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最富想像力的小说家,他的最大美德就在于他能像孩子一样忘记这个世界,充满喜悦地生活其中,无拘无束,并与这已知世界的各种规则周旋——但同时,作家的眼光可以超越自由想像,投向未来那更深刻的责任感,这使很多读者都能将自己沉浸在故事之中。小说家也许看上去整日都在游戏人生,但他其实怀有最深的信心,自信比任何人都更为严肃地看待人生。这是因为,他能以孩子独有的方式,直接看穿事物的本质。他有勇气为我们曾随意玩耍的游戏设置规则,并深信读者也会接受同样的规则、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句式,乃至整个故事。好的创作,就得允许读者说,“我自己也想这么说,但只是羞于让自己那么孩子气。”
随着前进,我在探索、创造并不断拓展的这个世界在完善着自己的规则,等待着那不知来自何处的风扬起我的船帆,并凝视着我的地图——这样的世界只有孩童般的天真才能创造出来,而我有时却丧失了这种天真。所有作家都会遇到这种情形。有时我会停滞不前,有时我会回到之前曾搁置一边的小说某处,却感到无法再次拾起它。这种痛苦非常普遍,但比起其他作家,我所经历的可能要少些——倘若我也无法拾起曾经搁置的某处,我总会打开小说的其他缺口。因为我非常仔细地研究了自己的地图,知道我可以无需按照阅读顺序,而从另一章节写起。这一点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去年秋天,我被各种政治事件纠缠,我的写作陷入了一种类似卡壳的状态,当时我似乎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对小说创作有影响的东西。让我来试着解释一下。
因为那宗针对我的诉讼案和那时所处的政治困境,我成了一个非常“政治化”、非常“严肃”、非常“有责任心”的人,而我并不想这样:事态令人悲哀,思想状态更让人悲哀——让我这么一笑而过吧。因此,我无法进入写小说必需具备的孩童般的天真状态,这很容易理解,我也并未感到吃惊。随着事情慢慢进展,我告诉自己,我那迅速消失的、无须负责的精神、孩子气的游戏和幽默心态总有一天还会回来,那时我就能完成已经写了三年的小说。然而,每天清晨,我还是会赶在一千万伊斯坦布尔人之前就起床,努力想进入午夜寂静时分未完成的小说之中。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如此渴望回到那个深爱的第二世界。在竭尽努力之后,我开始能够在脑海中捕捉到小说的一点点内容,并目睹它们在我眼前上演。但这些片段,其实并非来自我正在写的小说: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些乏味、无趣的清晨,我眼前掠过的,不是我写了三年的小说,而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躯体,里面的场景、句子、角色,还有些陌生的细节都属于另外一部小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把这些片段记在本子上,并草草写下以前不会感兴趣的一些想法。这另一部小说的内容与一位已故当代画家的绘画有关。当我再现这个画家的时候,我关心的还有他的画作。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我无法找到孩子一样无须负责的感觉。我再也回不到那种童真状态,我最多只能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我曾梦想成为艺术家(就像在《伊斯坦布尔》中描写的那样),在清醒时分,一幅接一幅绘画的那些日子。
后来,当针对我的诉讼案平息后,我又回到了《纯真博物馆》中,这本小说我已经花费了三年心血。然而,如今我正计划写另一部小说,其场景都是在那些无法全然回到童真状态的日子里,一幕一幕呈现在我面前的,我只能通过对自己童年的热爱才能半回到那段日子。这种经验使我学会了小说创作中某些重要、神奇的技巧。
我可以用“隐含读者”来解释此点。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提出了这一理论原则,我想对它加以变动,以此得出我的结论。伊瑟尔创造了著名的“读者导向”文学理论。他说,小说的意义既不在文本内,也不在上下文情境里,而在于二者之间。他提出,小说的含义只有在阅读之中才可浮现。因此,当他谈到隐含读者时,他给隐含读者指派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任务。
当我把已经开始的小说搁置下来,而又着手构思另外一部书的场景、句子,还有诸多细节时,我就想起了这一理论。通过对它的推演,我得到了这样的暗示:对每一部尚未动笔,但已在酝酿和计划中的小说(换句话说,也包括我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必然存在着一个隐含作者。只有我再次成为一部作品的隐含作者时,才有能力完成那本书。但当我被政治麻烦纠缠——它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或是我的思绪常常被未付的瓦斯账单、电话铃、家庭聚会等打断时,我就无法成为梦想作品的隐含作者。在那些冗长、乏味的政治岁月中,我同样无法成为自己想写作品的隐含作者。后来,那些日子过去了,我回到了我的小说中——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时间跨度从1975年到现在,主要讲伊斯坦布尔的有钱人,或者用报纸喜欢说的话,就是“伊斯坦布尔社会”——正如我所渴望的那样,我又做回了从前的我。每当我觉得就快完成它时,我就会非常开心。但有了这么多的经历后,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三十年来,我都在竭尽全力成为我想要写的作品的隐含作者。梦想写一部书并不难,我经常干这种事,正如我很多时候把自己幻想成别人。但要成为你梦中作品的隐含作者却很困难。或许对我而言,这尤为困难,因为我只想写大部头、厚重而又雄心勃勃的小说,但我写得是那么慢。
然而,毋庸抱怨。在出版了七本小说之后,我可以确定地说,即使费过一些周折,我仍的的确确可以成为一名能写出梦想作品的作家。如同作品完成之后就将其抛诸脑后,同样,我还会把写出这些作品的作家幽灵也抛诸脑后。所有这七位隐含作者都和我有几分相似,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们渐渐了解了这个从伊斯坦布尔,从我的窗户里看到的生活与世界。正因为他们彻底地了解了这个世界,并对其深信不疑,他们才可以像玩游戏的孩子那样,十分认真,又有选择地来描述它。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再写三十年,并以此为借口,将自己包装成另一个人。
02我的父亲
那天夜里,我很晚回家。他们对我说,父亲过世了。我心头一阵刺痛,脑海里浮现出孩提时代的一幅影像:父亲穿着短裤,露出瘦削的双腿。
凌晨两点,我来到他的房间,想看他最后一眼。“他在后面那个房间。”他们说。我走了进去。几小时后,我在晨光熹微中回到了瓦里克纳吉大道,尼尚塔石(NISANTASI)空无一人,格外清冷寂寥。与我擦身而过了四十年的店铺橱窗里,昏暗的灯光看起来竟那么遥远陌生。
清晨。一夜无眠。我像是在梦中一样,机械地接电话,迎宾客,完全融入葬礼等善后事宜当中。在接受大家的吊唁、祈祷以及安慰,在平息争吵、书写悼词之时,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丧事之中,这些繁文缛节永远比逝者更为重要。
晚上,我们来到艾迪尔纳卡皮(EDIRNEKAPL)公墓准备丧葬事宜。哥哥和堂兄走进那栋小小的公墓管理楼,我和出租车司机则坐在前排等候。这时司机对我说,他知道我是谁。
“我父亲死了。”我告诉他。随后我就不假思索地开始和他谈起了父亲,这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我对司机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很爱他。夕阳西斜,墓地空荡荡的,一片沉寂。相形之下,周围那些苍白的建筑不再有往日的萧瑟,它们发散出奇异的光彩。我这么说着,一阵冷风吹过,悄无声息,吹动了梧桐和柏树,这景象深深印入我的脑海,一如我父亲瘦削的双腿。
后来,司机觉得或许还要再等一会儿,于是对我说,我们还是同名呢,把车开走前,他充满感情地在我左肩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我对他说的话,从未对别人讲过。一周后我发现,心中的这件事情已融入了我的记忆,激起我无限的伤感。如果不把它写下来,它将蔓延滋生,从而引发我巨大的哀痛。
我对司机说:“我的父亲从不对我发火,甚至从未责骂过我,更没碰过我一个指头。”我是由衷的,根本没过脑子。事实上,他最和善之处我还没有提及。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总是怀着发自肺腑的赞叹欣赏我的每幅绘画。每当我问及他的看法,他总是再三斟酌,推敲言辞,就像面对一幅伟大的杰作。我的每个玩笑,哪怕是最平淡乏味的,他听了也会开怀大笑。如果没有他赋予我的这等自信,我也许难以成为一个作家,去选择创作生涯。他对我们的信任,单纯地相信我和哥哥,认为我们是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这种信心的建立,全仗他的智慧。他以孩子般天真烂漫的感觉,真诚地相信我们一定会像他一样,杰出、沉稳、聪敏、机智,皆因我们是他的孩子。
他机敏过人,记性极好:只消浏览片刻,即可背诵杰纳普·谢哈贝丁(CENAPSAHABETTIN)的诗篇;或者把Π记至小数点后15位;和我们一起看电影,也总是能够准确地猜出结局。他也从不谦虚,喜欢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有多聪明。例如,他总喜欢对我们说起他上中学的时候,还穿着短裤,数学老师把他领进教室的情形,那里面尽是比他大得多的公立学校的孩子。然而,小冈杜兹来到黑板前,算出了比他大三岁的孩子们都头疼的难题,老师直夸他“做得好”,这小男孩于是转向大家,说,“瞧,答案就在这儿!”对这个例子,我既有些忌妒,又渴望快快长大,与他更为相像。
谈到他的俊朗外表,同样也是如此。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只不过他比我更英俊些。他父亲(我的祖父)给他留下了大笔财富,使他虽然经历了多次商场失意,但却从未真正破产。同样,俊朗的外表仿佛使他有资格过轻松、安逸的生活。以至于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他仍然保持着天真的乐观,崇尚崇高,恪守自尊。对他而言,生活不是用来赚取的,而是用来享受的。世界不是战场,是游乐场,运动场。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隐隐不安地感到,青年时代所富有的财富、智慧和外貌并未满足他期待的声誉或权力。但是,他一如既往,对此并不过分焦虑。他依然可以孩子气地耸耸肩,就宽恕了他人,忘掉一切难题和麻烦。因此,即便三十岁之后他的生活每况愈下,经历了延绵不断的失败,我也很少听到他抱怨过什么。年迈之时,他有一次和某个颇有声望的批评家一道用餐。事后我们再次碰到了那个人,他不无艳羡地慨叹说:“你父亲可真是对什么都处之泰然啊!”
彼得·潘式的乐天气质使他远离愤怒和纷扰。尽管他读过很多书,也梦想过成为诗人,而且一生中他也确实翻译过不少瓦莱里(VALERY)的诗歌,但我相信,他也许太过舒适,对将来太过自信,以至于根本无法投入到文学创作的激情中来。早在年轻时,他便拥有一个很好的藏书室了,后来欣然目睹我将它占为己有。但他读书,从不像我这般狼吞虎咽,沉浸于狂喜之中。不,他读书仅仅是为了消遣,为了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而且常常半途而废。他像很多父亲一样,乐于用将军或宗教领袖般舒缓的语调侃侃而谈,对我描述他在巴黎街头漫步,邂逅他喜爱的作家萨特和加缪的情景。这些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多年后,我在一家画廊的开业典礼中遇到了艾尔道·伊诺努(我父亲的发小,即土耳其第二任总统,阿塔图尔克继承者的儿子),他微笑着告诉我,在安卡拉总统官邸举行的一次宴会上,我父亲也应邀参加了。那时他二十岁,当伊斯迈特帕夏谈起某个文学话题时,我父亲问道,“为什么我们土耳其没有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呢?”十八年后,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了,父亲略带羞涩地送给我一个手提箱。我很清楚地记得,为什么在读到里面的日记、诗歌、短篇,还有文学手稿时,我是如此惶惑不安:这是对内心生活的记录(也是见证)。我们并不渴望自己的父亲超凡脱俗,而是希望他们成为我们理想中的父亲。
我喜欢他带我去看电影,也喜欢和大家一起看电影时听到他的评论;我喜欢他跟我讲自己杜撰的那些关于白痴、恶魔和无魂人的笑话,就像喜欢听他谈论一种闻所未闻的新水果,一座他刚去过的新城市,一些最新消息和一本新书;但我更喜欢他爱抚我的时刻。我喜欢他带我去兜风,因为在车里,和他在一起时,我至少会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永远不会失去他。他开车的时候,我们彼此无法对视,因而他反倒会像对朋友那样同我讲话,我们会谈到一些比较复杂、微妙的话题。过一会儿,他会停下这个话题,讲讲笑话,打开收音机,顺便聊聊我们听到的那些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