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陶远尘的轻松教书日子仅仅持续了二个月。二个月后,那个美籍华人小男孩不想学中文了。远尘离开父亲同学的亲戚家后,在唐人街一家肉类加工厂打工。他的活是在流水线剁牛肉。那活一要看准部位,二要手疾眼快,三要持续不间断,其劳动强度比我剔羊肉还大。
记得到美国的第5个月的一个周日。我和远尘下工之后来到唐人街一家广东餐馆喝酒。酒菜上来之后,我们每人举起一瓶啤酒,来了个响亮地碰撞,险些把酒瓶撞碎;仰脖一饮而尽,抹抹嘴,相视傻笑。
“远尘,你还记得欧亨利的小说‘爱的牺牲’吗?”
“当然记得。你看的亨利小说选还是我家的藏书。”
“两个相爱的青年男女,跑到纽约来做艺术家的梦,结果女的做了熨衣工,男的做了锅炉工,相瞒数日,含泪诉真情。欧亨利的小说都是构思巧妙结尾让你意想不到。咱俩不是情侣是哥们儿,来到纽约做经济学家的梦,结果一个剔羊肉,一个剁牛肉,不需相瞒,杯酒诉衷情。若干年后,咱们也可以写一篇‘漂泊纽约’的小说了。”
“舞文弄墨是你的特长,我不灵。咱们受的这点苦,比起前辈来算不了什么。而且这都是暂时的,等到我们学位拿下来,一切都会改变。我们是为中国改革受苦。唐僧到西天取经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我们到美国取西方经济学的真经哪能不吃点苦。有黄土高原插队这碗酒垫底,什么酒咱们不能对付?”
“你倒是会自我解嘲啊。巨大落差没有了?心理失衡没有了?我看你是不是有点阿Q啊。”
“阿Q精神也不能一点没有。当年小平同志在法国工厂当钳工,也是在底层挣扎,他身边的那些法国佬谁会想到这个矮小的川娃子几十年后会成为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云龙潜底,虎卧平川,终有冲天呼啸时。”
“你没准是条龙,我不是,我就是一闲云野鹤。我出来漂泊就是为了一种情趣一种感受。至于西方经济学的真经取来更好,将来对我的财经记者工作肯定有用,取不来也无所谓。我不是当官的料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我可从来没做过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大梦。自费留学如此艰苦我没料到,但我的心里没有你那么失衡,因为我的落差没有你大。远尘,你还打算读个博士回去吗?”
“既然千辛万苦出来了,付出的代价这么大,机会成本这么大,就应该拿个博士回去。”
“我可坚持不了那么多年。经济学博士金融博士对我真的不重要。”
那天晚上,我俩喝到大半夜。地上的百威啤酒瓶散落了十几个。
在纽约最艰难的岁月里,我和远尘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我们在一个教室上课,在一个地铺爬滚,在一条街上打工,按理说我们之间难有什么秘密了,但是还是有。我在哈德逊河上的艳遇很长时间没有告诉远尘,远尘呢,在他丢掉家教之后,有一个月时间没有找到工作。他没有闲着,因为闲着就意味着无法生存。那一个月,远尘干的是背死尸的活。那是纽约最难以启齿的活,他干了,但他没有告诉我。我可以想象他干这种活时的心理落差有多大。我和远尘的故事真的很像欧亨利的小说。
7
如今我再次深夜徘徊在纽约唐人街上。往事并不如烟,但二十多年前的脚印早已尘埋在无情的岁月里,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了,我看到的脚印都是幻觉。我努力寻找当年我们打工的餐馆,居然没有找到。
那天夜里,我最后还是睡在了唐人街地铁站旁的希尔顿,为了几个小时的觉花了220美元。那夜我睡在席梦思床上的感觉真不如当年睡在窑洞的炕席上。
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一家福建餐馆吃米粉,同桌一位容貌端庄风度高雅的中年女性主动问我:
“你是从大陆来的吧?”
“对,从北京来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你的装束就知道,唐人街上的人哪有大热天穿西服的?你是旅游还是探亲?”
“我来看女儿。”
我们边吃边攀谈。我说了女儿求学的情况,她说了十年在美当教师的经历。当她听说了我半夜满街找家庭旅店的故事,不禁笑了起来。
“半夜怎么能找到,它们都是不掛旅店牌的。你还要找我来帮你。”
“那太感谢了。”
吃完饭,女教师带我来到唐人街的图书馆,查看中文报纸上的广告。这儿的中文报纸还不少,星岛日报、世界日报、文汇报、美洲华侨日报,居然还有女儿就职的东方报。女教师认真翻看每份报纸的小广告,我想帮忙找,她说:
“你找不到,家庭旅店广告的店名都是假的,只有地址和电话是真的。”
大约翻了20分钟,女教师终于找到了。她抄下了地址和电话。出了图书馆,她带我按图索骥,居然又来到了昨夜我苦苦寻觅的那条街上,又看见了那家温州饭馆。往北不到100米,就是那个很大的停车场,停车场的正对面真有一个很小的修车厂,紧挨着它有一座三层小楼,门上挂着一块美容院的牌子,上面的门牌号就是广告上印着的250号。女教师拿出手机拨打广告上的电话:
“你这里是家庭旅店吗?”
“对,是四海一家,你是要住店吗?”又是东北口音。
“我一个朋友要住店。”
“那你们在楼下等着吧。”
电话挂了。不久从里面出来一个神秘兮兮的中年妇女,看见我们举着纸条便走过来:
“你们后面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
“那跟我进来吧。”
进去之后我全明白了。原来所谓唐人街上的家庭旅店,都是华人偷开的“黑店”,没有营业执照,目的是逃税。开店的都是大陆来的。来自无法无天之地的人,到了哪里也不会守法。
这家我寻觅了大半夜的四海一家客房还不少,上下三层都是,老板是二十年前来自东北的一对夫妇。他们为我打开的房间,设施齐全,卫生间、空调都有,价格只有60元。我总要在纽约呆几天的,于是就住下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纽约唐人街上的华人并不都是骗子。
女教师见我安顿好了,就悄悄地走了。没有留下姓名和电话,只留下一个中国式的微笑。望着她远去的背景,我心头一热。从此,那个难以忘怀的微笑长久驻留在我的心里。
午觉之后,我又漫步在唐人街。两旁的店铺渐渐地熟悉起来。走了十分钟,我过去打工的那家餐馆,远尘打工的那家肉店,都出现了。怎么夜里我就没找见呢?
餐馆依旧肉店依旧,牌子都没换,只是物是人非了。
二十多年过去,唐人街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餐馆里依然嘈杂拥挤,超市里依然人头攒动,里面打工的人依然是每天干12个小时,挣美国的最低工资(餐馆工2000超市收银员只有1800)。他们已经是我们的后辈了,大多来自广东福建;不会说英语,没有学历,没有时间学习,没有时间旅游,没有事业,也没有前途。他们无疑是真实的存在,他们的名字也是美国华人。但他们和关小霏这些硕士博士留学生不是一族,他们是修路工洗衣工的后代,是中国农民的后代,是偷渡客,是劳动力;他们人数众多,几十万,上百万,他们和上千万的墨西哥人和黑人一样,构建了美国的底层社会。
不是说改革后的中国富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背井离乡跑到美国来?原因很简单,他们为美元而来。他们在唐人街挣到的钱是家乡的6到10倍。
美国的华人,从来就有两类人两个圈子两个阶层。
到纽约的第三天,我来到纽约大学。这里是我求学三年的地方。一年学英语,二年学金融。
我漫步校园,寻访过去的足迹。纽约大学和唐人街一样风光依旧,建筑依旧,只是校园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我信步走出校园,走到哈德逊河边。大河景色熟悉而陌生。我久久地伫立在河边树下,凝视着这条岁月之河命运之河;忽然我看见河面上飞来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不是凯蒂吗?我差点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