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的呢?陈天倒是爽快脆生地在高速上“买一送一”,给短暂的人生画上了“完满”的句号,以一个上了电视新闻的收官之作,华丽谢幕。留给苏爱然的是没还完的房贷、车贷以及全责的车祸后续。当然了,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只要苏爱然能苦熬三十载,孝敬婆婆、养大儿子、还清外债,没准就能换来自己上电视的机会——中国好儿媳。只是,这个机会还是加了Hard模式的,假如是贫困山区为了老少赤脚打猪草的儿媳,一定更加容易被塑造,可她苏爱然有什么呢?有跟哥嫂生活的父母,他们不拖累自己,同样,也帮不上忙;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做网络编辑,同样,也没多少钱。饿当然是饿不死的,活嘛,同样也是活不起的。
那段车上的记忆,苏爱然后来就忘记了,她不想再跟儿子提起,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想逃离那个逼仄的空间,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她浑浑噩噩地被李杏两口子送回家,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按在卧室,吃了一粒安眠药强制休息。她进入了神经衰弱者的浅睡眠,朦胧中听见韩飞埋怨李杏什么事都办不好,非要在不合适的场合提到车祸,才闹得这样鸡飞狗跳。
苏爱然想挣扎着站起来,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不是她打电话催陈天早点儿回来,才导致陈天出事儿;也不是李杏提到车祸,才引起婆婆跟自己的爆发。事情一定有另外的解,一定有一种解可以不用痛苦地自责。后来,她的身体就开始不再受自己控制,她向一个无尽的深渊跌落进去,持续不断地失重。
苏爱然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房间里一片安静。她站起身,发现李杏守在自己身边,也已经睡着了。看看表,八点一刻,窗外万家灯火,正是吃完晚饭的时候。以往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洗刷完了碗筷,一家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其乐融融地吃水果。苏爱然站起来,脚下还有些发软。客厅里,忙活了一整天的韩飞和衣睡在沙发上,君君卧室的门半开着,孩子脸上的泪痕刚干,常桂红别扭地蜷在孙子的小床上,因孩子睡得香甜,一动也不敢动。要不是丈夫的遗像摆在电视旁边冲自己微笑,她几乎就要怀疑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苏爱然冲进厨房,关了门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心脏在一遍遍锤击她的胸腔,无处释放的苏爱然困兽一般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她抄起灶台上的料酒一饮而尽——是的,滴酒不沾的苏爱然喝了一瓶料酒。并且在喝完后,她感到自己好多了,酒精带来的饥饿感充盈了她的生命。可惜的是,冰箱里除了几个西红柿和一根苦瓜外,再无可供果腹的吃食。苏爱然拧开了灶台,火苗依然旺盛地舔着她在陈天出事儿那晚就摆在那儿的炒菜锅。
李杏是被厨房里的香味“吵”醒的,这味道如此浓烈,沾满了日常烟火气息的饱满生命力。随着她的苏醒,这间房子里所有睡着的人,都打着哈欠起床。一身酒气的苏爱然端上了一大盆疙瘩汤,张罗大家吃饭。这盆疙瘩汤里除了面疙瘩以外,还有切成珍珠大小的苦瓜。
“吃吧,妈。”苏爱然给婆婆盛上一碗,“吃了这顿饭,咱们也得重新开始生活了。”
常桂红从没吃过放苦瓜的疙瘩汤,她皱着眉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口腔里的酸甜苦辣咸,然后就笑着哭了,“我儿现在应该在忘川河旁喝了孟婆汤了——喝吧,儿,一口都别剩,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长命百岁。”
君君不懂什么是忘川河,追着苏爱然问个究竟。该从哪里说起呢?孟婆站在忘川河上的奈何桥边,守着一块记录每个往生人生平的三生石,熬一锅孟婆汤。往生的人喝完之后,就能忘记前世,重新开始。
“爸爸会忘了我么?”君君并不挑食,把碗里的苦瓜也都吃了下去。
苏爱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发现,自己还没有正式跟孩子好好谈过陈天的死,她甚至没来得及想自己是不是该先瞒着君君,或者编一个“爸爸去了玩具岛”之类美好的故事,孩子就已经抓住了大人混乱中露出的现实世界的残酷马脚。
幸好,君君没有再追问,而是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孟婆汤又是什么味道?”
“酸甜苦辣咸,人生百味。”常桂红替苏爱然答道,“傻孩子,喝了孟婆汤就忘了孟婆汤的味道了。”
“不对,我妈妈做的这个也是酸甜苦辣咸,还很香。”君君嚼着一个大个儿的面疙瘩,“孟婆就是站在桥上卖疙瘩汤的,两块钱一碗还送咸菜,爸爸喝,我也喝。”
孩子嘀嘀咕咕地给自己编着故事哄自己开心,苏爱然听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她仿佛真的看到了儿子描述的那个世界。孟婆,一定是个好厨子,因为所有人最终都没能抵住那碗汤的诱惑。孟婆也一定是这世界上最不得志的厨子,尝过她手艺的人最终都把她忘了。
君君喝了小半碗,放下筷子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爸爸不会忘了我的,因为我还没忘记他。”
那天之后,苏爱然参透了一个她之前不会理解的道理:人只要还会感到饥饿,就会有活下去的动力。只不过,能不能活下去,就得看命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再睁开眼睛,就已是“十年后”——伤痛早就过去,车祸已无影响,君君长大了,自己已经重新开始……
但,那只能想想。
半年后。
整个下午,苏爱然都有点心不在焉,丈夫去世时她最担心的是车祸可能带来的影响。陈天撞死的是一个在大陆做生意的台湾商人,交警事故鉴定的结果是陈天全责。将心比心,苏爱然一直想去看看对方的家人,至少表达一下歉意和关心,但从头到尾除了跟对方在台湾的老婆通过几次电话以外,跟苏爱然沟通的只有对方的代理律师。律师很客气地提出一个苏爱然根本无力承受的索赔数额,在更客气地约苏爱然法院见后,就几个月再无消息,苏爱然甚至偷偷希望过对方最后把这件事忘了,自己一毛钱都不用赔。
作为网络编辑,苏爱然之前并不觉得自己工资低。陈天赚钱还房贷车贷,苏爱然的工资只是平时给自己买买衣服和化妆品,给儿子买买玩具,更多的钱花在购买各种锅碗瓢盆、见过没见过的食材菜谱上。陈天去世前,全家都很乐意享受苏爱然喜欢研究吃这一爱好所带来的乐趣。陈天一走,不但爱好被剥夺,连日常生活都产生了巨大危机。现在的苏爱然,连自己当初以为自己可以承受的赔偿范围都难以企及。
经济还只是压力的一部分,更大的危机在儿子身上。陈天的去世一开始没对君君产生任何影响,苏爱然庆幸过孩子小还不懂事。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懂事是真的,但对爸爸的死,君君的不懂事表现形式跟她以为的有些出入——从陈天去世后,经常有家长跟苏爱然抱怨: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君君咬了他们家孩子。
今早出门上学的时候,君君竟然因为奶奶不让他带最喜欢的变形金刚去幼儿园而咬了常桂红一口。苏爱然气急,打了儿子一巴掌!现在想想,苏爱然有点后悔了。此时“吃喝在线”网站的办公区一片繁忙,在由电脑键盘的“噼里啪啦”、主机运转的“嘤嘤嗡嗡”构成的背景音里,每台电脑后的人都在构想:一旦华农集团上市成功,会给自己的前途带来多大的助力。只有苏爱然想的是:儿子那么小就没了爸爸,行为失控是可以理解的。倒是自己这个母亲做得不合格,没给孩子疏导好,反而打了孩子。
苏爱然打开“吃喝在线”论坛的“父母经”板块,她是这里的版主之一,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工作安排,纯属偶尔为之。她登录自己的账号“爱然酥”,准备发一篇无关吃喝的帖子,问问其他的父母怎么处理小孩咬人的情况。就在这时,从一大早起就跟集团高层、丰盛银行的专家在办公室嘀嘀咕咕了小半天的主编突然召集大家下班前开会。
收到内部群的通知,李杏第一个拿好笔记本叫苏爱然一起去会议室等开会,“估计是上市的事儿,这次八成是真的。”
苏爱然对公司上市的关心程度,远没有自己能不能赶在婆婆回家之前把饭做完、把衣服洗好那么迫切,另外厕所水龙头漏水也该修了。
“你傻啊,如果公司上市咱们可以买原始股,到时候几十、几百的翻倍,你就不用发愁了。”李杏一针见血地指出苏爱然的瞎操心都是没钱闹的,“我等会帮你问问投行的专家。”
李杏所说的专家叫高山,是丰盛银行最年轻的高级副总裁,他是华农集团上市项目的负责人,在公司上市前,本层的会议室就是他和他的团队的办公地点。主编在上面搞动员,李杏在下面跟苏爱然八卦,“前几年‘高级副总裁’听起来确实是挺厉害的,但这几年拿下保荐代表人资格的人越来越多,高级副总裁也未必就那么值钱了。当然了,比高级金领还是要高级很多的。”李杏一边说一边还给苏爱然指了指对面那个中年眼镜男。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听两人低声八卦的高个儿男人忽然笑了,“也没有王主编说得那么悬,你们可以把我的工作理解成一个帮忙的,我们只是帮助大家,把你们已有但却不会整理的相关材料整合到一起;再用这些材料告诉别人,你们有能力上市而已。”说着,他站起来,“以后我和我的团队就算是大家的战友了,我叫高山,以后有金融方面的问题,可以来跟我本人交流切磋。”
高山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