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是在小厅里，盛睦文坐回卧室，拿起一本书看，看不下去，她的心在小厅里，她轻轻走到卧房门口，注视着端坐电脑屏幕前的头影，心头热浪翻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她这个半老太太，还能遇到这样一位热心肠的人，女儿远在异邦留下的空白，顿时被填补了许多。
肖玫来了电话，关心她的书，一听出版有搁浅的可能，就愤慨不已：什么经济效益，是堕落，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另外找一家出版社试试。把这事搁一边，你也散散心，我刚听过奥地利一个顶尖交响乐团的演出，棒极了！你一定要听听，我给你弄张票快递给你。
给我买两张好了。
咦！肖玫惊奇，跟谁一起看，女的还是男的？
盛睦文笑了，你猜吧！肖玫，帮我打听一个人，又晨集团董事长杜道一，给我发了张请柬，他是何许人也，我不认识啊。
两条溪流连接
从菜场回来的路上，熟人跟她打招呼，盛老师，你难得上菜场啊！对于经常以馄饨速煮面打发肚子的盛睦文来说，一大早从菜场提回满满一塑料袋菜，是太不寻常了。
盛睦文满面含笑，拎着沉沉的袋子，步履轻捷，一副乐于此道的样子。人的情绪好起来，做什么事都有兴致，平常的日子，土豆论个煮，今天她要精雕细镂，做个有水平的土豆丝炒肉丝，从前在农村做过这个菜，得到房东大嫂的夸奖，生疏多年了，重新操刀，力不从心，切出来的土豆丝竟有筷子粗，每一根筷子一分二，二分四，手也划了个小口子，她却神情专注，乐此不疲，把切洗的工序全部完成，她才给左手的中指包了个创可贴。
有人敲门，轻轻的，笃笃两声，她高兴地应声，进来。
韩老师直奔厨房，啊呀，手都切破了，你歇歇，我来。
盛睦文哪肯让出位置，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快回去，等我叫你。
韩老师站在厨房门口，嬉笑着脸儿，入迷地看着她。
盛睦文一抬头，迎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这样做监督岗，我就没法做菜啦。
好，我撤退。
等韩老师再次进屋，看着小厅小圆桌上的四菜一汤，清蒸热炒加冷盆，全有了。他就座后一个个地欣赏，边赏边赞，盛老师，真看不出你有这样的功夫，这土豆丝切得多细他尝了一筷子，味道也灵，专业水平！
盛睦文在客人对面坐下，额头汗津津的，满面红晕，忙活半天，成绩不错，总算给了客人一个惊喜，她让客人尝尝清蒸鲈鱼，她怕蒸老了，客人一连挟了两筷子，说火候挙握得恰到好处，肉嫩，口感特好。
盛睦文很高兴，最能显示水平的两个菜得到肯定，其余的盐水毛豆，凉拌黄瓜，还有火腿冬瓜汤，陪衬陪衬的，这一顿饭是成功的，这也是一次小小的成就。她告诉客人我就会这几样，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
山珍海味比不上你这几样家常菜，这么满意的一顿饭，我已经阔别多年了。
韩老师指的显然不只是味美可口，盛睦文从他不时朝自己注视的眼睛里，感到了他内心涌动着的一股不平静的溪流，同样的溪流也在自己的内心涌动。接通这两股溪流的时刻，该由他还是该由她第一个开闸放水？
在自己的书稿上，这个人表现出的热心是由衷的，他看完书稿，就表示拒绝出版社改书名和大肆删节的要求是正当的，他有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也做着一家出版社的总编辑，有水平也有肩胛，他建议拷贝一个软盘寄去看看。她接受了这个建议，在这个人们对话语权被剥夺不再逆来顺受的年代，舆论一律的模式还可能一如既往一成不变吗？她确信凝结着她心血的书稿不会是一场无效劳动，找到认识它的价值的出版者，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她对韩老师心怀感激，仅凭感激不能把两条溪流捺通。她和韩老师有着不少的共同语言，仅凭共同语言也可以让交往只在朋友的层面停留。今天这一顿午餐，对方满足的神情，流露出的是对感情生活的难以抑止的渴望，同样的渴望也在她的心中激荡。这两条溪流愈靠愈近，愈来愈互闻流淌的声响。她期盼的高潮可能还在后头，肖玫给她寄来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里面附了一张短笺：请接受我虔诚的祝愿，等着吃你的喜宴。
整个下午，她都静不下来。箱子里挑出两件菁菁出国前帮她选购的衣服，站到镜子前左试右试，袖子短了嫌太时髦，颜色鲜了嫌不庄重，挑来拣去，还是那件半新的咖啡色套裙，穿起来挺拔，宿舍对面有家美容店，又去做了做头发。她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老来俏啦！她不想招摇，把一张票子送给了韩老师，各人自己去。她提前三分钟进场，韩老师早在座位上拿着节目单等她。今晚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一支著名的钢琴协奏曲，韩老师说是第一次欣赏，他身上缺乏音乐细胞，差不多是个音盲，请她不要见笑。
盛睦文很快就发现这不是故作谦逊，韩老师注视台上的目光，看到的只是钢琴家的额头的汗水，进入忘我境界的身体抖动，对于键盘里倾泻出的灿烂音符的意味则显得茫然。音乐的汹涌澎湃的气势还是把他震慑了，在演出的休止中，听到掌声，韩老师也情不自禁地双手一合，大概是注意到了观众的谴责目光投向发出掌声的地方，他紧急刹住掌声。基本的素养适时掩去音乐欣赏上的缺乏素养，韩老师还是很难为情，在一个乐章结束全场爆发雷鸣般掌声的时刻，他悄声向盛睦文耳语，怎么听音乐，我还是个未入门的小学生。
盛睦文心存憾意，韩老师可能真是第一次听音乐会，在音乐鉴赏上不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话者，可他表现出的坦诚又让她感到欣慰，哪有那么完美的人，哪有那么完全一样的趣味，能够聚精会神听完这场音乐会也就可以了。
盛老师，有机会给我辅导辅导。
可以的。盛睦文一口应诺，韩老师这个人真的很实在，实在得可爱，不知怎么的，她把手搁到韩老师的手上竟浑然不知，等意识到要把手抽回，手已经被紧紧握住，她不再强抽，微闭起眼睛，脸仍对着台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浸润在一种温煦的溪流里，分不清是台上激昂的演奏还是掌心里传递过来的热气和心跳更令她陶醉。
散场的时候，两人不再分头而行，盛睦文叫了一辆出租车，韩老师也跟进，一坐下来，就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放。到家上楼，过道灯坏了，黑咕隆咚，韩老师拉着她的手，一层层梯级往上迈，两人的脚步都迈得很慢，似乎要尽情享受这黑暗中携手摸索前行的乐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过了许久，才发现走过了所住的楼层，两人笑着又返身向下。
回到三楼两家的门口，她松开了手，韩老师却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热辣辣的嘴唇贴上她的额头，它炽热，在身上激起的波浪却不含肉欲的气息，她闭拢眼睛，两条溪流连接溅起的水花在她眼里闪跃，她什么也不去想，要让这个美妙的瞬间无限延长，楼梯下传来了脚步声，她轻轻掰开环抱着她的热乎乎的手臂，拿钥匙开门进屋。
许久没有像今晚过得这么愉快了，在不堪回首的初恋过了几十年以后，这是在经历她生命中的又一次恋爱吗，她已习惯于寂寞平静，感情生活中不再存奢望，不相信爱会再次眷顾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日子竟然在她面前出现了。
拿内衣进了盥洗室，往常是一阵冲淋，速战速决，今晚她不急不忙，躺进浴缸，满缸温水把身体淹没，只留着头靠在一端，浴缸上方一扇小窗半开着，她看见星星，像一串闪亮的钻石缀在湛蓝的天幕上，她还记得，孩童的时候，夏夜纳凉，躺在凉床上听姨婆讲天上星星的故事，这边是织女，那边是牛郎，喜鹊中间搭起一座桥，会一面多难啊！她忽然扑味笑了，今天这一顿午饭，这一场音乐会，还有书稿，都是一座桥吧。今天，不，这几天的感情经历，给她太多的咀嚼太多的回味。
韩老师要她讲讲音乐欣赏，这是她的强项，大学时代她主持过音乐欣赏讲座，这些年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她每年必听，CD出来了，买回来再听。可以让韩老师听听这些片子，多听几遍，慢慢就有兴味了。第二天她拣出几张CD包好，先挂了个电话，韩老师不在家，她打开音响，拆开纸包，拿出今年的一张，又一次靠在沙发上独自欣赏。
电话铃响了厂我是肖玫，在你们学校采访，完了去看你。
肖玫采访完了赶到她家，已过了十二点，你不要忙了，今天我带你去开开洋荤。
去哪里回到这座城市两三年，盛睦文这方面的知识等于零。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法国牛排，俄罗斯浓汤，意大利披萨，美利坚肯德基，哪家店几时开的，中资还是外资，合资还是独资，在哪条马路哪条弄堂，肖玫一一道来如数家珍，你喜欢哪个，挑一家。
我挑不出，对我都一样。盛睦文笑着打詈这位亲爱的老同学，见面以来，身体依然只涨不缩，她算明白原因何在了。
肖玫明白老同学笑她什么，我现在这副德性，瘦也瘦不到哪里去，肥也肥不到哪里去，也不想找情人，就这样了。奉行的主义是尽情享受每一天，美食是其中之一。我们报社几个志同道合的美食朋友，有个聚餐会，我们每周吃一家，上等级的，一家也不漏。到时候我可以写一本美食记。我们是六六制，欢迎你加入，客串也可以。今天你就跟我走吧。我现在是享受主义。肖玫放松地仰靠着沙发，掏出手机呼叫出租车，车一刻钟后到，收了机，她关切地问起老同学的终身大事，怎么样，跟谁听的音乐会，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盛睦文回答，有那么一点吧。初恋的年月，肖玫共享过她的秘密，今天更没有必要对老同学遮遮盖盖，这几天的感情活动，她一五一十，向肖玫袒露无遗，我不是一见钟情，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他姓韩，研究近代史的，开始没往这上头想，这几天的想法不同了，在我的书稿上他表现出的热心，我十分感动，这样的年代还有这样的人，居然让我遇着了，我想象中的伴侣就是这样的，在我困难的时候他能给我一份支撑，当然我也会这样对待他。不过都有了一把年纪，他也很小心，还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纸。你看，我都向你坦白交代了，说说你的看法。
快嘴快舌的肖玫倒沉静下来，小心是对的，盛睦文再也不能经受感情生活上的打击了，这是个认死理的人，最需要亲人的是理解支持，在这个韩老师身上，她得到了这份理解支持，韩老师做的这些确实令人感动，这是发自心底的真诚，还是为贏取好感所献的殷勤？她不是当事人，不好妄加臆断。
我托你打听的人呢？
这两天太忙，等等我会向你报告的。
你不是说不做采访了，只在家里编稿子，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今天不是采访，是下来了解学校党委换届选举的准备工作搞得怎么样。
盛睦文奇怪，这种事你们也要管？
这种事只好派我这样的老记来做，人头熟，能了解一点真实情况，回去写份内参交差。
盛睦文还是不明白，是不是选举要改革，候选人要搞差额了？肖玫点头，你说对了。迫于压力，这次换届选举，稍稍前进了十分之一步，党委会委员，过去提名九名选九名，这回增加一名差额，提名十名选九名，由东方大学试点先行，上面很重视，要求准备工作做充分，不要出事儿。
盛睦文若有所悟，你今天下来，就是摸摸这方面情况的。告诉你，这次我也是出席党代会的代表。
这太好了，对差额选举，你怎么看？
我举双手拥护，有一个差额，我们普通党员总算有了一点选择的自由。那些不称职不合格的官儿就寝食难安，就得多想想怎么把工作做好，以免自己给差掉，这比等额选举是一个进步，上面定几个下面选几个，那样选不选还不是一样。不过我想，再差额也差不到蒋远帆头上吧？
肖玫点头，那也是，她的乌纱帽掉不了，能不能得高票，那就难说，等着瞧吧，明天下午就要见分晓了。
楼下小车喇叭在响，肖玫起身走吧。今天就带你去尝尝俄罗斯浓汤，这家店是新开的，端盘子的有两个俄罗斯来的漂亮小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