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瑶花很显然也是惯走山路的。无论栈道是平易还是险峻,她始终呼吸平缓深细,步调均匀轻快,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而且还有闲情逸致,一路向石头讲解这巫山与峡江的掌故轶闻。姬瑶光本来躺在滑竿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何时也醒过来了,静静听了许久,忽而笑道:“瑶花,你说故事可不太在行。”显然是加了太多她自己的杜撰和想象,看来骗人骗久了,的确会习惯成自然。
姬瑶花横他一眼,“你就很在行了?”
姬瑶光哈哈一笑,高声吟诵道:“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三峡风光的这一段话,鼎鼎大名,只可惜……姬瑶花笑眯眯地看着一脸似懂非懂的茫然神色的石头,“瑶光在对你掉书袋呢,真可惜书袋扔错地方了。”
可是石头仍然感觉到了,姬瑶花姐弟言笑晏晏之间,那如鱼得水、如鸟归林一般的欣喜,还有急于让他分享这巫山与峡江之神奇瑰丽的热切。
这并不是他的家乡。他本是生长在太行山麓的孤儿,因缘际会成为了石清泉的弟子。只是这位师尊,一年倒有大半年踪影全无,由得他在各地游荡,自生自灭,懵懵然并无故园之念。现在他却开始觉得迷茫,仿佛是多年游子重回故乡,心中忐忑不安,激动兴奋,又带着隐隐的胆怯,不敢伸手去触摸眼前如梦如幻的景象。这样奇特微妙的心情,令他觉得一直捏着他咽喉的姬瑶花似乎也不那么可恶了。
巴蜀山路,向来有难于上青天之名。栈道在山岭之间曲折盘绕,饶是姬瑶花一行人脚程极快,也足足走了十三天,才到得圣泉峰下。
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五峰便是圣泉峰,又名大丹山,是长江北岸的最高峰,山势错落参差,山头形若雄狮,狮颈下嵌着一方洁白如银的巨岩,巫山乡民称之为“狮子挂银牌”。峰下清泉,随山势跌宕而下,长流不断,甘美清冽,故此山以泉名之,号为“圣泉峰”。
姬瑶光不肯让姬氏家仆抬着他爬圣泉峰,留在了山下。石头跟在姬瑶花身后,攀到那狮子银牌之下时,已是午后。石清泉当年在此地修建的三间石室坚牢如初,暮春时节的煦暖阳光斜斜射入室中,照得四壁洁净,显然常有人拂拭尘埃。
姬瑶花熟门熟路地打开地道入口,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照明,领着石头钻了进去。
地道蜿蜒,曲折而上,自山腹延伸向山顶,中间又有数条岔道。沿着其中一条岔道而行,打开石门后,只见两侧石壁上雕有无数壁龛,龛中陈列着石清泉历年收罗的各色奇石宝玉。洞顶镶嵌明珠,珠光柔和,满壁生辉,看得石头眼花缭乱。姬瑶花笑眯眯地道:“石师弟,这些玉石价值连城,你就算只分得一半,也是个大富豪了呢。”
石头吃了一惊,“你——”师父还活得好好的呢,姬瑶花怎么就想着分他的家产了?
姬瑶花眯眯眼,“我什么我?石师伯离开巫山时可说过,这些东西全部由得我师父丢入峡江去的。现在能给你留一半,已经是看在你要帮我做三年事的分上了。要不然我一件也不会给你。”
石头立时沉下了脸。师父当初说的是气话好不好?
姬瑶花也不管他如何想的,只抿嘴一笑,引着他转入岔道尽头。珠光下,一尊衣袂飘飘的白玉美人迎面而立,高与人等,眉目秀丽,神情端庄,眼中含情,嘴角含笑,左手执花枝,右手轻抚花瓣,手上一串白玉珠链上,以梅花篆字刻着“双双二十芳辰”六个字。
石头震惊地看着这尊白玉美人。石清泉很少雕刻人像,但是这尊像的刀法,他一看便知确是出于石清泉之手,而且精美细致远过于自己平时所见过的随兴之作,很显然是当时倾注了全部心力,才能造就出这样生动的玉像。
姬瑶花轻轻说道:“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家师与石师伯,当年情投意合,就算有些小小误会,若非其他峰的弟子嫉妒成性,从中挑拨,无事生非,又怎会弄成今天这般局面?家师郁郁而终,石师伯也孤独至今。石头,你知道我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对那些人害死家师,我怎会善罢甘休?自是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只不过是要从他们手里拿到一些东西罢了。”
石头问道:“是要他们的武功心法吗?”
姬瑶花微微一怔。石头这傻小子,有时倒比平常人还机灵几分,居然一猜便对。她略一转念,坦然答道:“正是。这件事情,太过重大、太过艰难,你若不愿帮我,我也不强求。这洞中玉石,分你一半,我再安排人送你出川。”
石头本来觉得图谋其他各峰的武功心法,这件事多少有些不太对,但是望着珠光里的姬瑶花脸上淡淡的哀伤,再想到师父这些年来的孤独身影,以及得知姬双双已死之后,即便是他也感觉得到的那种空旷苍凉心情,心中一热,脱口说道:“姬师姐,我留下来帮你。这些玉石我用不着,也都送给你好了。”
姬瑶花侧过头看着他,看得石头几乎要举手发誓好让她放心之际,她才微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一下那尊冰冷的玉像,喃喃道:“师父,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石头看着她温柔依恋的拥抱,猜想姬瑶花一定是像自己一样,是由师父养大的,所以容不得任何人欺凌自己的师父。这么一想,心中对姬瑶花又觉亲近了几分,干脆利落地跪下去给玉像叩了个头,认认真真地说道:“姬师叔,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姬师姐,不让她被人欺负。”
姬瑶花的嘴角不觉一弯,连忙侧过头,不让石头注意到自己一时大意漏出来的笑意。
出了地道,便是山顶。斜阳之下,远望巫山诸峰,云雾之中,隐约可见神女峰顶那尊石像的绰约身姿。姬瑶花凝望一会儿,才向石头慢慢讲解神女峰及其他各峰之情形。
那些夹杂着古老的传说的十二峰来历,似真似幻,令眼前的姬瑶花似乎也笼上了一层神秘缥缈的面纱。不知不觉之间,石头仿佛随着姬瑶花踏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迷离恍惚,战战兢兢,心中油然而生无限敬畏。而十二峰弟子之间,数百年纠缠不休的自相残杀,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的命运,更是让石头瞠目结舌。再眺望眼前群峰时,那淡淡暮色里,竟似带上了几分惨淡血色,眼前美景,大有幻化成地狱森罗之势。
石头心中忽地生出隐隐的不安。姬瑶花要搜集巫山十二峰的心法,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替劳燕分飞、孤独终老的师父出口气?即便他向来鲁钝,也感觉得到姬瑶花胸中丘壑绝不止如此简单。她提及巫山弟子数百年来自相残杀时的口吻语气,也隐含着他不能明白的种种复杂情感。
说及飞凤峰的掌故时,姬瑶花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既然小温侯不是飞凤峰弟子,那他的那位“青梅竹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这次会不会是她先找来呢?想到“青梅竹马”时,姬瑶花竟隐隐生出不悦之感。意识到这一点,她暗自怔了一怔,难道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让她的心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么?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灼热坚定的气息,靠近时竟会让她感到微微的眩晕,心中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却又会在不知不觉间重新靠近。
飞蛾扑火。姬瑶花心中蓦地跳出这几个字,她咬一咬唇,扣紧了交握在胸前的双手。哦,不,她不是神女峰以往的那些弟子,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与她们迥然不同,所以,她也绝不会陷入同样的命运。
七、人称“凤姑娘”
石清泉离开不久,小温侯便接到旨意,要扈卫祭天使去往东海之滨祭祀海神——当今官家笃信神仙之道,每年都会派出十数位祭天使分赴各地祭神求仙。近些年世道有些不好,去年竟然出现了连官饷皇纲也敢打劫的大盗,是以这扈卫之责越来越重,今年更是将小温侯都派了出去,足见这世道是何等不太平了。
小温侯起程前夕,泰安关家年青一代弟子中卓有盛名的关玉峰突然前来拜见,并且坦言他就是姬家姐弟找的那个冒充石清泉的帮手,也就是那个写信人。
小温侯大为意外,注视着面前这个神情略显疲惫憔悴但仍不失英俊挺秀的年轻男子,心中忽地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不过仍然镇定自如地等待着关玉峰的解释——他为什么要到自己面前来坦白这一切?
关玉峰道:“那封信,是姬姑娘交给我的,让我送到马云龙手上。我原以为只是告知马云龙那尊太湖石的下落,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封信!”他若早知道是那样一封信,恐怕绝不会送出去。
小温侯早就猜想这是源于姬瑶花的授意,现在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是不知姬瑶花用意何在。
关玉峰随即又道:“那封信里说的并不是真话。我之所以会接受姬姑娘的要求冒充石先生,是因为姬姑娘找到了关家失传上百年的心法秘籍,可以让关家重现百年前的辉煌。”
小温侯诧异地问道:“既然如此,姬姑娘又为何这样做?”
关玉峰道:“我知道信的内容后,也曾经去问过她。”
关玉峰说到姬瑶花的一番解释时脸上现出的惆怅与迷惘,让小温侯暗自皱起了眉。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因缘纠缠,最终成为姬瑶花的那簇火焰?这个猜测让他心中不舒服、不痛快的感觉更为沉重,当下说道:“关兄还是没有说明白,为何要将真相告知与我。”
关玉峰苦笑道:“我虽然知道姬姑娘并不害怕小侯爷的那些朋友激于义愤去向她寻事,可是听说连凤姑娘也去了巫山,就不能不来向小侯爷解释清楚了。”
关玉峰所说的“凤姑娘”,是与温家世代交好的龙穰侯朱家的七小姐朱凤凰,不过汴京人都称她“凤姑娘”。朱凤凰弓马娴熟、性情豪爽,在他们这班禁军子弟中,号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小温侯外,真个是打遍禁军无敌手。所到之处,称兄道弟、呼朋引伴,厮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朱凤凰前些日子跟着两位兄长回皖北老家祭祖,想必是路上便听说了那些传闻,竟直接往巫山去了。以她的性子和本事,见了姬瑶花,定不会善了。也难怪关玉峰一听说她去了巫山,便要来找小温侯说明真相,设法阻止朱凤凰的卷入,也降低小温侯因此而介入的可能性。
直到小温侯答应会设法拦住朱凤凰,也不会将这个中真相泄露出去,关玉峰这才放下心事,起身告辞。临走之时,小温侯忽然说道:“姬姑娘所做之事,都有她的用意,关兄此行,似乎已经打乱了她的安排。所以,此后的事情,关兄还是不要再擅自变更她的安排为好。”即如姬瑶花所劝告的,永远不要再提起此事,安安心心地去承继关家祖业。
关玉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怔了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道:“多谢小侯爷提醒。”
现在他能为姬瑶花做的,都已做到。虽然小温侯的态度和反应有些奇怪,不过至少小温侯已明白真相,不会成为她的敌人。怀中的秘籍,仿佛压在心头一般沉重,提醒着他,无论有多少犹豫和徘徊,他都得远离巫山,回到关家,重振关家百年前的赫赫声威。
关玉峰离去之后,小温侯并没有派人去巫山拦截朱凤凰,因为他已明白姬瑶花的用意。按照石清泉所说的飞凤峰挑选弟子的四条标准,除了他之外,最可能的人选就是朱凤凰。姬瑶花处心积虑地将凤凰引到巫山去,为的只怕正是飞凤峰的心法。
以凤凰那种不会拐弯的性子,多半不会是姬瑶花的对手。要不要提醒一下凤凰?不过,从石清泉和关玉峰的例子来看,姬瑶花算计别人时,不会做得太过分,自己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若是不小心破坏了她的计划,只怕她会非常愤怒失望,甚至还会有一点伤心吧……
眼前仿佛又见到姬瑶花在乱石山顶,侃侃而谈神女峰历代弟子命运时的种种神情,曾经按在他肩上的手掌,似乎仍旧温热柔软地停留在他心上。
小温侯凝视着掌中那块青苗玉,良久,微微一笑。此去东海,来回不会超过半年。且看这半年时间,姬瑶花究竟会走到哪一步,能否在他回来之前,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