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喜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摆放照片,要么是家人的,要么是和领导或者明星的合影。而在我的办公室里面,什么照片都没有放,唯独在办公桌对面的墙壁上,我挂了一幅狗的画像。他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他有思想。他是我的朋友,亲人,和兄弟。尽管时光荏苒,岁月无痕,他的灵魂还在。他依然还活在我的心中。
狗的名字叫小黑,是我儿时的伙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还用心灵在进行着沟通和交流。
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他。
我之所以比一般同龄人更显苍老,早生华发,全是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过早地给插上了一支沉重的十字架,让我痛苦,让我伤心。他就像一把刻刀,无时无刻都在雕琢我的灵魂,流淌的鲜血足以弥补我对他的伤害。当然,这一切都缘于我和狗深深的感情。这35年来,我在无声的忏悔中,一路走来。
我每天进出办公室,都要默默地注视他几眼。如果我要出差或者旅行,我也会把他的画像装进行李箱里,让他和我永远呆在一起,时刻都不分离。
每年春天,当遍地金黄,油菜花开满大地的时候,我都会踏上开往老家的火车,去到他的坟前,点一柱香,放一块肉,并给他献上一个花环。然后,我会坐在旁边,和他聊聊天,交谈交谈。我给他聊我的家庭、我的事业、和我的儿子。
我的办公室在一个大都市的CBD中心,28楼的高度,足可以让我每天俯瞰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和下面的各种生灵。我身处的高度,并不能代表我灵魂的高度。相反,童年时的我对待生命的草率,令我发耻,尤其是我和小黑之间的纠葛,多少年来,我虽然鼓足了无穷大的勇气,都没敢对人诉说。只能每天站在狗的画像面前自责一番,然后木然地眺望远方。
放眼望去,城市的边际线处,几只燕子在低空飞翔,为争一只虫子,正叽叽喳喳地吵着。远处的田野上,万物苏醒,绿一块黄一块的,青葱欲滴的麦苗抽出了新穗,油菜花像柔嫩的鹅毛一样铺满了大地。又一个春天来了。
我背着旅行包,早早地就去了办公室,从墙壁上取下相框,装进包里,叫了一辆出租车就赶往了火车站,踏上了回老家的路。因为,今天是小黑的祭日!
火车在崇山峻岭中飞驰,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脖子里,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开了我的回忆。我表情凝重地坐在车窗前,眺望着窗外,手里不停地抚摸着小黑的画像。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轻轻地滑落。我的思绪也在燃烧,像风一样咆哮,一刻也不得安宁。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曾经陪伴过我的小黑。
我的童年并不快乐。先是饿饭,后来赶上了改革开放,田土分家到户后,父母忙完了农活,就开始进城务工,成了中国第一代建筑农民工。因此,我也就成了中国第一批农村留守儿童。姐姐带我长大。
那时候,我刚念小学三年级。我在班上成绩很好,但总是不开心,没有多少伙伴。因为我的脑袋里面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武功高强,没有谁敢惹我。我还幻想自己就是孙悟空,能够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我经常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傻笑,完全沉浸在一个自我的虚幻的儿童世界里。班主任老师让我叫了几次家长,十分坚定地认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但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他从亲戚家里要了一条小狗回来陪伴我,逗我开心。
那是一个赶场天,父亲从县城工地上抽空回了一趟家,他挑了一个担子,担子里面卷缩着一条小狗。他趴着头,不敢朝外面看。我听爸爸说,小狗才刚刚满月,叫我一定要小心呵护。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迅速从箩筐里抱起小狗狗,高高地举过头顶。小狗立即挣扎起来,嘴里还发出轻轻的哼哈的声音。我用我的小脸贴近他的黑乎乎的皮毛,软软的,揉揉的,像一团棉花一样温暖。他睁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一副陌生的样子。他看上去有点儿胆小,有点儿受惊。我立即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这才吐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掌,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我们俩就这样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成了彼此间的朋友。
我问爸爸他叫什么名字?爸说:“他的皮毛那么黑,就叫他小黑吧!”。从此以后,小黑的名字就经常挂在了我的嘴边。
每天放学后,我就会跑到水田边,找一个放水的缺口,用一个竹背兜给他捞泥鳅、鲫鱼和黄鳝起来,然后用菜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喂他。鲫鱼肉里有刺,我会趴在地上,认真细致地把鱼刺一根一根地拔掉,再喂给他吃。就这样,小黑喜欢上了我,他跟我总是形影不离了。只要我放学回家,他都会屁颠屁颠的跟着我。给我叼鞋子,叼书包。我写作业的时候,他还故意来跟我挣抢铅笔。我吃饭的时候,他就安静地蹲在我脚下,扬起脖子,望着我。那时候,我们才刚刚渡过温饱,每顿饭我狠不得要舔碗。但我还是要故意省下几口米饭喂给他。
小黑一天一天地在长大,我们俩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我们一起晒太阳,一起在山坡上打滚,一起去明月江里戏水,一起在麦田里捉迷藏。那些日子里,我很快乐,小黑也很高兴。我们一起快乐地成长。
渐渐地,小黑长大了,我也上小学五年级了,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离不开的好伙伴了。小黑像人一样,可以思考问题,判断是非了,而且还有了自己的思想。少年的我也增添了不少的关爱。渐渐地,我开始热爱生命,敬畏大自然。我的内心深处也多了一些感性的情怀!
每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小黑就会早早地为我叼来书包,站在门口,等我出门。上学路上,他总是精力充沛,嬉闹过不停,一会儿追逐蝴蝶,一会儿停下来欣赏蚂蚁,一会儿冲上山坡,一会儿又钻进庄稼地里。有时候,小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抓麻雀。他活泼可爱,健壮敏捷。在他的眼里,仿佛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快乐。当然,从小黑的身上,我同样也感受到了暖意。至少我不再孤独了。
我就读的小学离我家较远,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一条叫明月江的小河绕着村庄,蜿蜒流过。那条河就成了我每天上学路上和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平时,当河水不深的时候,水中间会露出一排整齐的石头墩子,我可以穿着鞋子从石墩子上走过去。如果河水稍微涨点儿,淹没了石墩,我就得脱掉鞋子,挽起裤管,淌水过河。但是,到了夏天,明月江涨洪水,对我来说就是个最大的考验,我要么放弃上学,要么就得多绕道几公里才能抵达学校。那条河,曾经也淹死过不少的冒险者。
小黑每天就把我送到河边,看着我安全地过了河,他才汪汪汪地叫两声,再转身回家。等我放学来到河边时,小黑又会准时地蹲在河对岸等着我。他老远就发出欢叫的声音,摇着尾巴,活蹦乱跳地迎接我回家。一路上,我会把书包挂在他的脖子上,或者让他叼起,先在沙滩边玩一会儿,再你追我赶地跑回家。
记得有一个夏天,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河水猛涨。一个星期三的早上,我和小黑走到河边,眺望着滚滚奔腾的河水。我的内心正在犹豫该怎么办,小黑第一个就跳下水,游到了水中央,一个漩涡从他身边打过,他赶忙调转身子,游了回来。他抖落了身上的水滴,马上跑到我身边,用一种十分肯定的眼神望着我,然后他用嘴巴咬住我的裤子,把我往回拉。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我,河水湍急,十分危险。今天你要么不去上学,要么就绕道去学校,反正我不会让你冒险过河的。
我明白了小黑的意思,就选择了绕道去上学。小黑也没有立即回去,而是一直跑在我的前面,给我带路,护送我去学校。他怕我孤独,更担心我路上会有危险。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想法。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真情流露,感动得差点儿哭出声来。我轻轻地抱了抱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向河岸边的山坡上走去。到了学校,我紧紧地搂抱着他,和他亲热,跟他道别。我告诉他,路上一定要小心。他望着我,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愉快地摇摆着尾巴,并伸出舌头在我的身上舔了舔后,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跑去。
那天,我刚一进校门,立即就感觉到校园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同学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着什么,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一样。我放下了书包,赶紧凑近去听。同学们都在议论疯狗咬人的事情,说是公社还要派人来学校动员大家回去打狗。
我脑袋里瞬间便嗡嗡作响,像被谁灌满了火药,即将爆炸一样难受。我的内心开始发紧,头皮发麻,身子发抖。我气愤得紧握着拳头,想要打人的样子。
我默默地坐回到位置上,开始担心起我的小黑来了。
那几天,我根本就没有心思看书,脑子里全是打狗队追狗的影子。听说班上有同学家的狗也被打了。我体会到了山雨欲来的感觉。
我不再和小黑一起上学了。但小黑不干,因为这会儿他根本不知道人世间的危险。我把他关进屋里,不让他出门。他就使劲儿地在里面用爪子敲打木门,并汪汪汪地狂叫。没有办法,我只好找了一个麻绳,将他的嘴巴给绑住。我想,这样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家里了吧。但是,小黑是条聪明的狗。他自己会想办法把嘴上的绳子解开。我只好来软的,不停地给他说好话,告诉他外面的危险,希望他千万不要出门,就躲在家里。而且,如果碰到陌生人,尤其是手臂上戴红色袖章的人,就要坚决地躲开,并且不能发声,该躲就得躲,该逃就要逃。
小黑似乎听懂了什么,每天早上不再黏路了。他用嘴巴叼给我书包,递给我之后,就乖乖地回家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十分忧郁和不解地望着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许无耐,和几许淡淡的忧伤。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外面有危险了。因为,院子里的伙伴也一天天地在减少,他们都被自己的主人打死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杀狗的气氛。
我也失去了快乐,从小黑的空洞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我的内心世界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
乡政府的人终于来学校开动员会了。乡长带了十几个人,都手持铁棍、木棒、和套狗用的叉子和绳子。乡长做了长篇大论的动员报告,内容就是打狗灭犬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伟大运动。他白沫翻天振振有词地发表演说:“狗,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今天不回家把他消灭了,明天,狗就会反咬你一口!所以,我希望全校师生,团结一致,共同打赢这次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