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为何非要背井离乡去漂泊?云游四海行走地球是我的少年梦也是我的多年夙愿。陶远尘不来游说我,我也会出来;即便不到美国,我也会到欧洲。漂泊是我的宿命。
在我的内心深处,漂泊是一种情趣。
孤身一人,漂泊在陌生的国度,漫步于陌生的街道;用奇异的目光抚摸每一张面孔,拥抱每一座建筑;随心所欲浸泡于异国情调中,有如一条鱼漫游于新水域。累了,在街头酒吧寻一个座,饮一杯当地酿的啤酒,品尝一次异味的人生。
或许还有一次迥然不同的艳遇。
或许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
在新奇的氛围中,呼吸新奇之美。为了一次审美,为了一种情趣,不在乎付出的代价。
漂泊的种子何时埋下的?少年时看过一部俄国电影,名字已不记得,讲述的是一位俄罗斯的旅行家到印度探险的故事。那是没有汽车的年代。旅行与探险是同义词。漂洋过海,横穿沙漠,要与海盗厮杀,要与自然搏斗,到达目的地者都是九死一生的幸运儿。这位俄罗斯旅行家生活的年代与中国旅行家徐霞客相近,他没有徐霞客潇洒,但却同其一样狂热。一个醉心于祖国山川,一个迷恋于异域风情。俄国旅行家总共到印度去了两次,两次就消磨了他的一生。第一次出发时,他还是个英俊青年,含泪告别父母和新婚的妻子,毅然上路,归来已人近中年;妻儿的泪水栓不住一颗漂泊的心,一年后他又出发了。同行的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人到了印度。这一呆就是十几年。其间有凄婉的恋情,有曲折的遭遇,待到白发生时,他又想起了故乡的白桦树。于是,热情如火的印度舞没能留住他,决然而别,为俄罗斯带回一卷古国文明。
许多年来我都在想,这位俄罗斯旅行家冒死出游的动机是什么?是冰雪西伯利亚与赤热恒河平原的巨大反差?是热烈迷人的印度姑娘的诱惑?还是来自遥远岁月的遗传基因的作用?我至今没能找到答案。但自从看完那部电影后,一颗漂泊的种子从此深埋在心田里。
待到这颗种子萌发时,我已到了可以出游的青年时期,但我跨不出紧锁的国门。等待我的命运只有一个:从京城古都到黄土高原。那不是一般的出游,那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式的别离。
其后,我也曾做过半个徐霞客。孤身一人,身背军用书包,手拿中国地图,啃凉馒头,睡大车店,攀华山,渡黄河,游西湖,浴东海……当我陶醉于神州的名山大川时,仍忘不了那个俄国旅行家,忘不了周游世界的梦,漂泊的青苗依然在生长。困在围城里的我不时地自问:周游世界是不是每一个人的权利?
待到沉重的国门轰然开启的时候,我已过而立之年。漂泊的青苗终于抽穗。于是,我泪别家人,决然上路。所乘的不是玄奘的白马,也不是俄国旅行家的帆船,而是一只银色铁鸟,扶摇翻飞一昼夜便到了梦中的美利坚。
现代人的漂泊竟是如此简单!
5
一个奇冷的下午,我踏着纽约少见的大雪,沿着哈德逊河苦苦地寻觅,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无结果。夜已深了,我独自一人站在尺深的雪地里,望着静静流淌的哈德逊河,望着幽暗寒冷的纽约城,我的思绪冻结了。忽然间,想起了十七年前陕北高原的一个夜晚,同样的大雪,同样的寒风,我和陶远尘还有田塬的几个知青到邻村作客,大嚼一通之后(所谓大嚼,并无肉,只有一盘久违了的炒鸡蛋),对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精神会餐”,开始海阔天空,仿佛又回到了学校。然而,陶醉是暂时的,第二天还要上工。于是。我们不得不踏雪而归。那是十几里的山路,我们七人一字排开,扯开嗓门合唱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歌,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歌声在辽阔的高原夜空久久荡漾,也不知吵醒了多少早已入梦的老乡。那时,我们虽然苦闷,但并不孤独,虽然迷茫,但并不颓废;理想的破灭,现实的冷酷,都挡不住我们青春的脚步。
“雪皑皑,野茫茫……”站在哈德逊河旁的雪地里,我又唱起这支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数日来的幻灭感随风消散,一种孤身搏斗的快感浸透全身,一种与当年相似的英雄主义油然而生。“高原寒,炊断粮……”我越唱声越大,越唱调越高,一任风雪扑面,无视路人奇异的目光……
第二天,我终于敲开了唐人街附近一家美国人的餐馆,并把喜讯告诉了远尘。
我的工作是在餐馆的地下室里剔羊肉。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一天下来,手脚麻木,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劳动强度之大,绝不亚于在村里干农活。然而,当年我是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如今是人近中年。每天除了干活,还要上四个小时的课,剩下的睡眠时间只有五个多小时。最难受的时刻是每天凌晨。不咬牙是爬不出被窝的。每当我披着晨星,睡眼惺松地奔向餐馆时,就不由地想起当年在村里早起套牛的情景。节地是要起大早的。队里的十几条耕牛差别很大,若能套着一条快牛,节地时能剩不少劲。但要套快牛就得起得比别人早。那会儿的觉总是不够睡,村里的劳动时间拉得特别长,就象老乡说的: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农忙时更是如此。一天下来又困又乏,晚上还想在油灯下看点书,经常是一页未完,人已入梦。早上,鸡是叫不醒的,非得靠闹钟。那种呵气连天,提鞭踏月奔牛棚的滋味并没有多少诗意。当时真想知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陶潜一天干几个小时的活?
同是披星戴月,一是为理想,一是为生存,心境并不一样。
剔羊肉的苦活整整干了半年多。我竟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但我心理明白,没有当年黄土地上的磨练,奇迹不会发生。
最凄惨的是我在纽约过得第一个中秋节。贫病交加,举目无亲,夜深人静,推窗望月,不禁潸然泪下。想起黄土高原上的第一个中秋。我们七个知青围坐在窑洞前,抬头望月,思念远方的亲人。但我们没有流泪,而是拉起手风琴,轻轻地唱起歌,唱山楂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实,当时我们离家不过千里,实在想家了,买张火车票就可以回去。而今我独自一人,漂泊纽约,离家万里,归期遥遥,有谁看我拍遍栏杆?有谁听我对月独吟?
同是异乡为异客,相思人同月不同。凄苦之夜,想借一壶浊酒浇胸中块垒,但我敢独饮中秋吗?
独饮中秋
饮偏向别时圆的圆月
饮渐浓渐稠的苍凉
饮又凄又美的肖邦
饮如泣如诉的阿炳
饮孤独的四壁
饮四壁的孤独
从哪渗出一股淡淡的温柔
独饮中秋
饮比故乡月圆的异乡月
饮比异乡月明的故乡月
饮月下独吟的华兹华斯
饮举杯邀月的李白苏轼
饮地球的情人
饮宇宙的孤儿
如何乘风去溯岁月源头
独饮中秋
饮流质的月亮
饮微凉的月球
饮月心地心人心我心
饮父亲的目光母亲的脸
唯一不能饮的是那一行清泪
黄河的泥太平洋的盐
几分怅惘几分乡愁
谁敢独饮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