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无法对自己的身世做出诗意的描述。那是一种不可触摸的伤痛。这伤痛,也许会伴我一生。因为我是一个野种。
我是个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我一直为我是个野种而备感忧伤。为什么他们都骂我是个野种呢?我有爹,我有娘,他们骂我野种是什么意思?每当我调皮捣蛋时,母亲总是无奈而怜爱地骂我,你这个小野种啊。有一回,我把大爷家的一个花碗打碎了,大爷居然虎着一张脸也骂我说,你这个野种!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我还是很坚强的一个人。大爷骂我我没哭。但是我看见大娘哭了。大娘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滑,整张脸全被泪水弄湿了。从此我就开始害怕大爷。我不明白,大爷每回看我,总是阴沉着脸,一双眼也是怪怪的,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我没有得罪他啊?我就给他打过一个花碗,我娘已经还给他家了。我们家有两个花碗呢,还他家一个,我家还有一个。我去大爷家,可不是图他家有好吃的。我是去找炮。炮是大爷大娘的儿子,他的年龄比我小,但他长得比我高,走在大街上,村里人都说他是哥。我长得白净瘦弱,炮长着一身黑膘。但是小伙伴们从没骂过炮是野种。他们骂我是野种。就连炮也跟他们一起骂我是野种。你是个野种,你是个野种。有一回他们把我骂哭了。我哭着回家问我娘,他们为什么都骂我是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我娘把我搂进怀里,两手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好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娘生的,娘养的。我娘虽然这么说,但我仰脸看她时,发现她的脸上跟我大娘一样被眼泪弄湿了。我不明白,她们怎么听到野种这个词,就会掉泪呢?这么看来,难道我真是个野种?
我去问奶奶。奶奶活到七十多岁,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就喜欢坐在那棵“怀抱玉”树下怀念过去。她躺在树底下的一把竹椅上,眯着眼,遥想当年。如果你不走到她身边惊扰了她,她一天也不会开口说话。我问奶奶我从哪里来?这可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然而奶奶却随意讲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就把我打发了。奶奶说,有天清早,你爷爷撅上粪筐出门捡粪,走到村前的一块野地里,看见一个光腚小孩躺在地里哭。你爷爷走过去,就用粪叉子把那个小孩铲进粪筐里背回了家。那个小孩就是你。奶奶对我讲这番话时神情平淡,就像在讲一个非常遥远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很是伤感。我直想哭。我觉得我好可怜。是谁把我扔掉不要了?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扔掉呢?他们到底是谁?从此我经常独自一人去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我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可每次我都失望了。我不知道我陷入了奶奶用毛边语言布置好的叙事迷宫里。许多年后,我想起爷爷也曾经这么对付过我。那天我跟着爷爷去地里栽地瓜。爷爷在前面插秧,我跟在他身后埋苗。爷爷弓着腰,一不小心放了个屁。我正低头埋苗,听见响声,抬头问爷爷什么声音。爷爷说蛤蟆。我说蛤蟆怎么这么臭。爷爷说死蛤蟆。我说死蛤蟆怎么会叫。爷爷说叫了一声就死了。我“噢”了一声,继续埋苗。你看看,大人们总是喜欢欺骗小孩子。他们轻而易举信口开河一点儿也不负责任就把小孩子蒙哄过去了。我一直成长在大人们的谎言里。爷爷不光欺骗我,还欺骗了我爹。
我是个野种。我为什么是个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