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寄来的请柬,机场归来,盛睦文心圼空落落,怅然若失。女儿上大学后相距数千里,她并不觉得遥远,看看女儿所在也是她熟悉的那个城市的报纸电视,她就可以感觉女儿的呼吸,想象得出女儿穿梭在寝室课堂图书馆运动场之间的身影。女儿赴美攻读,最初打算也只是两年,这回不同了,女儿要留下去,要在竞争激烈的华尔街职场找到一个位置。有关彼岸的种种,大量报刊书籍连篇累牍的介绍,提供的图景却是混乱的相互矛盾莫衷一是的,女儿在那里如何起步,将会碰到哪些障碍,尽管挂念无济于事,她还是在心里惦着。
回宿舍经过门卫室,带回一叠报刊,一只米黄色高级艺术纸封套里装着的一纸精美请柬让她犯了傻,这个又晨集团董事长杜道一何许人也,她压根不认识,为何要请她?
她合上请柬。这些年社会转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浪漫的诗人也未必想象得出如此人间巨变。以前不起眼的底层芸芸众生,有这样关系那样来头的神通广大人士,摇身一变为大老板大富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在她认识的朋友里有这样的角色吗?她沉思着,记忆的灯火探照蛰伏在无星无月黑夜中的过往岁月,结果一无所获。她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杜道一其人,也没有经商成了富豪的,除非这个人换了名字。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突如其来的邀请,她只能辞谢不去,好在请柬后面附有回帖,在不能出席一栏内打个勾寄回就是了。
把打了勾的回帖放进信封封好,盛睦文心里还是犯疑,毫无缘由地请她吃饭,地点又是在远东大厦,她不算孤陋寡闻,却弄不清这个杜道一究竟是什么人。这事又得请教信息灵通人士肖玫了。
文革史课没开成,但是几场讲座反响热烈。听讲的人把笔记整理翻印散发,一时间出现好几个版本,影响不胫而走。本来东大一年聘期结束她就好回内地,这下走不成了,学院坚持留她,她增加了一个中日关系史的研究项目,一周兼几节课,在这同时,她撰写的一本记述文革的《史无前例的日子》,也送到了出版社。
晚饭后她又漫步校园。她喜爱这所校园,不仅因为这里留着她一段混和着欢笑和眼泪的难忘的青春岁月,还因为它的美丽。绿荫掩映的楼舍间,静悄悄地躺着一条小河,盛睦文喜欢它的宁静温馨不事喧哗,晴朗的月夜,有两岸的杨柳镶边,它像一面无声的镜子,狂风暴雨来临,它也无波无浪,岸边的柳条被吹打得垂头丧气倒挂河面,它却临风不惧,把雨滴尽收怀中,河面泛起的一个个圆圆的水窝,像是累累伤痕,又像是胜利的微笑。今晚无星无月,楼舍树木黑暗中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在暑热的余威下喘息,它静静地隐在浓浓夜色中,依然不改清丽的姿容。盛睦文沿着河边不知走了几个来回,毫无倦意。以至她回家入梦以后,依然沿着这条河在走,小河向前延伸得越来越长,她的脚步也走得愈来愈远。
她走进气魄宏大的书城,今天是她的《史无前例的日子》上市的日子,她没有答应出版社让她签名售书的要求,她说她不是拥有大群追星族的帅哥靓女,不是频频亮相媒体的名流,干瘦的半老太太一个,到场签名能增加什么卖点?读者看了书,觉得钱花得值,传播开去,买的人自然多起来。一位不事张扬的学术大师说得很巧妙,吃鸡蛋的人何必去追寻生蛋的鸡,如今倒好,卖鸡蛋连带生蛋的鸡也拎到摊子上了,让人家买蛋还是买鸡?盛睦文庆幸自己的明智,一字儿排开的几个摊头上,鸡蛋垒了几箩筐,生蛋的鸡也在箩筐旁扑扇着翅膀,令人沮丧的是,购买者寥寥,弄得几只扑扇翅膀的母鸡干瞪着眼睛,丧气地陷入难耐的等待中。
盛睦文掉头转向去找她生的蛋,摊摊上的蛋都是标有字号的,找遍一层楼面,不见她的蛋,不是说好今天到这儿上市的吗,这是怎么了,难道出版社骗了她?不,这不可能,也许书放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她没发现,她上上下下,一层层楼面跑,爬最高一层楼梯时,步子太急,一个趔趄,栽了个跟头,出现在楼梯口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散乱,鼻青脸肿,盛睦文惊呼,这是我吗?她睁开眼睛,浑身汗津津的,被单斜盖着半个身子,原来是躺在床上。
梦醒了,跌倒在地吓出的一身冷汗还没从她的感觉上消失,梦留给她的几片残屑还在把她困扰,书稿寄出三个月,出版社回信肯定书稿的价值,何时出版则语焉不详。过去写作的几本书,没有这么多的牵挂,这本书对她太重要了,她走访过的人,当年的走资派、牛鬼蛇神、红卫兵头头、工人造反派、工军宣队员、保皇派、逍遥派,加起来不下二百人,磁带录了几十盘,这本书凝聚了她对那场劫难的多年思索,是她心血的结晶,澎湃着生命的激情,又沉淀着清醒的冷静,她力求传递的是一个真实的历史讯息,天命之年,她能够按照自己心愿同时也告慰自己导师做出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这本书了。
上午没课,闷闷不乐,读书写作都不在状态,她住的是教工宿舍区的老房子,三楼的一室一厅,没电梯,每天来回走几趟倒也是一种锻炼,今天她懒得动,十一点多还没下楼,有人敲门,轻轻的,笃笃两声,一定是住在对面的韩老师,又把报纸给带上来了,她连忙跑去开门,韩老师笑嘻嘻地站在门口,除了报纸,还带上来一封信。
又劳驾你!她谢了韩老师,回房看信。信是出版社来的,拆的时候惴惴不安,担心又横生枝节,果然冒出两个问题,一是部分章节内容过于敏感,需要删削,二是书名缺乏卖点,得改。这可是给她兜头浇了两盆冷水。要删多少,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血啊。书名她反复想过,史无前例是那个年代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语,能够把人带回那个特定的年代,那样的年代,以后再也不会重来了,这是她最强烈的愿望,她也这样相信。这一删一改,面目全非,她不能接受,她要回信申述理由,据理力争。
电话铃响了,她按下免提键,是出版社的责任编辑,问她信收到没有,删节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书名,他已经帮着想了一个,能激起读者想象力,有卖点,想听听她的意见是不是赞成?盛睦文沉住气问,你想了一个什么名字?
听不清楚,请你再说一遍。客厅十几个平方的空间里顿时充斥―个声音:乱世情泪,乱世情泪,乱世情泪!
盛睦文怕自己听错,又用自己的嘴巴重复一遍:乱世情泪,是这几个字吗?
是的,是的!对方很兴奋。
我不能同意这个书名。盛睦文不假思索地回答,这类陈词滥调,与书的内容相去甚远。
你再想想。责编在努力说服盛睦文,改这个书名,不只是考虑卖点考虑出版社的经济效益,也是为了淡化书名过分敏感的色彩,你总不愿意由于书名给书的出版带来意外麻烦吧。
盛睦文觉得凭空杀出的这两个问题太岂有此理,她不能屈服,你们如果觉得不删节不改书名出版有困难,可以把书稿退还给我。
盛老师,你冷静点。我们出版社对这本书的出版相当重视。责编还在软磨,我们大家都不能因小失大,为一个书名自己的心血之作横遭搁浅,这太不值了。
盛睦文说,我是很冷静啊,我理解你们的良苦用心,可我也不能违背我为自己确立的原则。请你跟领导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可能不大删大改责编说,我可以把你的意见报告社领导,尽可能少删点,但我要告诉你,《乱世情泪》这个书名,社领导是很欣赏的。
这么说来,出版社改变决定的可能性不大了,那头挂了线,盛睦文久久地愣坐在桌旁。
有人敲门,轻轻的,笃笃两声,又是韩老师,双手捧着碗,我今天自己动手包的馄饨,送几个给你尝尝。
谢谢,韩老师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先别夸奖,吃了再说。
盛睦文还没去想中午吃什么,已经不是第一次,又是韩老师帮她解决了民生问题。韩老师的醉翁之意,盛睦文心里很明白,只是装糊涂而已。碗面飘着葱花和清亮的油珠,馄饨皮薄,菜肉馅剁得很细,哪像超市里买的那种,肚子里一包稻草,难以下咽。这碗美味馄饨,勾起她的食欲,端起碗,她很快就吃得一个不剩。她把空碗送回,轻轻敲门,里面应声进来,推门进屋,门旁堆着几捆旧期刊,还有一叠散乱着的,韩老师蹲在那里忙活呢。挑拣出一本,站了起来。
韩老师大扫除啊!盛睦文说着,把碗放到桌上。
韩老师住的是大套,与他相伴的人不在了,留给他的是墙上的一幅大照,这是位看上去很娴静的女人,盛睦文每趟进来都忍不住朝她看看,今天照片的玻璃镜框纤尘不染,显然刚擦拭过。韩老师把散乱着的刊物捆扎好,手中拿了一本站起来,他告诉盛睦文,孩子要回来探亲,不能到处乱糟糟,书刊狼藉,只好清理一批。这几种刊物都是一期不脱保存多年的,只能一概忍痛割爱,送它们进废品站,不过还是从里头挑了几本,他扬着手里的,你看这本,是讨论你的大作的。
是吗?
盛睦文接着这本纸面发黄的刊物,一段激情的日子浮现脑际,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她的剧作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本期刊刊载的讨论她剧作的专辑,她当年还没有机会读到呢。她翻开扉页,看着参与讨论的作者名单,微微有点儿惊异,韩老师,你也参加了讨论?
韩老师一副含而不露的神情,没想到吧,多年前就是你的追星族,如今跟你比邻而居,缘分啊!
这本刊物让我带回去看看。
就送给你做个纪念。我的文章中有些刺耳的话,你看了不要生气。
盛睦文笑道,都是历史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她拿着刊物回屋,倒了杯水坐下,打开刊物,韩老师的文章篇幅不长,对剧本所作的思想艺术分析是很到位的,受到一双温暖大手的抚摸就是这种感觉,接下来的一段话不对了:遗憾的是,作者过分倚重燃烧的激情,对史实的把握似有欠缺,想象力的飞扬少了坚实的支撑,就光成了翅膀在扑腾了。在一片对她剧作的推崇声中,这几句颇为尖刻的论断,确实刺耳。这个韩老师也真是个异数,用来表示倾慕献给她的,竟是一束带剌的蔷薇,当年看了可能受不了,今天已经没有什么,这是她自己也意识到的不足了。她不再涉猎戏剧,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盛睦文面前的一堆文字符号,化成一张清峻的含而不露的面孔,一个从不张扬自己行事低调的人。这个人不加掩饰的诚实,拨动了她内心的琴弦,她奇怪,过了天命之年,还会有这种感觉。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她,还是渴望得到异性的友情和关爱,这一段时间看似不经意的交往,她孤寂刻板的生活出现了变化,有了和声和复调。
她拿起话筒,韩老师,是我。不用报名字,他们已能听出谁是谁了出版社要把我的书删掉许多,还要改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我拒绝了,书的出版可能因此搁浅,韩老师,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韩老师应声,我马上过来。韩老师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了。紧接着,门上骂笃两声,盛睦文迎上去,请进。
落座以后,盛睦文详细说了事情经过,你看,到这个当口,出版社给我来了这一记,我能理解他们,但是无法接受他们的要求。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固执了?
韩老师却不急于表示可否,盛老师,我想先看看书稿再发表意见,书稿有备份吧?
有啊,都在硬盘里。
能让我拜读拜读吗?
盛睦文说这太好了,书稿完成之日,她就想请韩老师看看,听听意见,那一阵韩老师正忙着,她不好意思开口,此刻韩老师主动提出来,她真是求之不得,不过她还是不好意思,这太花时间了。
韩老师却把这看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有什么,反正我自己每天要花半天时间读书,读别的书是读书,读你的书也是读书,都是一次学习么。怎么样,你打开电脑,我现在就开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