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建筑商。两年前,我承揽了本城看守所的建造工程。一切顺利,工程如期完成。经过验收,利利索索地交了工。搞过建筑的人都知道,干工程最难的就是索要工程款,我当然也不例外。交工后,后两期工程款迟迟收不回来。没有办法,我又约了甲方管事的吃饭,目的是讨要工程款。
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我预感不好:又该是路白跑,饭白吃了。路滑不好走,应早点动身,以免误事,让吃请的等请吃的就不好了。我早早地驾车往城里赶,不料想,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麻烦事:前方不远处的路中间,有个人躺在血泊里,血水混着雨水,红红的一片,朝一旁的水沟流去。我缓缓靠近,把车停在路边去看究竟。躺在地上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头上、腿上还在不停地流血。我想,一定是车撞的,肇事者怕担责任逃逸了。看看周围四下无人,我就下意识地将伤者扶起,用手在他鼻孔下试了试,看是否还有气息。看来人没死,还有救。不管是谁撞的,时间就是生命,血光就是命令,救人要紧。我用力将伤者抱到车上,加快速度朝医院奔去。
我把车直接开到急救室门前。急救室的医生们是训练有素的,还没等我把伤者从车上抱下来,他们已经把活动急救床推到车门前,又七手八脚地帮着我把伤者抬到床上,紧接着就一溜烟推到了急救室抢救,真是争分夺秒。
我想,我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可以走了。再者说,我确实有事,不能耽搁。擦了擦身上的泥水,在车上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随后就启动了车辆,准备离开。这时候,急救室跑出来一位医生把我拦住了。
“哎,你这人真怪,把人往这儿一扔就不管了?想溜啊?”
我真不知道这方面的规矩,就问:“我留下有啥用?还要我做什么呢?”
“你是装糊涂呀还是真不懂?人是你送来的,总得有个说道,有个交代吧。”
我恍然大悟,急忙赔不是:“对不起!是我疏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当然应该有交代。您说,需要我做什么?”
“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我不认识他。”
“哦,你是肇事者。”
“不不不,我不是肇事者。我是路过碰见他受伤倒在路边,就把他送来了。”
“这么说,你是见义勇为,是英雄喽?”
“不敢当,不敢当,可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我不管,既然你把人送来了,我们就只能跟你说事。你说是吧?”
“那是当然。什么事,您说。”
“好,那我说:你赶快联系他的家人,让他们到医院来。没有家属在场,以后会有麻烦的。另外,你到收费处,先交五千元押金。”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懵了,做好事还做出这么大麻烦来。我没了反应,站在原地直发愣。
医生看出了我在犹豫,忙解释说:“你不用紧张,是让你先垫上,等家属来了,再还给你。”
我解释说:“我身上只带了五千元,还要办事呢。能不能缓缓,等家属来了,让他们直接交行不行?”
“我们能等,可伤者不能等。你还想办事呀?先生,你的事今天怕是办不成了。家属不来,你不能走;家属来了,怕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这医生真不地道!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他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说家属可能会讹我,说我是肇事者,要追究我的责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有啥好怕的。还是那句话,救人要紧,把押金交了再说。
交了押金,我赶紧给甲方管事的打电话,通知他自己有急事要办,改天再约。人家自然不急,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你肉肥得很,这点儿钱不算啥。你干脆别要了,捐给犯人们改善改善伙食,还能落个好名声。有钱人捐东捐西,大都是锦上添花,邀功邀名套利而已。你给监狱捐款可是头一份。犯人感谢你,我们宣传你,不比他们待遇差。如何?”
瞧这话说得。唉,又把人得罪了。
该联系家属了。伤者口袋里滑落出一部手机,医生捡来给我,让我从中寻找伤者信息。不错,两个号码拨出,就找到了伤者家人。他们得知情况后很是着急,说马上到医院来。
大约半个时辰,家属来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了一大堆人。我把伤者的详细情况向他们作了介绍,之后说:“你们来了就好了,我还有急事要办,请你们把我垫的押金还给我,赶紧让我走。”
没有感谢,没人吱声。一说要钱,都往后缩。一位年龄稍大点儿的汉子开了腔:“你先别急,让我们进去看看病人再说。你等一下,先别走,回头还得谢你哩。”
这句话一出,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还是实诚人多,那医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兜底。谢不谢的不打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的事,心里踏实比啥都强。
正当我得意的时候,急救室里传来一片哭声。男声女声大声小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不好,一定是那人死了。我三步并两步朝急救室跑去,还没到门口,就和里边冲出来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
“就是你,打死你这狗日的!还我爸命来!”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上就先吃了几拳,接着就是疾风暴雨式的无情打击。小伙子劈头盖脸将我打,可怜我半大老头子如何招架:倒下了,趴下了,鼻子出血了。我痛,我苦,我冤,我悔,我恨,我……
我双手护着头,趴在地上任由小伙子蹂躏。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那年龄稍长的汉子才呵斥小伙子住手。接着就有人过来把小伙子从我身上拉开,我得救了。我趴在地上没有起来,不知道是在呻吟,还是在哭泣。说实话,身上的伤痛算不了什么,可心里的伤痛让人受不了。我已经难受到了极点,我真想大哭一场。
“嗨嗨嗨,想讹人是不是,装死呀?起来,起来说事。说说,你是咋把我爸轧死的。你是准备私了呢,还是想坐牢?”
我没有动,我不想跟这些没人心的王八蛋说什么。
小伙子显然不耐烦,一手揪着我的头发,一手抓住我的领口,生生地把我拽了起来。一个女人从包里掏出一沓卫生纸扔给小伙:“把脸上的血给擦擦,看着恶心,还咋说事呢。”
看看吧,我现在处在何等的境地,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的尊严,我的人格,我的脸面,都给无情地碾碎了。我还像个人吗?大地啊,你若有眼,就赶快裂开条缝子,让我钻进去,藏起来,治治伤病,修修面子。
小伙子把纸巾往我手里一塞:“自己擦,看你那恶心样子。不会开车就别开,有车咋了,有车就可以撞人?你以为你是乡长,你以为你爸是‘李刚’?”
我的颜面早已丧失殆尽,我还有脸吗?有什么好擦的。我把纸巾扔了,木然地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任凭这小子奚落。
“怎么不说话?耍死狗是不是?你以为,这样就没事啦?门儿都没有!这么着:先拿十万元,把人埋了再说;另外,你得披麻戴孝拉柳棍,你看咋样?”
我不想搭理他,没说话。那个年龄稍长的汉子开了口:“老哥,娃儿打你是他的不对。可你也要理解,你把人家爸撞死了,搁到谁身上都放不下。我看你也是个体面人、明白人,啥都不说了,就说说如何处理后事吧。死者为尊,先把人埋了再说。娃儿没胡说,十万元不多。行不行,你给个话。”
不说话不行了,我一字一句地正告他们:“我没撞人,我是救人。我不图报答不求谢,可也不至于遭到这种报应吧!?我救的是人吗?我救的就是一群狼!一群没开化的白眼恶狼!”
“你骂人?轧死人还骂人,打没挨够是不是?”小伙子又要开打了,幸亏医生前来劝架,把憋足劲要打我的小伙儿拦住了。
不说了,跟这伙白眼恶狼没什么好说的,也说不清。媒体有报道说,一位幼童被车撞伤,肇事者逃匿,十多个过往行人路过此处,竟无一人施救;药家鑫交通肇事后不仅不救人,竟将受害者杀死……这些都是为什么?此刻,我全明白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是全人类的美德,被这帮不肖的中华儿女无情地践踏了。更令人不解的是,这种践踏在一些地方竟得到了法律的保护:被救者反咬一口,施救者被判承担一半医疗费用。这给人以何种引导,给人以何种教化?悲哀呀!我没有系统地读过中国历史,历史上的中华民族和今天的中华民族是不是文明的,理性的?原来我还想着答案是肯定的,要不然怎么会说是五千年灿烂文明史呢。可是现在我怀疑了,我认为,文明、文化也许是灿烂的,但行为大多是卑劣的。文化文明只不过是少数文化人文明人探索和创造出来的,又经日积月累,代代传承,渐渐地丰富起来,灿烂起来。而过去的现实世界和今天的现实世界并非如此。号称五千年灿烂文明,跟人死后只声其美、不言其丑一样,只不过是溢美之词而已,其实是名不副实的。我想,能上得“史”的东西不过是社会万象之中的凤毛麟角,这凤毛麟角也有一些虚假粉饰的成分。两下一除,其真实还能占多大比重?而与之相反的真实又占多大比重?所以我认为,读史未必能还原史中实相,实相未必如史所说。在当今社会,这文明依然灿烂,但只是在没有利益冲突下才会这样。一有些许利益冲突,这文明就薄如纸、软如绵,轻如鸿毛脆如酥,一捅就破,一压就扁,一吹就飞,一拍就碎。而利益冲突之事每天都发生着,小到个人,大到集团、阶层,从未停歇。如是,这还是文明么?这文明还灿烂得起来么?
看看这一家老少吧,他们不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吗,他们的文明、道德、善心哪里去了?他们不就是想讹我几个钱吗?在利益面前,几千年的文明积淀不是一下子变成了“纸、绵、酥、鸿毛”了吗?
不知是谁呼来了“110”,来了两名警察。警察拨开人群,来到我们双方面前。见我满脸是血,就将我扶到警车内,让我用矿泉水清洗。又将那小伙叫到车上,问他为什么打人。小伙一口咬定是我撞死了他父亲。我向警察说明情况,小伙一听就火了,质问道:“不是你撞的?不是你撞的你会把他送到医院?你会掏钱救他?你以为你是雷锋啊?谁信啊!”
混账话!没撞人就不能救人吗?这是什么逻辑!这是什么心理!这是什么风气!道德沦丧竟到如此地步,我还有啥话能说!小伙儿的几句话直逼我脑门儿,胸中立时憋得发闷,像有一股烈火要往外喷,却又找不到喷口。一团热浪冲向头顶,嗡的一下,我晕了过去。
二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站着一个护士、一个警察、一个氧气瓶。
护士说:“醒啦,醒啦,没事啦。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说话啦。”
警察说:“那我通知他们过来。”
约莫半小时光景,又来了两位警察,他们向我出示证件,作了自我介绍。原来是“110”认为,此案应为刑事案件,将案子移交到了分局刑侦科,来人就是刑侦科的办案人员。看来,事情闹大了,麻烦上身了。我曾笑话人家医生是小人,看来人家就是一位先知,我才是个大瓜(大傻瓜)。
我把详情告诉了警察。警察说:“我们很愿意相信你说的是实情,但这毕竟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们信了,受害者家属不信。没有过硬的证据,我们怎么向人家解释?你好好回忆回忆,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死者不是你撞的。也就是说,可以将你撞人的可能性排除掉。”
当时下大雨,周围没有一个人,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天哪,这是什么规矩?救人危难,都是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难道还要先找足证据,照相录音录像后再救,这成什么了?谁会这么干?我对警察说:“没有啥能证明。救人要紧,谁会想这些呀。我保证,人绝对不是我撞的。”
警察也是无奈,他说:“我们也没有证据把你的嫌疑抹去。看来要委屈你几天了。你也不要紧张,不会把你怎么样,事情早晚会搞清楚的。现在把你留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你想,现在让你回去,受害者家属还不把你给吃了。”
有啥好犟的,人家也是依法办事,只能这样了,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我出了院。办完拘留手续,警察送我去看守所。路上,押解警察对我说:“你真有运气,新看守所昨天才启用,你就赶上了。这儿的条件比老看守所好多了。他们昨天才把犯人迁过来,你可能是第一个新人。”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就小声骂道:“狗日的!我都坐牢了,还说有运气。是运气,你咋不进去呢?幸灾乐祸,真他妈不是个好东西!”
说来也巧,这座牢房就是我亲手建造的,我现在就要住进自己亲手为自己建造的牢房里了。我虽然孤陋寡闻,但我敢说,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第一,这就是自己第一时间住进自己建造的牢房,一点儿亏都没吃,一天都没耽搁。此种情形,人世间绝无仅有,“骄傲”啊!
听人说,新犯人一进去,老犯人都要修理修理你,杀杀你的傲气,灭灭你的威风,让你服服帖帖地按他们的规矩行事。我被送进来后,倒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我独自一人坐在墙角想心事,想到伤心处,还会落下几滴泪来。整整一天过去了,竟没有人来骚扰我,就连食堂专为我送的病号饭(优待饭),我不发话,也没人敢吃敢抢。我想,一定是有人打了招呼,他们才会这样。看来,犯人们也是讲规矩的,比打我的那个小伙子有教养多了。
渐渐地,我想开了,开始和关在一起的人有了交流。这里真是一所大学,正统的非正统的,主流的非主流的,高雅的低俗的,甚至下三烂的,想看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开眼啊,长见识啊。记得有位大人物说过,没有坐过牢房的人,不是一个完全的人。这话对不对呢?以我的体验,这话是对的。在外头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学到;在外头不可能有的心境,在这里有;就连钟表的嘀嗒声,人的喘息声,都让你有不一样的感受。经过不同的文化进补,异样的情感洗礼,拾遗补阙,我觉得自己长进了许多。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桩趣事:一头小母猪骑到一头大公猪背上耍流氓。我们就问一位老人:它们在干什么?老人说:那是在互助互爱背娃娃呢。比你们都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猫狗见了你们都吓得乱跑。你们就不能像小猪一样,和睦一点,友好一下。听听,明明是一件酸丑之事,到了老人嘴里却成了美谈。所以,凡事都要看你怎么去理解它。坐牢自然不是好事,可从历练人的角度看,未尝不是好事。
我在牢房蹲了二十多天,无人来问。忽一日,牢门打开,管教干部把我叫了出去。我问何事,管教说:“恭喜你,你被释放了。”
我问管教:“为什么呀?是不是肇事者抓到了?太突然了。”
管教木然地说:“不知道,你出去问问主办人吧。”
三
在办出监手续的时候,我问办案人员:“是不是把案子破了,抓到了肇事者?”办案人员说:“没有。是你老婆和孩子怕你在牢里受罪,主动找到受害者家里,以高额赔偿为条件,达成和解协议。受害方向公安机关提出申请,要求撤销案件,不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公安机关说,这是公诉案件,不能因受害人的要求而撤案,但可以考虑取保候审,先把人放出来。这就办了手续,把你保了出来。”
一听是这么回事,我的第一反应很强烈,拒绝在出监手续上签字。他诬陷了我,侮辱了我,我恨不得杀了他!怎么的,还要我给他赔偿?要一个受害受辱者给施暴施辱者赔偿?这是什么道理!我宁可把牢底坐穿,也不会做这样的交易!这太离谱儿了。我不怕坐牢,我不要无原则的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更要清白之身,更要人格尊严。什么和解,这不等于说,我承认撞人了吗?既然撞了人,为何当初不承认,这不是耍赖吗?我成了耍赖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我杀了。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出去,转身就要回牢房。管教堵住我,刑警拉住我,不准我进去。说:“出监手续都办了,这地方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头一回见你这号人,人家想出出不来,你却扑着扑着往进钻,才几天就关瓜了。”他们连拉带拽地把我轰出了监所。
出了看守所的门,看见老婆孩子和公司员工一伙人等在门外接我,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直往上涌。我也看见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复杂,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那些挤出来的笑容也让人难以捉摸,不知是苦笑还是喜笑。大家见了面,不知说什么好,贺不是,慰不是,喜不是,泣也不是。只是握握手点点头,问候道:“委屈你了!”“你受苦了!”“咱们回家吧。”
回到家里稍作休息后,我就问妻子跟人家和解的详情。妻子给我作了详细介绍。我说:“咱不该给那狗日的赔钱。你一赔,不等于承认了,人是咱撞的吗?撞死了人还耍赖,咱成啥人了?我这么一出来,公安局就会放松调查,甚至撂下不管都难说,谁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而我呢,身上老背着个黑锅,还得定时去跟人家汇报行踪和表现。你说,这丢不丢人。”
老婆不这么看,她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晚会搞清楚的。今天人们有看法,等真相大白了,看法自然会转回来的。你知道吗,你被抓以后,全家人为你担惊受怕,怕你想不开,怕你吃苦遭罪。大家吃不好饭睡不着觉,没有一天是好过的。不把你弄出来,我们这日子都没法过,你说有啥办法。”
我又说:“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啊!你是不知道,他当初把我打得,唉,我真的受不了了。这还不算,他还把我糟蹋得不像个样子。那么多人围着看,我这老脸呀都给撕碎了,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丢不起这人呀!”说到这里,我伤心地哭了。妻子过来站在我面前,把我的头搂到她怀里,她也哭了。
我哭着说:“如果他是个善良厚道人,给他点儿钱也没什么。可他是这号货,中山狼嘛!给不着他钱,他还欠咱们五千元押金呢。”
老婆哭着说:“钱是个啥?钱是个王八蛋!钱把人都烧晕了,连点儿人性都没有。他想要就给他,先把你保出来再说,咱受不着那个罪。你要是心疼钱,等把事弄清了,咱再要回来。”
我说:“我不是心疼钱,我是不甘心把钱给这种人。这钱一定得要回来,不能喂了狼!得赶紧要,你要等事情搞清楚再要,就来不及了,他会把钱花光的,想要也要不回来,白白填活了这白眼狼。”
老婆担心地说:“你这么弄,他一定会反悔的。他要是不跟咱们和解,又要把你往牢里送怎么办?”
“不怕,大不了‘二进宫’。管教待我不错,牢房的人待我也很好,我不会受罪的。事情总会搞清楚,我不信,他能关我一辈子。”
老伴急了,脸贴着脸摇晃着对我说:“你是不是给关瓜(傻)了呀,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出来,你竟要栽着头往里钻。求求你,不敢这样啊!”
我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我说:“你们别劝了,我的事我自己处理,不用你们管。不能便宜了那小子,那是个恶人,钱一定得要回来。凡是人,谁没个脾气,他伤我太深了,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屈辱。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当众打我的场景,忘不了当时所受的侮辱,我的心都让他揉碎了。我一定要闹个水落石出,杀杀这小子的威风,丢丢他的人。”
老婆知道我的秉性,劝了几次,就不再劝了。
四
打我的小子叫陈振,家住市郊一村庄,我一个人开车找到他家。他认出了我,看那样子,像是有些难为情。他磕磕巴巴地叫了我一声叔,说:“请坐,我给你倒茶去。”
我说:“不必了,我车上有。”
他又把香烟往我面前一推:“你抽烟。”我没搭理他。我说:“没想到吧,咱们又见面了。都在这一方土地住着,说不定谁碰上谁了,谁又跟谁结成亲戚朋友了。你看,咱们两个就成了熟人,谁能想到呢?”
他点头笑笑:“就是就是,这不就认识了嘛。”
我问他:“你不觉得咱们的相识有点儿沉重,有点儿血腥,有点儿特别吗?”他不说话了。于是我郑重地告诉他,我不是肇事者,我不同情他,我不会原谅他对我的殴打和侮辱。并且挑明叫响,我是来要钱的,连同住院押金,一分钱都不能少。
陈振急了,露出了本相:“不可能!我打你是不对,可你应当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你说你没肇事,谁能证明?别忘了,你是被保释出来的,不是说你没罪了、清白了。就是想要钱,也得整明白了再说。你们家为什么会给我钱?不就是心里有鬼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震怒了。一拍桌子:“我给你说了半天,你连一句都没听进去,真是个要钱不要脸的小丑!好,不跟你说啦,一句话:你把钱准备好,三天以后我来拿。到时候拿不出钱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小子不甘落下风,恶声恶气地说:“谁也不是吓大的,我等着你,看你能把我球咬了!”
三天期限已到,我知道陈振不会给我还钱的,就带了公司的两名保安一同前往,准备吓唬吓唬他。看到我兴师动众地前来,陈振并不害怕,他反倒威胁我说:“钱,我花了,没钱给你。你非得要的话,我可以借钱还你。不过,我和你家我阿姨是有协议的,她赔我钱,我去撤案。现在,你们要反悔,我也就不遵守协议了。等我去公安局撤回申请,先让他们把你关进去,然后再给你们还钱。”
陈振跟我做起了交易,满以为这样会吓住我。他错了,他不知道我偏偏不怕坐牢,用这个来吓唬我,是吓不住的。我说:“你想怎么干,那是你的自由。钱,我一定要收回,就是再坐牢,也无所谓。上次我说了,三天后我来取钱,拿不到钱,就会对你不客气。现在,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说着,上去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因为有两个保安站在我的左右,他没敢还手,只是盯着我看,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我问他:“挨打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心里一定特别恨我,是吧?我从来不打人,今天打你,就是想让你尝尝被打的滋味。论年纪,可以说我是你的长辈,你看看,现在是长辈打晚辈,你这个晚辈尚且受不了。那么,当初你这晚辈殴打侮辱我这长辈的时候,我会是什么心情,你应该知道了吧?今天就到这儿,三天以后,我还会来取钱。你赶快筹措,到时拿不到钱,我还会找你麻烦的。”撂下话,我们几个就走了。
还不到三天,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陈振怕我再去逼他,第二天就去公安局把我告了。说我在取保候审期间,屡屡侵害和侮辱受害者家属,使之不能正常生活,要求将我收监。公安局听信了陈振的检举,支持了他的请求,终止了取保候审措施。第三天中午时分,警察就来到我家抓我。临行时,我对老婆说:“我没说错吧,陈振这小子不是个好人。如果他把钱还给咱们,再把我送进去,还说得过去。现在是既不退钱还要整人,两头都想沾,这不是个瞎是什么!”
老婆说:“不让你要,你偏要,弄得一头抹担一头挑担(挑担子时,一头脱了,扁担必然翘起,另一头也就脱了。鸡飞蛋打之意。)人家两头沾,咱是两头空。不知你图了个啥。”
我诙谐地说:“人吃辣椒图辣哩,牛吃藜草图扎哩,各有所爱嘛。我图的就是躲在牢里,离你这黄脸婆远点儿,嘿嘿嘿。”
我的话把警察给逗乐了:“你可真是个老顽童,都这关头了还开玩笑。有爱钱的,有爱权的,有爱花姑娘的,没见过有爱坐牢的。你是头一个,值得骄傲啊。别啰唆了,赶快上路吧。”
五
就这样,我又进了看守所。主办人人不错,送我进来的时候,专门给看守所打招呼:“这案子不怕串供,越串越好,不要防他,朋友家属都可以会见。”又交代他们对我好一点儿,说我是个好人。这一次,我被关进另一个监室。还和第一次一样,虽然都是些新面孔,但没有人难为我。没几天,我就和他们混熟了,大家和睦相处,无所不谈。
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用。我想,关进来也是好事,至少公安局不敢懈怠,侦查工作会加紧进行,真相大白的一天会早一点儿到来。
监室门开了,管教唤我出门,说是有人来看我。跟着管教,我走进了会见室。来看我的是老婆和儿子。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有伤悲的样子,好像不是来探监,而是来工地送饭的。这我就放心了,至少他们不再为我担惊受怕了,至少他们知道,我没受罪。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老伴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递给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涌上心头,不由自主,我的眼眶湿了,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背过身,紧绷着嘴,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哭相,又用衣袖偷偷擦去泪水,转过身来,强装欢颜地和他们说话。不一会儿,难受劲就过去了。
儿子高兴地告诉我:“爸,我从陈振那小子手里把钱全要回来了,连同五千元押金,一个子儿都不少。”
我感到惊讶,问:“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是怎么要的,快给我说说。”
儿子说:“你走以后,我和我妈就觉着亏得慌。咱给人家赔了那么多钱,末了你还得坐牢,那赔钱还有啥意义?不如撕了协议,把钱要回来,不能两头吃亏。咱想要,人家当然不想给,这你知道。我第一次去,那小子狂得很,钢嘴铁牙,比石头还硬。一下子把我惹火了,我就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以前不打他,是因为想救你,硬忍着的,这回不用忍了。我告诉他:今天打你,是给我爸出气。一个半大老人,你竟下得了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他,缺家少教的。今天就是要你长进长进,做事不要太绝,要懂得尊重人。我又告诉他:把钱准备好,明天我来取。如果拿不到钱,我还要打你一顿。天天如此,直到把钱还完。”
“解气。虽说打人不对,听了还是解气。以后呢?”我问。
“第二天,我又去了。没想到,这小子找了几个打手等着我。我才不怕呢!我跑到他家厨房拿了两把菜刀出来,对着那些打手说:‘不怕死的只管来。’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敢上。我对他们说:‘我跟这家有一笔孽债要清理,我们不是斗气,不是争强斗狠,希望你们不要掺和。他能找你们来助威,我也能找一大堆人来打架。到时候打得血糊呼啦的,住院的住院,坐牢的坐牢,说不定还有搭上性命的。想想,你们能捞到啥好处?’我这么一说,他们就退了,把那小子一个人晾到那儿了。我问他,钱准备好了没有?他吓得直哆嗦。他哪里准备钱了,他根本就没打算还钱。我有言在先,又打了他一顿,并告诉他,这是为钱打的。”
我埋怨道:“打一次就行了,咱不跟人家学,有话好好说,别老是打打打的。打急了,人家会跟你拼命的。”
儿子笑了笑,接着说:“第三天,他又把当地派出所的人请来保护他。顶啥用吗?我是要账来的,又不是犯案来的,警察管得着嘛。我把情况给警察一说,人家也不管了,只是劝我说:‘有话好好说,协商解决,不要打架。’说完就想走。我拦住他们说:‘既然来了,就给我们调解调解,别急着走。人民警察为人民嘛,总不能让我们又打起来吧?’我一边求他,一边递烟,点头哈腰,满脸赔笑。警察让我给说动了,反倒替我来说话。警察对陈振说:‘我看,人家说得有道理。他爸还没定罪呢,还不能说是人家爸把你爸轧了,说不定另有其人。当下还轮不着人家给你赔偿,你不该收人家的钱,退给人家吧。等案子砸实了,该谁赔谁赔,少不了你的。’”
“听到这里,我觉得这些警察好笑,是谁请你来的?怎么替对方说话?经警察这么一劝,陈振勉强答应了,说三天以内把钱凑齐还我。三天后我去了,这小子竟藏了起来,不见人影儿。我寻思,他只是为了躲我,肯定没走远,我一走,他准回来。我卖了个关子,对他老婆说:‘我还有事,就不等了,我明天再来,让他在家等着我。’离开他家,我没走多远,找了个暗处藏了起来。果然,半个小时不到,这小子就回来了。我拐回去,把他堵在了家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地领着我去银行取钱还账。”
听到这里,我心里非常高兴:“哈哈哈……你小子,真有你的,比你老子强!我还真干不了这个。”
老伴不乐意了,埋怨道:“看你爷俩说得热闹的,还有我呢,就不跟我说几句话吗?”
我也是在兴头儿上,就打趣说:“你看把我高兴的,差点儿忘了。人家的老婆自家的娃,在自家娃跟前,就把自家老婆给忘了,罪过罪过。”
老婆瞪了我一眼:“老没正经的,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咋咧?说到底,这也是人说话的地方,有啥不一样的。”
“说正经的吧,我问你,这还要把你关多久呀?急死人了。”
“说不上来。要是今天抓到肇事者,明天我就能出去;明天抓到肇事者,后天就能出去。要是抓不着,最多也就关两年吧。”
“两年啊?我的天哪!”
“不要紧,我不急。我蹲在这里,公安局的侦查就不会停下来。我相信,早晚会查清的。”
时间过得真快,话还没说完,管教就催上了:“会见结束,该回监室了。”
回监的路上,我的脸上挂着笑容,还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管教觉得好奇,就问:“你笑什么?”
我答:“心里高兴呗。”
管教问:“有啥喜事?”
我说:“人活一世图个啥,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我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钱,够花了,再多就没意思了。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我生养了个好儿子,有胆有识有能力,比我强,这可是金不换哪!你说,我能不高兴嘛!”
管教点点头:“是是是,值得值得。娃成器,比啥都好。”
我得意地说:“你说对了,说到底,还是人要紧。有人黄土变成金,没人黄金不如土。我认识一位老板,很有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他养了两个儿子,个个养尊处优,不思上进,不务正业。老大花天酒地,耀武扬威,打群架打死了人,被判了死缓。老二染上毒瘾不能自拔,面青人瘦,病秧秧一个,结了两次婚都离了。为啥?因为他连床上那点儿活都干不了,不离才怪呢。”
管教说:“这老板也挺惨的,那就守着钱过吧。”
我接着说:“这老板自己说,他的一生很失败,一点儿幸福感都没有。钱多有啥用,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万般皆下品,唯有人最真。他说,自己投资事业成功了,只不过挣了些没用的符号;而对儿子的投资失败了,挣来的却是无法用金钱挽回的切肤之痛。两个儿子都废了,生命的延续都成了问题。他的生命、他的基因、他的香火,很可能随着他的老死而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他说,谁要是能把他的儿子恢复到正常状态,他愿把自己所有的财产给谁。自己宁可做一个吃普通饭,穿普通衣,出门挤公交,回家下厨房的普通人。”
管教深有感触地说:“谁说不是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们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瞒你说,我的老二也关在这里呢。弄得我整日没脸见人,几次要求调走,走不了嘛。唉,愁死人了!别看我在你们面前吆五喝六、张牙舞爪地跟个人似的。可是在体制内,我就是个毛毛虫,谁拿咱当人看。孩子没学下本事,咱也给孩子找不上合适的工作,他就在社会上瞎混。三混两不混地就混到这里头了,有啥办法。谁要是能把我儿管教得出息了,我没有万贯家财相赠,我可以不当这管教,给他去牵马坠凳,当牛做马。”
没想到,瞎聊聊出个惆怅人。自己的得意之作,正是人家的伤心之笔。在伤心之人面前自鸣得意沾沾自喜,这不是缺德吗?不是找着挨抽吗?因为来得太突然,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幸亏监室救了我——监室到了,我麻溜地“滚”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