,也都走了出来,和我紧紧拥抱,话别。
汽车缓缓地驶出了校门,我没有回头。尽管我知道,身后的很多人,未来都将天各一方,前路茫茫,或许是最后一眼,或许从此永别。只有老师才会坚守,像蜡烛一样,燃尽最后一点儿能量。
我对校长的决定不是完全认可的,唯有班主任老师的提醒才让我左右为难。他说万一父亲在建筑工地上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才是你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你的灵魂才是最为不安。
上学那天,父亲坚持要送我去大学报到。我没有拒绝。父亲帮我扛着新买的箱子,里面全是我的书,沉沉的。我提着铺盖卷和一个帆布包,里面装了一些杂物。我们上了火车,在靠窗的位置对坐了下来。
父亲满脸堆笑,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一会儿给我买一个方便面泡起,一会儿又去买一袋瓜子。当火车中途停靠的时候,他又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和站台上卖水果的人讨价还价,父亲何像一个老江湖一样,给我买了一大袋桔子,他只拿了一个,其余的都递给了我,说车上吃不完,到了学校还可以慢慢吃。
我依然沉默,没有多少可以交流的语言,眼睛始终望着窗外,任凭秋风吹乱我的头发。
火车在崇山峻岭中飞驰,我的未来就像那一列列长长的绿皮车厢一样,十分沉重,还要跋山涉水,穿越无数个困难,才能到达车站。而父亲迟早是会下车的,他不会陪我走多远。
父亲裹了一根叶子烟,点燃,巴了几口,然后他递到我面前。我拒绝了。
父亲也开始沉默了。他两眼望着窗外,不停地吸烟,车厢内弥漫着浓浓的叶子烟的味道。
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和父亲俩从昏睡中被列车员喊下了车。我们上了迎新生的敞篷校车,又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到了校门口,父亲将行李放下,交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衣服里面的一块布,拿出一个红布包裹,递到我手里。父亲说这里面是我报到要交的学费,让我好好保管,报了到就马上去把钱交了。
父亲一直低着头,不让其他人看见他的脸。
父亲转身就离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点儿什么,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其实,那一刻,我是准备了几句话想对父亲说的。可是,父亲却因为他的脸,怕再一次让我在大学里丢脸而迅速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了。
进了大学,我迷茫了。
我被录取到了外语系,这与我填报高考志愿表时,内心深处对法律的情有独钟相差甚远。我几乎完全没有心思静下心来接受那个现实。我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完全一副颓废堕落的样子。
我认为,我迈进大学的门槛,唯一能够抚慰父亲的就是解决了我的农村身份问题,让他在建筑工地上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获得了一丝丝安慰。
我的大学生活没有从知识上和思想上让我得到改变和提升,仅仅是完成了对一个农村男孩儿去农村恶习化的表面上的改造。让我未来能够在大城市立住脚而不至于还土里吧唧的闹一些笑话。
我没有兴趣每天起早贪黑地去记忆英语单词,而且,我固执地认为英语只是一门工具,犯不着成天在那里闭门造车地死记硬背。况且,在我的骨子深处,教师这个职业不是我所期望的职业,因为每天只能面对学生,而且还必须照本宣科,不能充分地发挥个人的思想。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地沉迷于看小说,几乎忘掉了自己还是外语系的学生。
我隔三差五地收到父亲的汇款单,三十,五十,八十,金额不等。我用父亲的血汗钱把自己打扮得时尚体面,外表光鲜。我想在较短的时间内,极力地掩盖着自己身上农村的一些明显烙印。我先是学会了跳舞,学会了唱歌,后来又迷上了拱猪、下棋。我每晚游移在校园外面的各个舞厅和卡拉OK厅,还结识了一帮体育系的同学,像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那样,出手阔绰,几乎是过着花天酒地的大学生活。
直到我大学生活结束,我都还以为我不是来自农村,或者说我已经彻底完成了从一个农村人到一个城市人的表面蜕变过程。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父亲仍然在建筑工地上没日没夜地苦干,他要继续努力为两个弟弟赚钱读书。而我开始考虑结婚生子,微薄的薪水除了塞满自己的嘴巴以外,还要计划着花,为未来能够买房做好准备。
我找了一个城市女孩结婚,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我的内心一直在打鼓,我要如何才能说服女朋友一家放弃举行婚礼。我说不服,也没有理由必须说服,因为毕竟婚姻只有一次,婚礼也仅此一次。硬着头皮上吧!
我们举行婚礼的那天,父亲是答应要来的。他和母亲早早地准备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父亲还为我们准备了大红包,他怕在亲家面前丢了面子。当隆重的婚礼开始了,始终没见父亲的身影。只有母亲一个人来了,她悄悄告诉我父亲因为工地上有事就回去了,让我们不要等他,并亲手转交了父亲的礼物。
婚礼开始了,我轻轻地挽着新娘步入神圣的殿堂,按照惯例叩拜了双亲父母,父亲的座椅空缺着。当鲜花花瓣在空中飘落,当礼炮齐鸣欢乐喜庆的时刻,当司仪让我们转身面对众多嘉宾弯腰鞠躬致谢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张十分熟悉的脸,远远地隐藏在人群之中。我的父亲正悄悄地站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头上故意戴了一个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正默默地看着台上的我们。
我泪如泉涌,呆若木鸡,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全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聪明机智的司仪立即过来圆场。他说,今天新郎太激动啦!他已经激动得要迫不及待入洞房了!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见父亲悄悄地转过身,从旁边的一道小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只伸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算是和我告别,也算是让我别太在意他不能上台。
我明白,父亲是不想让我单位的同事和我的朋友们看到他那张脸。
直到我们结婚后多年,父亲也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和岳父岳母的见面。两家人心里多少还隐存了一份遗憾。
正当我事业辉煌家庭幸福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消息,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确诊是癌症,结肠癌。
我们故意对父亲隐瞒了病情,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肠子上长了个息肉,需要割掉。
手术过后,父亲要求立即出院,他说没有必要给医院送钱,这点儿病他完全可以挺过去的。
这次,我没有答应父亲的要求。我说:“爸,还是听医生的吧!”
父亲执拗地认为他没有病,是医院搞错了。而我是学外语的,检验报告上明显地用英文写了cancer的缩写字母C。我知道,父亲是心痛钱。
父亲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过后,他的犟脾气就来了,由于我们不让他出院,他开始对我们大喊大叫起来。医生来给他输液,他一把扯掉输液管,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气匆匆地跑了。
医生和我们都没有办法。我简单地和医生做了沟通,让医院继续保留床位,我回家再做做父亲的工作。
父亲咬牙坚持不去医院。我无赖地陪伴在他身边。
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躯体,和他那张看上去漆黑焦虑的脸,我开始心痛起父亲来了。我独自一人跑到屋后的竹林,坐在地上痛哭。我的儿时记忆里那个健康乐观的父亲,由于生活的压力和几个孩子的成长,加上电焊的辐射,曾经强壮的躯体正被病魔一天天地吞噬。父亲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父亲的那张脸正逐渐地清晰起来,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干净,越来越饱含深情。
其实,父亲是最要脸的。他完全是因为我们一大家子才顾不上他的那张脸。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两个弟弟也先后毕了业,最小的弟弟还考上了博士。家里面的这一切的变化,都是父亲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父爱如山,重如磐石。
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我们再次强行将他送进了医院。
化疗让父亲生不如死。父亲的舌头和牙齿开始变黑,头发完全脱落,指甲也开始脱落,反胃,恶心,吃不下饭。
我们很恐惧,父亲却很平淡。他似乎早已有所预料,也似乎早已看淡了生死。父亲得知最小的儿子考上了博士,他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他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他像一个天使,终于完成了他来人间的使命。
我不敢在他面前流泪,怕影响他的病情。父亲却看得穿我心中的所有想法。他安慰我,叫我别难过。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咱们父子一场,感情至深,这是千年修来的缘分吧!我们一路走来,相互陪伴。我看得出来,你有牛的脾气,鹰的视角,豹的胆量。有时候啊,你又像是一只小小的风筝,努力地高飞,还想挣脱那根线。孩子,线断了,你就会跌落的。爸爸在放飞你的过程中,也许有错,但请你原谅,如果还有来生,咱们父子能够重逢的话,我就会更有经验了!此生,我已经无法驯服你了!以后,你就大胆地去飞吧!”
我大喊了一声爸爸,便发疯似的扑进了他的怀抱。
自我进入青春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父亲,第一次亲热地喊了他一声爸爸,第一次爱上父亲的那张脸,第一次感到我父亲的伟大,并且,我第一次彻底撕下了伪装已久的面孔,从内心深处接纳了自己,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第一次为我的农民工父亲感到骄傲。
我没法阻止我的眼泪。父亲的灵魂正逐渐地飘离躯体,他说不出话,发不了声,虚弱无力的肉体也开始渐渐地冷却。
父亲无力地向我伸手,我立即紧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粗糙无比的大手。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大拇指,我立即点头。我答应父亲:“爸爸你放心,儿子中我是老大,我会好好地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全家的”。父亲满意地眨了一下眼。他又捏了一下我的小拇指,我立即又点头告诉他,我说:“爸爸,还差两个月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孙子了,你走得太急啦,相信我会教育好我的子女的。”,“爸爸,你的一生就是我的镜子!”。父亲又握住我的五个手指,捏成一团。我立即点头,我在父亲耳边大声地喊到:“爸爸你放心吧,我们五姊妹会团结的,我会把大家团聚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我会挺起我的脊梁,继续建设我们的家。”
父亲这才点点头,努力地眨了眨眼,用一丝微弱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们一眼,便彻底告别了人间。
我使劲地摇晃着父亲的躯体,拍打着他的心脏,抚摸着他的脸庞,呼喊着爸爸别走,别走,再陪陪我们吧。最终,父亲还是撒手人寰。我没有将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受到了父亲依依不舍的告别,感受到了父子之间的心灵相通。并且,我终于明白了,过去我对父亲的所有的态度,都证明了一个道理,我一直是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