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地方病。姥爷卧床不起的那三年，我一直守在旁边。那三年姥爷恨不得把他肚子里的所有秘方都倒给我。姥爷辞世时，我大哭了三天。
“转眼就到了77年，那年底恢复了高考。我做梦都想上北京中医学院，结果还是没考上。你想，我就是初三的底子，高中的数理化压根没学过。我就纳闷，学中医考什么数理化？我姥爷不懂数理化，不照样当名医吗？”
“当年钱钟书考清华，数学只得了几分，清华还是照收不误。”
“中医学院上不成，我就弄不着行医执照。其实我那会儿的中医造诣不低，随便塞在哪个中医院，起码也是个中流医生。可没辙呀，没执照会看病也白搭，我又不敢非法行医，只好另找出路，人总的吃饭呀。那会儿，北京的返城知青没着落的多了去了。第二年，北京前门大碗茶开业了，个体户也出现了；我就和一个发小一起在西四练摊卖衣服，后来又搞装修；到了第三个年头，有了点本，我就在西四胡同里开起了饭馆。我可是最早开老北京风味餐馆的人，不光卖炸酱面，什么爆肚，红烧水萝卜，麻豆腐，芥末墩，豆汁儿……一齐招呼。餐馆开了没多久就火起来了，这个小餐馆我经营了整整三年，钱没少赚。不过钱赚得也不容易，那会儿的工商、税务、公安，街道，都跟土匪似的；哪家打点不周，你都干不下去。”
“那会儿的创业环境就那样，现在也只是略有改善。”
“到了80年代末，北京个体餐馆遍地开花，光是打老北京风味招牌的就有十几家；我那会儿也不懂什么连锁经营，就是觉得门店太小发展不起来。后来，我在小西天租了八一厂一个小二层，营业面积有600多平米；我投资这个餐馆用了十年经商的血本，光是装修费就花了20多万。餐馆装完了那叫气派，古色古香，雕梁画栋；餐馆主打还是北京菜，但也增添了川菜和鲁菜。餐馆开业时，我给它起了吉利的名字：吉兆老北京饭庄。可惜这个饭庄并没给我带来吉兆，反而带来凶兆。”
“怎么回事儿？”
“饭庄开业不到一年，我连装修费还没挣回来，就出事了。八一厂三产换了头，新头上来居然不认旧头签的合同。他愣说我和旧头签订的那个租用十年的合同不合法，借口八一厂另有安排非要收回小楼。这不是坑人吗？我急了，赶紧托人找关系，烧香拜佛，上贡送礼，可没想到这主儿六亲不认软硬不吃，楞是不买账。后来没辙我只好托人跟他们打官司，结果官司打了三年，反倒是我输。餐馆停业了三年，弄得我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我当时真的气懵了。后来一个街坊点拨我：人家八一厂是军级单位，你一个平头百姓和人家打官司不是找死吗？那场官司让我倾家荡产家破人散，老婆也跟我离了婚。那阵子我伤心透顶，连死的心都有。”
“八一厂还真是军级。军队可以经商那会儿，他们也什么都干。”
“93年，我通过一个在洛杉矶开餐馆的小学同学帮忙，只身一人来到美国。当时兜里只有三千美金。原打算在洛杉矶重操旧业开餐馆，可是本钱不够，根本开不起来。干什么呢？我不会说英语，一把年纪也干不动体力活，正在我走投无路之时，一桩奇遇改变了我的命运。”
詹先生说到这停了下来，泯了一口茶，抬眼看着郭女士。我立刻明白了，这段奇遇一定是与郭女士有关。果然，这段奇遇史是郭女士讲出来的。
4
詹先生大名叫詹斌。文武为斌，这位詹先生真还称得上文武双全。要说文，詹先生口上功夫真是不浅。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说得就是京津两地人的嘴上功夫。我说过，詹先生算得上一位京城侃爷，那是刚认识那会儿。现在我得说，詹先生至少可名列京城十大侃爷之列。他那张嘴，可真称得上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舌如巧簧，口吐莲花，舌卷彩云。詹先生写功如何？我没见识过，但你能说这嘴上功夫不是文吗？现在时兴口述文学，找一女秘，拿录音机把詹先生精彩片段录下来，然后整理发表，就是一篇上等文学之作。
再说詹先生的武功。先生的口才是不遮不掩的，武功却是深藏不露。所谓不显山不露水，所谓胸藏锦绣腹隐玑珠。詹先生只告人7岁学医，但他不告人7岁习武。詹先生的姥爷是暗藏武功的行医之人，他是武功医术一起传的。传时告诫詹斌，所传武功，只可防身不可攻人；你将来是悬壶济世之人，万不可以武功伤人。
詹先生是从小学医十年习武十年。学医在明处，街坊四邻看在眼里；习武是在暗处，只有一二发小知道。詹先生的姥爷传的是技击太极，此功天机暗藏，绵里藏针，慢时行云流水，快时迅如闪电。刚才说詹斌胸藏锦绣腹隐玑珠，指的不是文采而是武功。詹斌胸藏的是气功，腹隐的是吸功。我和詹先生熟了之后，曾向讨他教武功秘诀，他让我摸他的腹部，我一摸，其腹时而坚硬如铁时而柔软如棉。他让用拳击打，我铆足了劲，三拳打过，拳头生疼，先生纹丝不动；随后先生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递给我，我抡起砖头砸过去，砖头碎为粉齑，先生还是岿然不动。然后，先生微笑，用手轻推，我立刻踉跄倒地。先生告我，他只用了二分劲。从此我知道了技击太极的神奇厉害。
金庸先生大名远播，他的武侠小说征服不知多少海内外华人。我有幸在西湖论剑时与他有过一面之交。年轻时我也是金庸谜，不过知天命后方知金庸武侠小说乃文学之大幸，武术之大灾。金庸先生用如椽之笔神奇幻化中华武功，结果为其罩上一层云雾，使世人尤其是老外反而看不清中国武术真相。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中的中华武功都不是真正的武功，而是神功幻功特技功。
我不识少林拳，也没见过武当剑；但我见识过詹斌先生的技击太极，从此知道中国武术是怎么一回事。
詹斌虽然暗藏一身功夫，但在国内四十余年，居然没有露过，就是内蒙插队时与人打架都没露。
正是詹先生在洛杉矶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一天他傍晚回家路过郊外，听见有人呼喊：“HELP！HELP！”他上前一看，只见两个高大的黑人把一个瘦弱的亚裔女子推到在地。原来这是两个刚从监狱里跑出来的家伙，开始是抢钱，后来性饥渴上来，又要抢人。
詹先生大叫一声：“Stop！”挺身而出。两个家伙一看，过来一个爱管闲事的瘦小亚裔，不禁冷笑起来。其中一个壮汉，朝詹斌来了一个右勾拳；他以为这一拳就能把眼前这个人打倒在地，没想到，拳到半空，就被一掌接住，自己反倒来了个倒栽葱。两个黑人恼羞成怒，一起抡起拳头向詹斌扑过来；不想，他们根本无法碰到詹斌。詹斌闪躲腾挪后，只一掌，就把那个最壮的黑人大汉再次打倒在地，这回这个壮汉在地上嗷嗷乱叫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另外一个黑人见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向詹斌扎来；詹斌抬手轻拨，匕首顷刻飞出；紧接着朝黑人当胸一掌，这下出手重了，黑人匡当一声倒地，顿时头破血流。
两个黑人逃犯被莫名其妙地打倒之后，谁也没有再爬起来。事后詹先生告我，他第一掌用了五分力，第二掌用了七分力。技击太极是借力打力，柔中带钢，掌过如风，饱含内力。如果他用九分力，这两个黑人就会内脏损伤，躺在地上三天都爬不起来。
推倒两个歹徒之后，詹斌过去再看地上的女子，但见她脸色铁青，人已窒息，命悬一线。他赶紧过去，掐住人中穴；然后推拿面部颈部几个穴位。稍后，女子苏醒。
原来这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是到美投亲的台湾人，常年身患严重哮喘病。被歹徒推倒之后，兜里的喷雾剂不知滚到何处。
从此两人相识。詹斌改变了郭女士的命运，郭女士也改变詹斌的命运。
詹斌用针灸加推拿，居然根治了郭女士多年的哮喘病。郭女士则筹钱帮助詹斌在洛杉矶中国城开了一家中医诊所。
从此两个天涯沦落人，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共同打理这家小诊所。没想到诊所开业不久就声名鹊起，洛杉矶和旧金山的华人纷纷慕名而来；甚至加州的西医医院里的美国医生也来看病。詹先生看病，一小时收费80美元，这个价格高出了当地几家中医诊所的一倍，但前来就诊之人仍然络驿不绝。原因是詹先生医术高明，他是中药、针灸、推拿并用，专治疑难病。
詹斌怎么也没想到，美国的钱这么好挣。他和郭女士开业十几年，就挣下了这一院三楼的家产。房子多了，两人只住一座楼，其余的两座楼总共二十多间房都用来出租。其实光是房租已经够两个人生活，但詹先生不愿关了诊所。“在干十年吧。”詹先生对我说，“洛杉矶的许多华人还指望我为他们解除老病根呢。”
詹先生的小院也成了当地的一景。这里居住着来自台湾、香港和大陆的各色人等。有官员、商人、留学生。詹先生和郭女士是开门迎客热情服务。但有两种人他们不接待，一是法轮功，二是攻击中国的人。先生对我说：“我就纳闷，美国人几乎个个都爱国。现在美国烧国旗都合法，可你见得到烧的吗？可跑到美国来有些大陆人，一天到晚骂中国，这我不能接受。中国现在不是没问题，你可以批评；我也时常批评中国；可你不能没完没了的大骂呀？而且尽捡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骂，好像中国欠了他八百吊。我对这号人说，你骂中国有瘾是不是？哪爱听你骂你就住哪去吧。我这儿不行，我听着耳根子烦。”
没想到詹先生还是个爱国主义者。
5
詹先生的奇遇记有点像电影，可你看郭女士讲述时的严肃神情，又不得不信其真。他们的中医诊所就在不远处的中国城里，他们的白色小院就在你眼皮底下，而这一切都是两人奇遇之后的产物，你能不信吗？
闲聊之间已是饭点。詹先生说：
“关先生，今儿我请你吃海鲜。”
说完就站起身来。客随主便，我也没推辞。
走出大门不久，郭女士就把车开了过来。我一看，是辆八成新的丰田皇冠。上车之后，郭女士开车，我和詹先生坐在后座继续聊。
“关老弟，你信缘分吗？”
“有点。”
“我不信佛也不信基督教，但我信缘分。我这辈子跟台湾有缘。我爹当年跑台湾去了，把我们娘俩害得好苦。几十年过去，台湾都是我心中的魔障。没想到，十几年前我只身跑到美国，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时，上天又给我派来一个台湾天使，帮我在洛杉矶二次创业打下一片天地。我琢磨着，台湾前半生欠我的，后半生派郭女士还债来了。这后来的十几年，台湾又变成我心中的福音了。我的诊所全靠台湾人照顾，我的朋友也多一半是台湾人。后来我没加入北京同乡会，楞是入了台湾同乡会，弄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哪的人了。”
“我是得还债呀，詹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救命之恩我下辈子也还不清啊。”
郭女士大声说。
“不用老提那件事，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帮我照顾我，咱俩早扯平了。”
看这对患难情侣一唱一和，我心中不无感慨。我估计俩人没有正式结婚，但是十几年患难与共同舟共济同床共枕，应该也是事实上的夫妻了。海峡两岸中国人对峙几十年，说解冻就解冻了。如今的台湾商人恨不得把上海当成家，两岸三通也变成了现实。在美国，大陆人和台湾人的界限也日渐模糊。女儿供职的那家报社，同仁中的台湾人和大陆人谁能分的清？天地沧桑人间冷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车开了二十分钟，来到一家古色古香的大餐厅。詹先生告我，这原来是洛杉矶最大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后来被福建人盘了过来，如今变成当地最火的餐馆。
进去之后我发现，原来这是一家中西合璧的自助餐厅，里面有海鲜、牛排、中式炒菜，凉菜、炒饭，面点……总有上百种，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我们三人坐下来后，各自选了一盘菜。我捡了一块牛排，一块三文鱼和几只大虾，再看他们二人，盘子里大半是青菜。人家毕竟是中医之家，懂养生之道。
我们边吃边聊，这回詹先生开始纵论国事天下事了。原来他请我来作听客，不仅要听他的身世和奇遇，还要听他的政见和高见。
“前几年，美国天下无敌，浑身上下都是霸气。这几年让金融危机弄得，霸气没见少，底气不足了。我就是一医生，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可我总觉得美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这国家也跟人似的，人要是肾虚血亏，这身体也就一日不如一日；国家要是没了经济支柱，也就没了底气，也就一年不如一年。光有高科技不成，光有飞机军舰也不成。美国现在背了一身债，自己还什么都不造。你到超市瞅瞅，从家电到服装，哪样是美国生产的？我看美国人现在是让中国人养着，国债也靠中国给他背着，这么下去，美国人的好日子有点悬了。”
“你说的这是产业空心化。美国的制造业竞争力是不行了，但它现在还有军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其中主要是IT产业和生物工程，这两大产业可是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这两大制高点如今还在美国人手里。”
“对了，我忘了关先生是财经记者，你肯定懂经济。你说说美国经济什么时候能缓过来？”
“恐怕还得几年。现在是复苏无力前景堪忧。美国经济不景气对你的诊所有影响吗？”
“影响是有，不是很大。美国人花钱没以前那么冲了，但看病的钱还是不能省不是。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对大陆来的留学生影响很大。看着他们为工作犯愁，我心里也着急。我这个小诊所，最多能顾两人。一时半会真还帮不上他们。”
“詹先生不愧祖传中医，菩萨心肠，治病救人，还操心人家的工作。”
“都是中国人，能不互相帮助吗？我刚来那阵，人家怎么帮我来着。你说这些年咱中国是不是发展的挺快？我出来那阵，中国在世界上的动静还不大，这几年动静越来越大。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不灵了，我看这世界经济大半是靠中国撑着。现在甭管是铁矿还是棉花，只要中国一买，那价格就嗖嗖地往上窜。什么东西一沾中国制造，那价格准是最便宜的。”
“对，全世界都沾了中国制造的光，其实中国制造的背后是中国几亿农民工的血汗，是山河污染资源耗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