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霖邻座一个闷着头一直没让筷子闲着的国字脸突地放下筷子,杜董啊,那一阵子我正在纽约,一夜之间,路上的车辆都插上星条旗,社区家家户户门上都挂出星条旗,我在想,这么多旗子一时间从哪冒出来的,哈,原来是杜董你的大手笔,太平洋那边的气味也闻得着,我算是彻底服了你这只鼻头了。
大块头让小姐过来斟酒,举杯起立,众人也跟着举杯起立,大块头放开嗓门,我们大家敬杜董一杯,杜董是我们东大新老校友的光荣和骄傲,我们衷心祝愿杜董更上一层楼,扩大又晨集团的边界,冲出国门走向世界!
杜道一也笑眯眯地站起,举杯回应着大家说,干了。然后把杯子翻了个底朝天,杯里的酒一滴不剩。
路易十三又开了一瓶,唐装小姐不那么吝啬了,又过来斟酒,蓝天霖怕她又把自己漏掉,主动举着杯子迎上去,此刻他顾不上不争气的胃了,也喝了个酒酣耳热,他是强颜欢笑,心中的块垒却浇灭不了,当年败在反到底手里,今天这个姓杜的小子又赶上了潮流,真是你方唱罢他登场,再来一次文革,打翻在地的就是这号人了。他也知道这是心理失衡产生的胡思乱想,实际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看到这一天的了!
杜董自然不会无视蓝天霖的名流身份,对他比对桌上其他各位多了份关照,老蓝,有什么新的打算,是继续当一名随主旋律起舞的专家,还是自创江山,来点野路子?
蓝天霖一副无奈神情,酸溜溜地说,我这样的人,一言一行举一动,千万双眼睛盯着,哪有个人回旋的空间。我搞野路子,能野到哪里去啊!
杜董又摆了摆头,我看你不必为声名所套,我是实干家,务实的,你是务虚的,笔杆子摇了这么多年,有这看家本领的也不多,鼻子多闻闻,虚里看到实,实里看到虚,香里闻到臭臭里闻到香,中国的外国的,全球经济一体化,一旦闻到了什么新鲜味儿,也可来点儿变调,说不定也能轰动它半边天,这个世界归根结底还是要来实的,邓大人说的,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大块头也把脸转过来,今晚第一次正眼看他,蓝专家,你得解套,杜董的期待也是我们大家的期待,我们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蓝天霖不动声色,他才不要听这个马屁大王的屁话,杜道一这解套之说,倒是给了他一点灵感,摇了几十年笔杆子,套得很牢了,真得搞点儿变调,摇出点新花样才是。这是一个转型的年代,追逐财富脸不红心不跳的年代,人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新时尚层出不穷的年代,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是大方向,具体到每个人,可就各有巧妙不同了,习惯了慢三步华尔兹,还能跳出什么新舞步?
席散,杜道一把蓝天霖拉到一边咬耳朵。
我今天请的客人本来还有一位你熟悉的女士。
谁?
盛睦文。
你也认识她?
没想到吧,当年追她的人不止你一个,我是其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岁月没有亏待我,今天我们完全扯平了。
安脸口外
盛睦文清瘦的脸上漾着浅浅笑容立在安检口外。
通过安检口的菁菁朝她回过头,一手按着肩挎的黑色帆布包,一手高扬着,向留在安检通道外面送行的人频频挥动,妈妈也在向她频频挥手,笑容掩不去内心深处的伤感,妈妈右手抹了抹眼睛。两年前的这个日子,留在安检口外,妈妈的手也有这个动作,可那时候,妈妈头上没有这么多醒目的白发,脸颊也多几分丰润。菁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妈妈还立在原地,愈发显得清瘦的脸颊,依然漾着浅浅的笑容,右手又在抹眼。菁菁眼红了,心里酸酸的,连连挥手,妈妈你快回去吧,距离太远,妈妈只能从她的口型意会她的声音,放下手,却没有回转的意思。菁菁回头再看,妈妈还站在原地不动。菁菁狠狠心,使劲按了按挎包的带子,径直朝候机大厅走去。
盛睦文眼睛追踪着菁菁的背影。
女儿的身影完全消失,盛睦文又抹抹眼睛,这才缓缓回过身来。
旅客络绎不绝地进入,挎着或是提着轻便的行囊,一个穿套裙的漂亮女人推着童车,车里不是小囡,是只鬈毛小狗,狗屁股贴着坐垫支着两条前腿,瞪着过往旅客,悠然自得的样子,颇有一点绅士派头。女人年纪轻轻,出门带个绅士派头的狗儿做伴,享受这份优闲也不嫌早了~点。人啊,各有各的境遇各有各的兴趣各有各的牵挂各有各的消磨或者利用时间的方式,她在想,女儿和这个女人会不会坐同一架飞机,甚至连座位也相邻,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即使坐同一架飞机,这个女人也不太可能坐经济舱啊。
盛睦文不想在飞机起飞前离去,她在安检口外的大厅来回踱步,她牵挂的眼神,似乎穿透道道墙壁,一直看到候机室,女儿这次回来,两个星期弦绷得太紧,完成了毕业论文的最后润色,废寝忘食,乾坤颠倒,这会儿该微微闭合着双眼,靠着椅背让自己松弛一下吧,不对,女儿坐不住,也许又站到俯瞰着停机坪的落地玻璃窗前,注视着窗外的蓝天吧。
她的思绪像冲决闸门的潮水,一波推着一波。
生活中有太多的未知数。
两年前的这个日子,天气也像今天这样,滚滚热浪把人往有空调的房子里驱赶,宿舍楼窗口望出去,那条还没被旧城改造浪潮呑没的马路两旁的梧桐,顶着太阳倾泻下来的烈焰,静静地不动声色地铺开层层叠叠的绿叶屏障,绿叶似乎嘲笑窝在空调房间里的她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绿叶给了她灵感,她思如泉涌,滴滴答答,给自己的书稿起了名字《史无前例的日子》。
桌上电话铃响了三声,她才抓起话筒。
是外办的王科长,让她看今天的报纸。
美国大学教授访华团在本市访问,她受邀参加一次座谈会,会上,宾主双方观点有相当尖锐的碰撞。她也发了言。拫纸二版刊登了座谈会的报道,报道写了几个小镜头,气氛活跃。看完报道她就给菁菁去电话,称许报道写得不错,把一个枯燥的座谈会写得很生动。菁菁却高兴不起来,一位领导不满意,说她被老外牵着鼻子跑了,洋人放的屁不都是香的,说我们国家的两极分化创造了世界纪录,这种屁话怎么写进报道里?菁菁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她说是啊,报道不是还写了中方教授的话吗,她也是接在洋教授后面发言的,她说中国的贫富差距引起了各方面注意,政府的政策举措开始向弱势群体倾斜。她还请问洋教授,你们富者富可敌国,流浪汉露宿街头,你们才称得上是贫富极端悬殊的超级大国。你们政府的减税政策,富人和穷人谁更得益呢?会场引发笑声,双方发言在对方都找到频频点头的赞同者,报道也都写出了,这有什么不好?她不明白那位领导神经怎么如此脆弱,抓住片言只语,不及其余,好像在警惕什么桿卫什么,实在可笑。
晚上到宾馆,菁菁心情又好起来。代表团先生们正陆续下到大堂,准备上车参观夜市,这些经济专家们,要亲身体验体验市民的购买力。王科长正和团长说着话,从盛菁菁手里接过报纸,转脸向团长介绍,这位小姐就是写座谈会报道的记者,团长蓄着络腮胡子,说了声Excellent,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盛菁菁说声Thanks,礼貌地回应,菁菁握过乒乓球拍,手不算纤细,迎着堆积过多脂肪手背散落着点点红斑的肥厚大手,有种奇异感觉,络腮胡子很热情,听盛菁菁语音清纯,居然利用上车前的十分钟跟盛菁菁聊了起来,他带着开玩笑的口吻问盛菁菁,你们国家居民储蓄连年巨幅增长,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一份贡献?盛菁菁说我工作时间短,我的贡献很小。络腮胡子呵了一声,你们国家的人民确实喜欢把多余的钱放到银行里,但你不觉得,每年储莆是不是增长得太多,居民有那么多多余的钱吗?盛菁菁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说了两个数字,一个是一年的全国工资总额,一个是一年的储蓄增长数额,储蓄增长数额如果超过工资总额,拿工资的人不会不吃不用把钱都放到银行,存入银行的钱不会都是居民的多余收入,这里面有一些肯定是来路不明的。络腮胡子很欣赏这个回答,又说了声Excellent,你很熟悉经济。盛菁胥不亢不卑,我在大学读的是经济。有可能,我还会读研究生呢。络腮胡子一声OK,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盛菁菁,你如果想来美国读书,可以跟我联系,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建议。
电话里听菁菁说了这些,她以为络腮胡子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哪知女儿却动心了,那是在感情受到伤害之后。她按照络腮胡子名片上面的地址写去一封信,就赴美读学位的问题提出咨询,对这封信她并不抱有奢望,事情一忙几乎把它忘了,一个月以后,回信来了,络腮胡子在纽约一所名校执教,他建议盛菁菁报考这所大学的商学院,建议中最具有诱惑力的是,如果盛菁菁的丁的TOFEL和GAMT考试得到高分,他可以为她争取全额奖学金。菁蓄相信这话是认真的,兴奋极了。这才把事情告诉她,妈妈,你支持我去吗?
你说呢?
菁菁搂着她肩头,你一定支持的。
她其实心里并没底,说去就去,有这么容易吗?
女儿是站在一场马拉松的起点。一周五个夜晚,寒暑不计,风雨无阻,成了外国语大学夜校强化班出席率最高的学生。
应酬谢绝,手机关闭,要摒除一切干扰,烦恼和不快却依然不时把女儿干扰,冷热不再来找,蓝时英却不甘从女儿的生活中退出。―个台风暴雨之夜,她去接女儿,看到蓝时英开着一辆车等在校门口,便向后退隐,女儿上了蓝时英的车,她以为两人关系有了转机,转身叫出租车,她上车没坐稳,车门被拉开,女儿上来了。怎么啦,又吵翻了。
菁菁不响。方才蓝时英那副得意嘴脸还映在她眼里:我总算把上帝感动了。说真心话,在一个女人面前,我从来没有如此卑躬屈膝过!蓝时英用这话表明对菁菁感情的非同寻常的分量,菁菁从中感受到的却恰恰相反,听你说这话的女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菁菁,你怎么还把那档事放心上,这对一个成功男人来说算不了什么。蓝时英指的是他和女助理逢场作戏酿成的苦果,生下的孩子亲子鉴定孩子是他的,女助理把他告上法庭,官司他输了,孩子判给女助理,他付抚养费,那个女人是敲诈我一笔,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那个女人跟我翻脸,还不是因为我真心喜欢上你。菁菁不再答话,透过水淋淋车窗看见妈妈在路边招车的身影,伸手拉开车门。冒雨跑过来坐上她的车。
女儿庆幸跟蓝时英的关系还没有陷进泥沼,没在一起缠绵过,仅仅一块儿喝过几次咖啡吃过几次饭,拥抱过几次,算不了什么,拔拔脚也就脱身了,决不拖泥带水,不过她是怀着美好心情接触这个男人的,一度把对方看得很优秀,感情受到伤害,不能不在心底留下一丝阴影,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彻底摆脱这个男人的继续不断的纠缠,才能让心情恢复如常。做出离开这座城市越洋攻读硕士学位的决定,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她是乘出租车送女儿进7061考场的,女儿是最后一个离开考场,她担忧卡在哪里了,女儿却说是把一场考试的每一分钟都用足。分数出来了,不理想,靠它拿全额奖学金,只能是做梦。她几乎泄气,还要不要考六了已经失去信心,诱人的前景突然变得可望而不可即。
她并不希望女儿远走高飞,这时却一反初衷,给女儿打气:你还有潜力,再考一次试试。当晚请女儿下餐馆美美吃了一顿,让女儿把这场马拉松坚持到底。她不知她的话起了多大作用,第二次考试,女儿得了高分。成绩单送到报考的那所名校,很快就接到络腮胡子的电传:我高兴地通知你,你得到了全额奖学金。生活又一次告诉她,机会只给予愿意参赛的人,离开努力,想入非非不能实现任何东西。她鼓励了女儿,女儿也反过来鼓励了她。
蓝时英不知从哪得到讯息,给她来电话,让她提醒菁菁,潮流转向了,博士大贬值,海归满街走,菁菁放弃现有的关系资源不利用,等拿到学位归来,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而菁菁那些打过交道的朋友当官的当官,当老板的当老板,早更上几层楼了。到那时菁菁心里会平衡吗?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是为菁菁着想,菁菁听你的话,走不走,你要劝菁菁三思而行啊!
蓝时英说得没错,仅仅两年,几番改组,几遍调整。菁菁同辈朋友里,升官的升官,当老板的当老板,海外归来的学子已经不是到处抢手的香饽饽。她是不是没尽到指点的责任?不,她不能干涉女儿的选择,女儿是对的,女儿得到的是知识与眼界,这两年过得值,女儿登上了一个新的观察世界、认识人生的平台。不过女儿要在那里留下,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摔打自己验证自己。这是她没有思想准备的。昨晚女儿一席话深深打动了她。
我从心底感激妈妈,妈妈,你不要我放弃追求,与其说你的话关;键时刻鼓励了我,还不如说你不认输的性格溶进我的血肉,你在这种年纪还不怕挫折还不肯为自己的追求画上句号,我又有什么理由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吝惜汗水知难而退?
妈妈,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就近照顾你。
不要紧的,我身体还好,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盛睦文又伸手抹眼。她不知在机场大厅已经转了多久。
口袋里嘀嘀直响,盛睦文摸出手机。
妈妈,我正在登机。
啊!她仿佛听到马达轰鸣。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机场大厅。
谢谢妈妈,我就知道你没有走,我爱你!
她压低声回答,谢谢,你多保重,祝你顺利,等你的佳音。
我会在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