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怀抱玉”树开花了。开的只是榆钱儿花,没有榆叶,开得异常稠密,一串串一簇簇挂满枝头。榆钱儿花淹没了槐树新发的绿叶,沉甸甸压弯了树枝。
那个早晨,奶奶把镰头拴在竹竿上,挺着笨重的身子,站在树下,仰面朝天,够榆钱儿。树枝颤动,那些碎榆钱儿和整枝的榆钱儿花纷纷扬扬往下落,就像下大雪,一会儿,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不过呢,雪花是白的,榆钱儿花却是嫩绿嫩绿的。阳光下,绿生生的一片,招惹得人心里疼燎燎的。碎花落在奶奶的头上,打在她的眼睛上、沾在她的鼻尖上,落进她朝天张着的嘴巴里。奶奶欣喜地嚅动着嘴巴,细细品尝着榆钱儿花的甜味儿和清爽,够花的竿子变得愈发有力。于是,大团大团的榆钱儿连枝带花纷纷跌落。奶奶的两臂举得酸痛,肚子也挺得有些微微地疼胀。奶奶好像跟“怀抱玉”树有仇,恨不得把竿子举到天上去。那一树的花最后全让奶奶够下来了,只剩下稀稀的粗枝桠朝天悲哀地挺着,几朵榆钱儿可怜地在上面垂着,槐树的嫩叶倒显出一派生机。奶奶看着这棵被她够光了榆钱儿花的“怀抱玉”树,一下想起娘家那只老得褪光了毛的母鸡。那只叫“芦花”的母鸡是奶奶从小喂大的,一天一个鸡蛋,添欢人呢。想起“芦花”,看看榆钱儿花,奶奶无声地笑了。笑得很是满足。她走进刘嫂家的屋里,拿来两个干净的大箩筐。又走进自家屋里,抱出一个厚实的草墩。然后,她一腚坐在草墩上,身边守着两个大箩筐,整整一个上午没有挪窝。她把榆钱儿花仔仔细细地撸下来,放进一个干净的大箩筐里。然后又将顺带下来的槐树叶子一片一片摘下来,放进另一个箩筐里。做完这些活,奶奶觉得腰都快断了。疼得她不敢直腰。她弓着腰,又顾着肚子,将一筐榆钱儿花和半筐槐叶艰难地给刘嫂端进屋里。她把那些榆钱儿花和槐叶洗了又洗,等她认为干净了,才去和面。奶奶的面成分复杂。有半瓢白面,其它的是荞麦面、玉米面和地瓜面。她把那些洗过的槐叶和榆钱儿掺进了白面、荞麦面、玉米面和地瓜面里。做完这一切,奶奶就忙着生火。那风箱随着她的两手一抽一送,咕嘚咕哒叫得分外欢畅。
刘嫂从娘家回来,一进村,就看见了自家那棵“怀抱玉”树光秃秃的样子。她叹一口气,撩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珠,背起脚下那袋谷米,直接去了村头那盘大碾。这时,太阳已经往西山坠落。暮色开始降临。
那年春天,奶奶蒸出了许多槐叶和榆钱儿花团子。深绿的槐叶团子和嫩绿的榆钱儿花团子。看着这些香甜四溢的绿花团子,奶奶欣慰地笑了。接着,奶奶的肚子开始坠疼。她去了一趟茅坑。她发现下身流出了许多血,血水早已把她的裤子染红了。奶奶先是吃了一惊。她知道这叫破红。破了红,孩子就要下生。奶奶一下就慌了神。她想喊刘嫂,可是刘嫂还没有回来。奶奶支撑着身子走回屋,费劲地爬上土炕。她躺在炕上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又想起刘嫂,刘嫂也怎么还不回来?奶奶那年还很年轻,只有十八岁。她又疼又怕,眼泪就无声地滑下她的脸颊。下坠的疼痛愈来愈烈。奶奶知道这是快要生了。她咬着牙,费劲地褪下裤子。褪去裤子,奶奶又发现下身流出了许多的水。怎么有那么多水?她又怕又痛。奶奶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后来,奶奶的哭声就变成了痛苦而绝命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