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聊到这时,詹先生忽然想到忘了要酒。美国的自助餐厅也不管酒水。
“关先生,你喝什么酒?”
“喝点啤的吧。”
詹先生随即要了两瓶百威啤酒。
“你说,中国发展的这么好,可为啥尽招骂呢?美国人骂咱能理解,说实在的,美国人还真不骂,他们无非是恐惧中国崛起。在美国的台湾人香港人都很少骂,天天骂的都是大陆来的。原来我这小院里住着这么一位,好像还是什么交流人才,这主儿一边骂中国一边想着法赖在美国,结果没弄好回去了,不知他回去还骂不骂?”
“国内现在宽松多了,这主儿回去想骂还可以照样骂。我估摸这些人骂的也不是中国,他们是对现行体制和现状不满。”
“我也知道国内现在有点乱。去年我回国探亲,感觉也不好。大伙日子好像是越过越富,但怨言也越来越多。国内的亲友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什么亲情啦,什么道德啦,全不认。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见到我就是要钱,弄得我实在不愿意回去。”
“经济上去了,道德下来了。”
“这次回去见到两位以前做生意的朋友。有一位原来做化工的,做了二十几年了,生意做的挺大,工厂规模也不小。这次见他,他不练了,把厂子也卖了。我问他为啥,他说,生意做的太累,钱挣的太累,关键是心里不平衡;自己拼死拼活辛辛苦苦一年挣不了多少钱,身边那些当官的,轻轻松松,捞到的钱比我多得多,世道不公,我他妈不干了。另一位原来是做建材的,也算得上这个行业里老资格。这次见到他,这位老兄退出建材行业干起石化管道工程来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告我自己商场打拼这么多年才悟出来,在中国,不能挣市场的钱,得挣共产党的钱。挣市场钱,又辛苦又有风险;挣共产党的钱,又舒服又安全。前三年他托亲友同中石化管工程发包的官员拉上了关系,从此走上康庄大道。他说,我现在一年打点这位官员几十万,每年从他那拿到的安装工程的利润就是几百万,有了这活,傻冒才上市场打拼去呢?他后悔自己开窍太晚,要不早赚足了。关先生,你看国内的腐败还有治吗?”
“我看要想根治很难,能控制住就不错了。”
“这些年,我差不多隔几年年就回去一趟。有时感觉,国内变化真大,发展势头真猛;有时又感觉,国内越来越乱,担心什么时候闹出大乱子来。不管怎么说,我对那种绝口不提中国成就,一味攻击谩骂中国的人不能容忍。你他妈还算不算中国人呢?有时,我琢磨着,是不是中国当权的宣传不够,中国取得了那么多成就没宣传出来?中国现在不是富了么?为什么不在宣传上花点钱呀?你看美国人多会宣传呀,屁大点的事一定让全世界都知道。有时,我也气愤那些使馆的小官僚,一天到晚不干实事,就知道找我们捐钱,你捐了钱,他们也把钱都打水漂了。不管什么活动都搞得乱七八糟,国庆节演的节目水平都很差劲。关先生,你的见识高,你给我分析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国的事太复杂,我也说不好。经济奇迹举世瞩目,社会矛盾空前尖锐,眼下中国就是这个样子。邓大人设想到本世纪中叶,也就是2050年,中国达到中等发展水平,人均GDP4000美元;结果中国2010年就达到了,整整提前了40年啊。经济发展超常,当权者没有准备,社会也没有准备。结果两极分化,分配不公,官员腐败都出来了。一部分既得利益者获取了体制和资本的巨大额外收益,大多数人没能分享到应得的改革成果。蛋糕倒是造的又快又大,但分的不合理也不行啊。按照现在的财富积累规模,中国城市的平均工资怎么也得在5000块钱以上,可现在还是2000多;社会福利怎么也不能低于印度,可现在就是不如印度,印度百姓看病上学都不要钱,中国的GDP可是印度的三倍多,你说老百姓能不骂街吗?中国要想把社会改革和政治改革搞好,恐怕还得二十年。到那会儿,还会有人骂,但会比现在少。”
“中国政府不能向美国的霸气低头,这会可不是八国联军时代了,中国已经强大了。你手里也有牌呀,朝鲜就是一张牌,制造业全球工厂也是一张牌呀,美国人再牛不能不吃不穿吧。你不能老是看着人家给你抹黑,无动于衷,你得反击是不是?”
“詹先生,我看你是个爱国主义者呀。不光为国操心,而且还为国出谋划策。真是人在美国心在中国呀。”
“爱国谈不上,到美国光忙乎着为自己赚钱了,为国家什么也没干,怎么能叫爱国?我和那些为国家捐钱捐物的老华侨没法比,人家那才叫爱国呢。我不过是个正直的中国人,还有点自尊和廉耻。现在国内的爱国主义臭大街了吗?”
“那倒不是。国内的新爱国主义方兴未艾。不过,像你这样身在美国心里还惦记着中国的人难能可贵呀。”
“不能这么说,洛杉矶华人里像我这样的人为数不少,我们自称中国帮,时常和那些专门骂中国的人辩论。至于刚才我为国家支的招,也就是跟你老弟说说,过个嘴瘾。一个搞推拿的,懂什么政治,还敢为国家支招?我那些话,别说领事馆的官员,就是一般工作人员,都没功夫听我白胡。憋在心里难受,这才硬拽着老弟来,我一见面,就知道咱俩能聊到一块,都是老三届呀。”
“那倒是。经历相同,思想也差不多。”
那顿饭,我们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詹先生侃的时候,郭女士从不插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我不知詹先生这一肚子话以前和他的枕边人说过没有;看样没说过,要不她怎么会听得那么专注。难道詹先生这番肺腑之言就是专门留给我的吗?
詹先生高谈阔论时,我也尽量少插话。即便他主动问我,我也尽量简单回答。我知道今儿的主讲是詹先生,我不能喧宾夺主啊。
想来詹先生请我吃饭请我听讲,并非功利之举,只是宣泄过瘾而已。我乃退休之人山间野老,无官无职,无关无系;詹先生纵有金玉良言锦囊妙计救国之策,和我说管什么用?我既不能为他上达天廷,也不能为他诉诸媒体,不过一个陪吃陪喝陪听之人而已。但就这么一个人,洛杉矶之大好像还不好找。
詹先生这几年的房东也不好当,房客中什么人都有,不愉快的事也时常发生。所以詹先生感慨到:找到一个好房客不易。我的女儿真的是好房客吗?但愿如此。
好房客不好找,好听客也不易寻。茫茫人海,高山流水,谁是知音?
詹先生遇我可谓三生有幸,我与詹先生相识,可谓不虚此行。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四小时神侃,让我获益非浅。
7
到詹先生府上做客之后不久,我就只身前往东部,到纽约寻梦去了。
6月初,女儿搬进了白色小院,很快成了好房客。女儿告之,她在詹先生那受到特殊照顾,不但比其他房客多吃了好多免费水果,而且脚踝扭伤,詹先生为她推拿三天妙手回春,竟然分文不取。女儿说,这都是老爸的面子。我听了不禁一笑,萍水相逢,两面之交,哪来的面子?看来詹先生真拿我当知己了。
东部寻梦走了一大圈,等我再次回到洛杉矶时,已经是8月了。
与女儿重逢,当然也与詹先生重会了。詹先生知道我还要在洛杉矶滞留两月,喜上眉梢,立刻为我腾出一间房来。我说我住女儿的客厅就足够了,他说,那哪成啊,我不能慢待了您啊。我说,我要单独住也成,我得付房钱。詹先生一听就急了:
“关老弟,你见外了吧?我怎么能收你这点钱呢?初次见面,是我邀你来住的,如今你能赏光,已经给我面子了。咱哥俩今后不谈钱成吗?”
我拗不过他只好从命,在女儿隔壁的一间挺大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詹先生根本不知我的财政底细,我执意要付钱时似乎也财大气粗。他要是知道我为了省下几个房钱,在纽约唐人街徘徊了大半夜,不知该作何感想?
但女儿知道我们的家底。
“爸,你这下赚了,一分不花白住,房间还比我的大一倍。我在USC学了两年新闻公关,本事还是赶不上你啊。你是无师自通呀。”
“你爸不用搞什么公关。我什么也没做,就是老老实实做了四个小时听客。关键不是公关手段,而是人格魅力。我和詹先生刚见面,还没给他做听客呢,他就邀我来白住。这叫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万里觅知音,知音自北京来。”
“爸,你也太神了。以后你有时间给我开公关课吧。”
“行啊,老新闻讲公关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得按小时收费,詹先生医界高人,一小时收80美元,我乃媒体高人,一小时怎么也得收60吧。”
“成,你随便收,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女儿一语中的。
在詹先生小院住下之后,我俩聊天的时间多了。每逢闲暇,我们老哥俩就坐在客厅里,沏上一壶好茶,品茗开聊。时间充裕了,詹先生谈话的广度和深度都和以前不同了。他谈过去也谈现在,谈政见也谈情感;北京奋斗史,洛杉矶奋斗史,前妻恩怨,现“妻”情缘……娓娓道来,由衷倾诉,时而激愤时而伤感,时而拍桌大骂,时而潸然泪下。从他的讲述中,我看见一个阅历丰富并不古怪的老三届的人生轨迹。
我仍然充当好听众的角色,但不能长期沉默了,于是,也谈我的过去和现在,观点和追求,事业和情感。但我说的少他说得多,人家可是北京侃爷啊。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盛末秋初,在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在棕榈树旁,在葡萄藤下,两个花甲之年的中国人,两个中国的老三届,话语滔滔,汨汨流淌。话语之河中,有逝去的时代,也有正在经历的时代;有一代人的苦难,也有一代人的情感,而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儿女们那些80后90后们所陌生所隔膜的。因而,詹先生只能和我谈,不会去找女儿谈;所以詹先生揪住我不放,所以我们之间的话,三天三夜七天七夜谈不完。
可惜,没有人记录我们的谈话;可惜,女儿他们这些新生代的记者们,还没有想到挖掘他们的父辈的精神财富。
8
我在詹先生的小院里白吃白住。日子久了,心有不安。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总应该帮助詹先生做点什么。没过几天,机会来了。詹先生和一位年轻的房客发生了冲突,请我来调解。
这位房客是个80后。南方人,面容清秀,眼睛明亮,话语不多。他来美国三年半了。一年半前获得了USC的经济学硕士学位。他在詹先生这住了一年多了。詹先生实在是他的恩人,过去两人关系还不错,没想到他居然翻脸了。
年轻房客,我这里不得不隐去他的姓名,一年前搬来时,刚毕业,没工作,囊中羞涩,住了三月后就交不出房钱了。古道热肠的詹先生不但没撵他,反而让他到诊所上班去了。詹先生的诊所是个小诊所,原来已经雇了两个人,并不缺人手。让年轻房客来上班,纯粹是为了帮他。
年轻房客在诊所干了7个月。最后一个月出事故了。他没有经过医学训练,所以詹先生嘱咐他在诊所只干杂活,别动医疗器械。诊所里的医疗器械中有中医用的针灸火罐之类,也有西医用的手术刀,那是詹先生用来对付囊肿的。
年轻房客没有听话,他私自动用手术刀时割伤了自己的手腕。这算医疗事故吗?很难说。出事之后,詹先生一边为他疗伤,一边给了他一千美元的赔偿。该不该赔还是一回事。本来这桩小事已经了结。然而两周前,年轻房客找到了新工作和新住处,他来和詹先生结账时,突然翻脸了。他拒付所欠的半年房租,原因是房间里发现了蟑螂;最过分的是,他要求詹先生为其所谓医疗事故赔偿5000美元,否则要将詹先生告上法庭。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就是无理取闹,就是恩将仇报。
詹先生愤怒了也心凉了。他没想到这一代年轻人是这样行事对人,也没想到他们奉行如此道德准则。他不在乎区区5000美元,也不怕和他对簿公堂,他是不能咽下这口气。
我出面后很快了解到,年轻房客的背后有一个新交的女友。女友是学法律的,所有的馊主意都是她出的。
我邀请年轻房客和她的女友面谈了两个小时,最后和他们达成协议:房租按80%交纳,赔偿费从过去的1000美元提高到2000美元。
詹先生接受了我的调解和这个协议,此事彻底了结了,我也算给詹先生帮了个小忙。
我自认这活干得还算漂亮。大功告成之后我对女儿说起,女儿睁大了眼睛问:
“天哪,还有这样的80后吗?”
“瓜子里都能嗑出个臭虫来,啥仁都有。我不认为他俩就代表80后,但我得承认他俩不是个别现象。”
“爸,詹先生就够能侃的了,他都没搞定,你怎么一出马两小时就搞定了呢?你到底跟他们怎么谈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