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城中，谁的箭术能强过本公子？瞧这鸟，你们谁见过？不还是被本公子射得了！”
为首纨绔洋洋自得，周围帮闲起哄。白鸟想来失血力竭，恹恹不动，只缓缓睁开眼，锁住了人群中的宇文凤，那只狭长如凤的眼中蓄满了水光。宇文凤愕然，倒退一步，定睛再看，白鸟仍凝视着她，仔细分辨，那是……哀求么？宇文凤瞪大双目，不可思议地看着它：这只鸟在求我？！
几名纨绔显摆够了，起身打算前往下一处酒楼，跟班会意，忙伸手去拎白鸟，忽听一人叫道：“且慢！”人群骚动，众人循声看去，宇文凤缓步走进大堂，向为首的紫衣纨绔颔首道：
“这位兄台，不知这鸟可否出让给在下？”
紫衣后生一脸讶异，尔后大笑：“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上赶着讨要猎物的。你看本公子像猎户么？况且这等奇鸟，满皇城都没人见过，本公子怎会出让？笑话！”
“我不会白要你的。”宇文凤说着，摸出一锭整银抛在桌上，“你不用妄想多得，这并非异鸟，不过一只白色的长羽鹔鸟罢了。眼下初春，正是鹔鸟迁回北疆之季，你侥幸猎得一只，若去凤口渡，一天十只八只怕也是有的。”
众人哑然，另一锦衣少年薄面涨红，叫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一锭银子，就想要走这等稀罕东西？”
宇文凤不答，只看着为首紫衣公子，扬眉道：“兄台，我看你也没想留它性命，早晚都是要死，给了我还能白得二两银子，不亏吧？”
这人犹豫着，摆手道：“五两！听说鹔鸟都是墨色，它通身白羽，也算罕见，得至少五两！”
宇文凤眉心微蹙。她例银本就少，为防在街上游荡忍不住乱买，每次出宫只带一点碎钱，今日有这二两整银还是懒得夹开，顺手揣的。她眸色渐冷，侧首打量着几人，欠身抽出一根竹筷，咄地插在桌上，淡声道：“便是雁礼，也不过八百文，一只鹔鸟，兄台竟能开出五两？二两，我可以再加五文。”
不单众子弟，周围看客也哄堂笑起来，为首纨绔捧腹不已，口里道：“哈哈……五文？！这人是不是有脑疾啊？！……”见宇文凤回身往门口走去，更狂笑不止。宇文凤静静走到门槛，蓦然旋身，右手一抖，众人只听几声脆响，定睛看时，桌上那根竹筷已穿了五枚铜钱。堂中霎时沉默，宇文凤面色平静，又道：
“二两五文，若还嫌少，我最多再加十文。”说着摸出一把铜钱，在手里一掂，“兄台，做人得知足啊，没听说过贪心不足蛇吞象么？”
紫衣纨绔面色难看得紧，猛然抓过银子，粗声道：“本公子不差这五文破钱！走，吃酒去！”
宇文凤与这帮人擦肩而过，她上前俯身解开麻绳，小心将白鸟扶起查看伤势。翅膀似乎脱臼，左腿皮肉有大块破损，尤其被绳子绑过的部位；右翅根一处伤，像是弩箭所为，伤口仍在往外渗血。她心中不住打颤，抚上白鸟冠羽，格外温柔地轻声问道：
“很疼吧？”
白鸟垂眸，轻轻叫了一声，她听在心里，竟突然生出想哭的感觉，当即扯下抹额裹住那处箭伤，小心将白鸟抱起，快步往外走去，心想回宫肯定来不及了，直接去尚英院吧，那里伤药还齐全些……
她尚未走出多远，身后飞跑来三五孩子，齐齐将她围住，叽叽喳喳道：“小公子，我们姐姐说这鸟儿伤得太重，怕是来不及去医馆了，姐姐说她可以治，小公子能不能把这鸟儿给我们？”
宇文凤顺着孩子们手势看去，见那酒楼门联旁立着一群孩子，中间拥着一主一仆两个少女。见她望向这边，那丫环便快步走过去，上前敛衽道：“公子，您既肯出钱买下这鸟儿，想必也不愿看着它活受罪。我们小姐会些医道，为这鸟儿活命起见，还请公子莫要犹豫，我们府上离此不远，几步就到的。”
宇文凤看看那群眼巴巴的孩子，又看看怀中两眼半睁不闭的白鸟，心中一横，道：“既如此，麻烦你家小姐了。不知尊府何处，还请带路。”
丫环忙回到那小姐身前回禀，小姐闻言，俯身对几个稍长的孩子低语几句，抬眸对快步走来的宇文凤颔首道：“请公子随我来。”说罢脚下轻快地拐入一条小巷，宇文凤紧跟在后面。
一群人在巷子里拐来绕去，刚在一处宅院的后门停住，头先几个孩子捧着药匣水盆飞奔出来，纷纷道：“姐姐，这是金创药，这是止血药，水是干净的……这鸟儿能活么？”
小姐从宇文凤手中接过白鸟，手法极熟练地清洗伤口，一旁丫环帮忙，孩子们取递药罐，配合娴熟，不见疏漏，宇文凤看得发愣，站在墙下一声不响。一盆清水很快就变为血红，小姐在白鸟左翅中部摸索一阵，猛然发力，白鸟锐叫一声，脖颈挺得笔直，定定看着宇文凤，她心中不觉一阵抽痛，那小姐已接好翅翼，扯开纱布，仔细包扎起来，最后打湿手帕，轻轻擦去白鸟身上干结住的血痂，来回审视几遍，确定已经擦拭干净，方温柔抱起白鸟，捋着它光洁如雪的背羽，走到宇文凤面前含笑道：
“血是止住了，只怕小女子技艺不精，公子回府后，最好再寻名医，细做诊断为宜。”
宇文凤忙接过，看视一遍，眸露异色，道：“小姐医术高明，已非常人所及，还要多谢小姐相帮，救得我这鸟儿一命。”白鸟依偎在她怀里，也一声脆鸣，满足地将脖颈搭在宇文凤肩头，小姐不由一笑，道：
“家祖父家父都在太医院里任职，因此会点医术。公子真有福气，小女子还从未见过这么通人性的鸟儿呢。”
宇文凤把嘴边一句“你是玉家的小姐？”咽回去，应声道：“是啊，这鸟灵气得紧，那群纨绔一看就不识货，竟当做寻常鹔鸟……”她满含疼溺地轻抚白鸟长颈，那群孩子一齐围上来，小心摸着逶迤垂垂的尾羽，纷纷问：
“小公子，这是什么鸟啊？”“好漂亮的鸟，玉姐姐，你看像不像凤凰？”“你看，它眼睛会笑！”
宇文凤跟孩子们讨论着，那丫环好奇心起，也凑上来一起探究，大大小小说得正起劲，一个男孩“呀”了一声，恍然道：“我好像见过这鸟……姐姐，我想起来了！是溱公子，溱公子就养了这么一只鸟，我见过一次！”
玉小姐本立在一旁听他们探讨，闻言便问：“当真么？”她看看面色僵滞的宇文凤，又确认道：“阿远，你确定这就是溱公子那只？皇城这么大，外观相似的鸟有几只，也说不准啊。”
“真的！”男孩笃定道，“我跟秋茗玩时瞧见过，它就停在溱公子肩上，也是这么笑着。秋茗说这是溱公子从小养着的，好像只生在哪处山里，说它可通人性了，溱公子叫一声儿，它就答应！嗳，汨凰！”
白鸟抬首傲然长鸣，众孩子讶异声中，玉小姐不乏同情地看着宇文凤，轻声道：“这位溱公子与阿远毗邻，想来错不了。小公子，不如……您把汨凰让给我罢，我……我出五两，行么？”
宇文凤与白鸟对视一刻，竭力按下满腔失落，欠身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既是有主，我自当亲自奉还。多谢小姐相救，这位小兄弟，那位溱公子不知住在何处？帮我带个路吧。”
男孩一口应下，扭头就走，玉小姐于心不忍，轻唤道：“小公子，鸟兽与人，总无分别，只要真诚相待，总会再得这般灵性兽宠的。”
宇文凤回以一笑，随在男孩身后走去。在巷陌间穿梭一刻，两人拐入一条繁华街道，宇文凤细看两眼，发现这正是清心街，前面两排青灯高挑处便是芳菲坊。她脚下未停，随即又跟同男孩进了一条小巷，再走一程，街上嘈杂渐渐不闻，巷道愈窄，两旁青瓦墙头时有绿树探出，洒下一片郁郁葱葱，偶尔路过几扇素简木门。前面短墙阻隔，竟是一条死巷，男孩停在尽头一扇绿漆小门前，一推没开，遂拍着铜环叫道：“秋茗！茗哥哥！我是阿远啊，你家汨公子回来了！”
宇文凤不禁一笑，扳着白鸟悄声问：“你是汨公子啊？身份真是尊贵呢！”白鸟眯缝着眼，呱嗒几下鸟喙，其形犹如不屑撇嘴，宇文凤不由叹息，心中又增几分不舍。
男孩拍了半天没人出来应门，又看看两边门柱，回头讪讪道：“公子，秋茗今天可能回家去了，溱公子也不在……不然您把汨公子给我吧？”
宇文凤强抑住狂笑的欲望，连声道：“你也看见了，阿凰受了伤，不如我先带回去，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送回来。你就如实跟那位溱公子说，只管放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扣下不还的！”她说着，生怕男孩上来抢似的，转身就走，男孩扎煞着两手急切切追了几步，无奈叫道：
“公子，溱公子可极看重汨公子的，您千万得送回来，公子您……怎么称呼啊？”
“……我姓文，我叫文凤！”宇文凤回头嚷着，犹如一个偷到鸡的孩子，紧紧搂着淡然打盹的白鸟，飞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