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一九四八年冬天,春节临近,爷爷背着要饭的麻袋,扶着大肚便便的奶奶,来到龙廷村。爷爷最先看到的是一棵大榆树,枝杈强壮,高出村屋,在空中舒展筋骨的样子,让他脚下顿生力气,朝着这棵大树奔去。爷爷扶着奶奶走进一家高挑门楼的大院。那家的院子也真大,光看天井吧,忙秋时能当场,牛拉碌碌转得开磨,扬场也甩得开架子。让爷爷惊异的是,他看到的那棵大榆树,竟然长在一棵家槐树上。那棵家槐树,树头像把大伞高过屋顶,罩着整个宅院。那时,爷爷仰脸好奇地打量着这棵树,竟一时忘了来此的目的。那时的奶奶早已精疲力竭,她一腚坐在槐树下,再也不想走了。后来她听到西厢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接着她看见从屋里走出一个目清眉秀的少妇。少妇两眼通红,好像刚刚哭过。爷爷怯生生地打量着少妇,说,大嫂,行行好,舍口吃的吧。少妇没有回爷爷的话,她两眼直直地盯着坐在树下的奶奶,声音温和地问,你快生了吧?奶奶脸上涌起红晕,低声回答说,明年三月份。少妇说,你们从哪里来的?爷爷回答说,昌邑。少妇哟了一声,说五百多里路哩。爷爷点点头,说差不离儿。那你们住在哪儿?爷爷和奶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少妇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说,你挺着这么大的身孕,走到哪算一站呢,要不这样,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住在俺家吧。爷爷和奶奶知道,他们遇上好人了。这个好人叫刘嫂。
刘嫂的男人是个痨病鬼,娶刘嫂那年,刚满十八岁。十八岁。十八岁的人老相得跟个六十岁的老头差不到哪去。不过他家里富(有几亩好地),有五间房子(公婆分给的)。对这门亲事,刘嫂起初不同意。她对娘说,他是个痨病鬼。娘说,闺女啊,那是胎里带,你去了,叫喜一冲,就好了。刘嫂说,我比他大三岁。娘说,女大三,过得黄金杵到天。她就嫁过去了。嫁过去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撇下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守着那五间空房子。她跑回娘家哭了一场。娘说,闺女啊,守着吧,守大孩子,挣个牌坊。她就回来了。一个人住在跟男人同住过的那三间房子里,一到晚上,心里就虚惊得要命。三间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她后来就搬进了西边那两间房里。
刘嫂的儿子一下生浑身全是鬼毛。皱纹也多,多得皱住一张小脸像个核桃。喘气也不匀和,活脱脱又是一个痨病鬼。公婆对她说,你要想走,我们也不留你。刘嫂满月后回到娘家住了一段日子。爹娘不让她走。他们说那么多地,那么大一个宅院,你为啥要走?你可以在那里招一个上门女婿。于是,刘嫂又回到了龙廷村。
刘嫂真是一个好人。她收留了爷爷奶奶。爷爷和奶奶住进了东边那三间房里。刘嫂对爷爷说,大兄弟,抽空你垒上一道墙吧,把那三间房垒过去,一家成两家,大门还是走一个大门。嗯,行啊。爷爷嘴上答应,就是不动手。过几天,刘嫂又说,大兄弟,垒吧!你不垒我可垒了,一家门户一家天,这像啥?爷爷就垒了。不过他垒得不高。也就半人高吧,鸡能飞过去,狗能跳过去,我能爬过去。爷爷看出了刘嫂的心思。她怕爷爷奶奶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垒上一道墙,是叫爷爷和奶奶在这里安心长住下去。刘嫂这么做,她的公婆竟然没有干涉。爷爷从心里感激刘嫂。他常对奶奶说,刘嫂真是个活菩萨。奶奶也说,咱几辈子都报答不了人家。
刘嫂经常和奶奶一个墙这边,一个墙那边,隔着墙说话。墙这边,刘嫂说,大妹子,你缺啥用啥,尽管跟俺说,咱家有的,你来家里拿;咱家没有的,咱去人家借。墙那边,奶奶一脸的感激,说,刘嫂,俺往后少不了麻烦你。刘嫂说,大妹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咱姐俩有缘,啥叫麻烦?
自从在龙廷村安家落户,爷爷早出晚归,去河滩开荒准备来年种地。当然,刘嫂家有啥粗老笨重的活他也帮着拾掇了。
冬日漫长,爷爷和奶奶结束了四处漂泊的乞讨生活,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好像早已等着他们的到来似的,让爷爷有一种找到了家的感觉。
爷爷经常坐在“怀抱玉”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对我们这些晚辈们说,这人啊,就像榆钱儿一样,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