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绡缨，你该谢谢我。”
黎崇深谋远虑，多番提醒，倒像是真心归顺于我妖族，我不禁觉得疑惑，遂试探道：“那是自然，你想要什么谢礼，说来听听？”
黎崇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露出一抹笑，道：“绡缨，你不必再套我的话。我早说过，不会做有害妖族之事。”
我偏过头，不再问这个问题，黎崇抬手喝了一口茶，我冷幽幽又冒出一句：“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信任你？”
黎崇公然入妖界投诚于我，但是我记得，当年可是他亲手杀了我的，他怎么有胆来找我？若不是当时他给了我圣药，我可能当场就收押他了。
除非……除非，他知道我没有记忆，不记得他从前做的事情了……是这样吗？
我正琢磨着，黎崇抬眼看向我，将茶盏放下，面色严肃道：“不，绡缨，你猜错了。我笃定的是，你一定不会信任于我。”
我被他说中心中所想，一时语塞，黎崇继续道：“不过没有关系，绡缨，我会一直帮你。”
我饶有意味的挑了下眉：“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说会一直帮我？”
黎崇貌似不经意间一笑，道：“你要救妖族。”
我心中一动，正眼打量起黎崇，他回望着我，语气淡然：“我观察过，从前妖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小族，自你死后，这些族群就突然开始一个个凋落，开始是旁支小族，慢慢退化成没有灵气的动物，最后完全生存不下去甚至整族灭绝，后来就是一些修为较为高深的中等族群，最后是大族……我算过，平均每年会凋落十个，到现如今，这近一万个族群就凋落得只剩一千多个，虽然看起来妖族仍在繁衍，人数并没有减少多少，但是族群变少了，渡渡鸟族逆转时光之术、鲳栖族掌控江海潮汐之术……再这样下去，整个妖族都会凋落，在天地间再无立足之地。”
黎崇话毕，我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他说的基本没错，妖族确实是一日日在凋落，这些年来妖族一直尽力繁衍，弥补人数上的缺失，一些大族的人数甚至到达了成千上万，就是怕族群凋落之后妖族会被神族趁虚而入，一举歼灭掉。
这些都是般虞通过白玉螺告诉我的，但是黎崇说的并不完全，或者说，妖族比他说的还要岌岌可危。
当年，妖族大臣早已发现了族群凋落的问题，但是这些族群有的确实是退化灭绝，有的却是突然整族疯魔，在妖族境内四处作乱。为防误伤外族人，也为防被天帝抓住把柄，妖族众人才不得已封锁了妖界，看上去是为了防止外族人进入，实际上更是为了防止疯魔化的族人窜出。
现如今存留的族群都是人数庞大，若再凋落，妖族便一下就少了好几万族人，饶是这些年再如何尽心繁衍，也弥补不了妖族灭绝的趋势，但这还是稍好些的情况，若是整族疯魔，妖界境内将会民不聊生，白影将这些疯魔的族群都镇在一座山谷之内，他们合在一起，互相厮杀，怨气冲天，白影虽不忍，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这座山谷如今并没有多少活着的妖族人，但是这里面全是妖族的亡灵，怨气深重，偏偏魂灵之间有天然的引力，活人稍一靠近可能就会魂魄离体，最后跟它们沦为一体。
这座山谷我去过，就是般虞此前用力将我推下去的地方，我那时候还是凡人，灵魂比妖族人更容易剥离，所以半道之中就灵魂出窍了，躯壳离我而去，灵魂被躯壳锁住的记忆也一点点冒出来，但是毕竟我的魂还不全，所以许多事情都死活记不起来，而我记不起来的、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妖族凋亡的原因。
般虞推测，妖王继位大典最后一日，是在祠堂中听三个时辰的古训，妖族镇族的秘密，很可能就在那些古训里，可是我却已经忘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尽快找到古训，要么再办一次继位大典，要么找回记忆。
可不管是这二者之间的哪一条，都需要继承人完好的元神，偏偏，我没有。
“绡缨，我会帮你挽救妖族的凋落。”黎崇看我出神，轻声道。
我心内隐隐有些震惊，克制住了，问道：“你知道挽救之法？”
黎崇摇摇头，我自嘲一笑，他怎会知道，我怎会指望他知道？
黎崇继续道：“不过我会帮你一起找。”
我平复了心绪，道：“多谢神君。”
黎崇端详我半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回了正题：“大皇子受不得痛，肯定会向天帝说出立誓一事。”
我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大皇子娇气，发现天宫的医官不能解妖族蛊毒后，必然会求他父君帮他履行誓言，以求不再受折磨。
我道：“据你猜测，天帝几时会送还领地？”
黎崇笃定道：“马上。”
“马上？”天帝会这么好说话？
黎崇高深莫测的看向窗外，白影已经大步迈了进来，报道：“女王，今日守驻封地的神族不知怎的，突然齐齐搬走了！”
我看了一眼黎崇，他带着笑回看我，表情有几分得意几分阴沉，我从他的表情中有了结论，遂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去溧水河看看吧。”
白影脸上难掩激动，低头回了声：“是。”
溧水河，是当年爹爹与神族最后一战葬身的地方，白振天、白风，还有无数的白家将军，都死在了这里，当年神族胜了之后就立刻侵占了溧水河，不许妖族人进入，就连尸首都不允许收敛，多少族人隔着结界在千万枯骨中一具具的辨认，希望能辨认出自己要找的那一具。
白影当年年纪尚小，也是从水晶城一路奔波赶来，却怎么也进不去，只能在结界外面看了一天又一天，爹爹的尸首在那里，哥哥的是这一具，那是二伯……如今再来溧水河，她显然有些失神，大步走在了我和黎崇前面。
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纵使神族不曾收敛，这些尸首也早已化成白骨，融入泥土中，沧海桑田，早就寻不到蛛丝马迹了。
白影蹲在地上，依据记忆辨认着方位，试探着翻开岸边的土壤，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不好出言相劝，其实我也想蹲下来找一找，爹爹当年，也没人给他收敛尸骨，但是我不记得他倒在哪里，听说，没人在溧水河看见过爹爹的尸体。
我往河边走近了几步，体内血液突然隐隐不安分起来，就连心跳也快了几分，青叶感受到我的不适，在心内问我道：“主人，你怎么了？”
可这感觉太过奇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青叶干脆一口咬上了我的手臂，我吃痛，“嘶~”了一声，黎崇听到动静，忙转头问：：“绡缨，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此时青叶的回答响起在耳边：“主人，你体内的灵魂在动。”
灵魂？我想起来了。是修补我灵魂的那一团怨灵！它们自与我缠在一起后就安分得很，在体内一动不动的，怎么现在突然开始不安分了？
而且，我总有一种格外悲伤怨愤的感觉……
难道，这一团怨灵跟溧水河有什么渊源？
我突然想起初次见这团怨灵时，它身上有好多双眼睛，而且还会说话，我记得，还有一双眼睛，曾朝我眨过，那双眼睛我总觉得很熟悉很熟悉……
难道？！
我忙出声叫白影：“白影，我一直很想问你，你可记得一个家族？”
白影回头，困惑道：“什么家族？”
我道：“青木家。”
白影点头道：“记得，青木家是大家族，族中常出朝中文官，现如今在城郊一处山林隐居。”
我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道：“那，青木家的长女，青木晚……”
白影道：“哥哥的朋友。”默了默，声音低了许多：“她陪哥哥一起出征……”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平静转头看向面前静静流淌的溧水河——也战死在这里。
我全身突然如同泼下一桶冰水，怔怔的站在原地似被定住了一般，心内却风起云涌：“是……死了吗？”
想起从前与她在四处闯祸惹事的时候，眼泪又有些抑制不住。
青木啊……那双眼睛是青木！她……她从前就喜欢这样朝我眨眼睛，眼珠里写满了坏主意，成日跟个小流氓没什么两样，我怎么……没认出来呢？
既然……既然有青木，那！那一定还有白风！是的，还有一个是白风！
还有，还有，那么多双眼睛，都是谁？
我低低念出声：“告诉我，你们是谁？”
颤抖着伸手抚上心口，而体内怨灵似乎感受到我的悲伤，竟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白影和黎崇大为困惑，道：“怎么了？谁们是谁？”
只有青叶洞悉了我的想法，她紧紧缠上我的手臂，声音从心底传出来：“主人，别难过，我们为他们报仇。”
体内怨灵不再动作，我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眼泪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再抬头又是一派云淡风轻。
绡缨啊，你不能软弱了，你看，他们都在你身边，在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