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杏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坐在自己旁边的年轻人,可能是其他部门的同事,而所谓专家必是年纪大的,她万万没想过,那个她认为是专家的中年人,只不过是高山的手下。她紧张地捅了捅苏爱然,以为苏爱然也跟她自己一样震惊,没想到,苏爱然却正握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接电话,手机上“君君老师”的来电一直在闪烁。
李杏低声说:“接吧。”
苏爱然指指挤得坐满了人的会议室门口,又指指主编。自从陈天去世,她时不时要请假处理家事,有时还偷偷迟到早退,主编早就对她忍耐到头了。苏爱然打开微信,给老师发了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张老师,什么事?我在开会。
就在苏爱然在包里翻耳机的时候,张老师的语音消息发了进来,被她不小心选中,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着张老师银铃一般悦耳的声音:“君君把小朋友咬伤了,奶奶来接她,和小朋友的妈妈发生了点儿不愉快,您看看能不能赶紧来一趟……”
张老师话没说完信息就断了,但满会议室的人都猜到张老师可能去拉架了。她语音消息的背景音,是一个老年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争吵。
老年女人:“你家小孩没教养,活该被咬!”
另一个女人:“谁没教养!你们这种老年人带出来的小孩都一个德行!没有家教!”
老年女人,自然是常桂红了。苏爱然脸红到衣领下面去,主编铁青着面孔看着她,“开会的时候关机,提醒了多少次了!”
李杏看这个情形,赶紧解围,“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公司上市我们能买原始股么?”
主编没好气地回答,“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高山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挺好笑的,半是讽刺半是挤对地告诉李杏,“买原始股是有一定级别的,你们公司把级别调到多低,我就不知道了。”
苏爱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站起来要走,“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想请个假。”
主编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苏爱然牵着鼻子走,“坐下,会马上开完,听完再走。”
苏爱然很为难,“主编,您也听见了,我确实有点急事。要不您扣我工资吧。”
“谁家没点儿急事!你今天非要请假的话,就不用回来了。”主编不想被当场驳下面子。
苏爱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该再试一次,“我儿子在幼儿园出事儿了,老师让我去看看。”
在场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主编的处理意见,如果这次苏爱然被准假了,那么意味着以后大家请假都有了突破口。
主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本来不想把话说成这样,但你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提出来,我今天就把事儿挑明了:无论是你儿子还是你爹,跟公司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偶尔有急事公司可以理解,但你怎么天天有急事儿?今天你儿子在幼儿园打架了你要提前走,明天你儿子发烧了你要走。你这么在乎你儿子,就在家守着他呗,还出来干什么工作?都像你这样,我们还上什么市,统统下岗差不多!”
苏爱然脸上一阵阵发烫,她强忍着掀桌而起的冲动,坐下了。
这时,张老师的第二条微信消息发进来了,苏爱然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当场就被主编喝止了,“现在开会呢!”
那条微信就在那摆着,苏爱然心急如焚想知道情况如何了,但主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
苏爱然手放在包里,握着耳机,始终没敢往外掏。主编居然这么不给苏爱然面子,现场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几个刚才在玩手机的人默默地把手机收了起来。主编很满意现在杀一儆百的效果。
紧接着,张老师的第三条微信又发了进来,苏爱然再也坐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机拿下去,在包里插上了耳机。
这些小动作当然没逃过主编的眼睛,他干脆暂停了会议,“我就纳闷了,我说话不好使是不是,一遍不行,两遍还不行,单身妈妈了不起啊!全世界都得惯着是不是,要不说单亲家庭小孩不正常的多,都是惯的。”
虽然主编最后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苏爱然一字不差地捕捉到了,她“呼啦”一下推开椅子,“你正常!你父母双全也没学会什么叫礼貌!”
现场的同事开始交头接耳,李杏使劲地拽着苏爱然,低声劝她赶紧道歉。苏爱然使劲甩开好友的手,拿起包往外走。与此同时,李杏想要追,被主编叫住,“你也不想干了是不是!”
苏爱然转过身,把李杏拦住,“跟你没有关系,你给我坐下!”转身又冲着主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干了,我辞职。”
苏爱然懵懵懂懂地往外走,自己好像是刚刚把工作丢了,但她来不及想那么多,赶紧戴上耳机,张老师的新指示传来,“您赶紧回家吧,君君奶奶强行把君君带走了。您明天早点儿送君君过来,我跟您得谈谈。”
“不用去幼儿园”并没有让苏爱然安心一点,反而是“强行带走”几个字,让她感觉问题更加严重。她隐隐觉得常桂红也需要心理辅导:儿子去世后,婆婆就一直像个得了精神病的护犊子母鸡,在对君君的所有要求一概满足的同时,任何人有“欺负”君君的迹象,她都恨不得率先扑上去撕碎对方——虽然大部分时候在苏爱然看来做错的是君君。
张老师发了君君咬伤的小朋友家长的电话给苏爱然,苏爱然一边上了地铁,一边给对方家长打电话了解情况。对方家长说,两个孩子抢一个玩具,君君张口就咬了自己儿子的手,差点把虎口咬穿,非常严重。但苏爱然提出去医院看看时,对方家长却告诉苏爱然,全家都在“必胜客”安抚受惊的孩子。
苏爱然心里有了底儿,应该也不那么严重,但她还是给对方道了歉,希望对方给她一些时间让君君认识错误,跟小朋友赔礼道歉。可对方并不买账,长篇累牍地对苏爱然把孩子托付给老年人,导致孩子没有教养的问题进行批判。
随着地铁里时断时续的信号,苏爱然只听见对方说:“自己不教,社会会教,你儿子就是个少年犯的料。”
一天之内被人两次诅咒了儿子,苏爱然出离愤怒了,“有你这样的家长,你孩子也好不了!”
那边一个男人夺过电话,应该是小孩的父亲,“你他妈的怎么说话的!你再说一句试试,弄死你!”
这句话如一记闷棍狠狠地敲在苏爱然头上,杭州长大的苏爱然操着有一丝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大骂了一声,“去你妈的!”
挂了电话,苏爱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哭。虽然不确定时断时续的信号,有没有准确传达自己的意思,但她觉得自己好多了。脏话,真是让人抒发的好方式。
下了地铁,李杏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苏爱然知道对方想劝自己回去跟主编认错,但就这样吧,她必须回家看看婆婆是怎么把儿子“强行”带回来。对方妈妈虽然让她恨得牙根痒痒,但不得不说,她也很怕自己因为陈天去世而过分骄纵儿子,最终害了儿子。
第十个电话被苏爱然挂断之后,李杏愤然把听筒扣在座机上,她对面,高山已经在跟主编要刚才离职同事的工位。李杏追在主编屁股后面说好话的时候,高山一点儿没耽误,已经把苏爱然的东西规整到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苏爱然的位置上。
“就她那个态度,我看还是算了吧。”主编进了办公室,把李杏关在了门外面。
李杏转过身回到工位,一眼就看到高山在整理东西,她很不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她看错人,他也不能当众那么不给自己面子啊;就算跟他没关系,他也没必要表现得这么冷冰冰啊,苏爱然才刚走,他就要占人家的位置。
此时,高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班。李杏抢在他走之前,把他拦住,“等一下,我要帮爱然收拾一下东西,你看着,你的东西丢了别到时候赖我。”
高山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会错拿别人的东西,你爱收就收吧,不收放在那儿也不碍我事儿。”
高山径直走出去,赶在关门前上了电梯。李杏接连被呛了两次,非常气馁。她坐在苏爱然的桌前,一件件收拾着苏爱然的东西,大部分是与君君有关的:苏爱然与君君的合影,苏爱然给君君拼的变形金刚,君君给苏爱然画的画。每一件都在提醒李杏,也许就像韩飞说的,她可能真是个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什么都不该管的人吧,她真的该顺婆婆的意辞职,在家赶紧生个孩子做全职妈妈。
但每每一想到要怀孕,她就很焦躁,她想象不出自己怀孕的样子,满脑子浮现的画面,都是带子儿的鱼在游来游去。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在她每次试图清晰地抓住它时,都会消失无踪,直到某个时刻又突然出现。也许真像韩飞说的,她是自私自利,因为看到苏爱然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她就有了不想生的托词。
“你只负责生,其他都不用你管。”韩飞如是说,“反正你管我也不放心,到时候让我妈来,再请个保姆。”
韩飞能这么说,按理说李杏该轻松高兴,但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她坐在苏爱然的位置上安慰自己:至少,自己比苏爱然要幸福很多,还折腾什么呢?
是啊,还折腾什么呢?苏爱然一回家就后悔自己因一时冲动骂了对方家长,假如,因此激怒了对方,使本来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事情,被对方闹到医院又是检查又是索赔的,自己该怎么办呢?
此时,家里一片寂静,晚餐是简单的疙瘩汤配肉包子。常桂红和苏爱然坐在餐桌前愁眉不展,君君也嗅出了空气里的紧张,安静地吃着饭。
“打吧,早晚都得过这一劫。”常桂红把一个电话号码递给苏爱然,她下午接孩子到家时,有个女人打了家里的固定电话,留了个电话要找苏爱然谈车祸索赔的事情,“听着不像是台湾人,普通话特别标准,可能是新换的律师。”
苏爱然忐忑地拨通了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让她有点困惑,“我是林伟雄的老婆,明天想跟你见一面,具体谈谈赔偿。”
林伟雄是陈天撞死的那个台湾商人。但他的老婆不是台湾人么?什么时候声音变了,又什么时候来的北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