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幽都城南部城区各处点起来一盏又一盏灯火放在门口，合以这等人间繁星，迎着天上月，腰间插着一小段树枝的魔种们手里一样也都捧着一盏，从各自家中出发，逐渐聚集到玉镯泉的岸边。
至于北部城区，早都跑光了，黑漆漆的废墟散落着，好似参差的兽牙。
没有议论，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叹，他们站在一起，好像是黑色的雕像群，步子凝重得轻盈无声，好似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窸窸窣窣，不时地会响起石子滚动声。
岸边，魔种们先是叠一只纸船，放在水里，再从灯盏里挑出一粒火星，将事先捻好的一小截灯芯放在纸船中，点燃，接着轻轻推远。手里捧着一个朴素的土罐孙悟空，撑起一只小木舟，和那些灯船一起划向水深处。
随后每一个魔种都抽出腰间的树枝，轻轻抛入水中，然后转身离去。阿桃看着孙悟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众魔种一块回去了，家里毕竟还有爹爹要照顾。这种时候，可能还是让他先独处一阵比较好。
撑船到玉镯泉的中心处，孙悟空双手就那么一直平拿着那个土罐，下面是银涟交织的水面，只要他一松手，不过几秒就可以沉入水底，而后姜烈山的遗物也将以幽都的风俗，永眠在水底。
在这时候，恍惚间一幅幅画面闪过，似乎是昨日种种回忆，但其实也不能说是种种回忆，他与姜烈山相识其实最多也不过是半天，只是，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缺失，一时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就好像是你在走路，走着走路的一截就被人突然抽走了，跌了一跤，扑扑尘土，倒也是能继续向前走，疼也是微微那一阵，可好像总会时不时地惦记，拿出念叨一下。
更何况是个人，与自己还算交好。
活生生地存在过，但是就这样被抹去了，不论他对于你，你对于他是何种情感，你都要意识到：这个人是不在了，是无法再出现的，死了就死了，完完整整地再重现什么，想必是魔道也做不到。
虽然这个有时候会骂娘的老头子保护你是出于了那么点私心，可是既然连命都交付了出去，即使交到他这么个相谈不过几刻钟的外来人手里，还是感觉沉重的很。
孙悟空将土罐放在船头，重新撑着船向着那座送往山去了。
眼前的山体只剩下了半截，在寂寂的月色，那被束能粒子轰切出来的黑色平面有一种乖离的深邃感，他没有上岸，只是坐在小舟里，捧着土罐对着江心那轮略显模糊的月轮发呆，心里悲伤倒不是很多，就是空落落的。
“猴子。”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孙悟空站起来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三面皆水，背后是灯火幽幽的南部城区，抬头看了看天，那澄澈的月亮，依然是如玉盘高悬。
只是当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水中倒影里，自己的眼睛在金红之间来来回回地变化着，他揉了揉，捧起水来洗了个脸，只当自己是眼花了。
但是那声音又说了句：“呆头猴子，看右手。”
眼睛里光也跟着转了一圈。
孙悟空仍是警惕地打量了一圈，这才看向右手里，那饕餮样式的暴君铭文正活蹦乱跳着，看样子似乎是跃跃欲出，只是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灰线缠在其中。
“枯骨前辈？”
“呸，老子叫姜九参，是姜烈山的同事。”
“同事？”
“就是......一起干活的。”
孙悟空捧着罐子，没再多说话，姜九参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了，滔滔不绝地谈论一番过去和姜烈山的交情，还有些许方舟上的事和自己的事，“总之，小山包的事你不用多自责，是我......当时太大意了，下次再遇到那个老儿，老子定要把他脑袋剜下来当夜壶用。”
“你怎么不说话，呆猴子，不相信爷爷我的实力？当年好歹也是被封称为蚩尤的，论单挑打架，咱个可没怂过谁。”
“人都死了，说着这些还有什么用。”
孙悟空将土罐放在身旁，打开一坛酒水，往泉水里倒了一点，自己喝了一大口，这么一来一去的，一坛酒饮尽，孙悟空打了个酒嗝，说道：
“我感觉我肯定不是猴子，我他娘的应该是一匹马。”
“怎么，嫌弃自己毛多？扎手？”
孙悟空呸了一口，咬开另一坛酒封泥，上来的时候自个儿在小船里放了不少，说道：“马后炮，前辈你懂不懂。”
“懂，自然是懂。”姜九参笑了笑，说道：“这个比喻倒是很贴切。”
“嘿，前辈你说我怎么就什么都赶不上呢，本以为。”孙悟空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半截送往山说道：“我他娘以为我不要逃了，老子要干，要干他娘，没想到还他娘的是没赶上。”
“不是都说了吗，不怪你。”
“怪！”孙悟空又喝完一坛酒，扔进泉水里，咕咚一声，“得怪！”溅起水花湿了一身，他说道：“我本来就是抱着摧毁城市的念头来的，什么狗屁神，统统都要死。”
“可是！”孙悟空把土罐拿在眼前，指着它说道：“你个老头子怎么人这么好，这里的魔种怎么也跟着这么好，好的我心虚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本来就是要来拆你家的，你跟我说什么把他们托付给我？让我搞什么自由平等新世界？”
他把土罐放在船头，扑通地跪下一拜，说道：“老城主！”
他其实很想珍视对他好的，他愿意为他们开心难过赴死什么的都可以，就是，怎么都先离他而去？他如今哭又哭不出来，身体表现的平静的很，除了呼吸微微有些起伏，胸腔里那颗心在跳，分明是不痛不悲的自己。
就是难受。
“我看你这样是真憋屈，还不如让姜子牙给抓了回去。”姜九参嘲笑着说道：“小山包就相中你这么个东西？”
孙悟空吼道：“老城主您走眼了！对！我不是东西！”
呼地一下，他的右手自己突然抬了起来，啪地一下扇在他的脸上，孙悟空一下子倒撞了下去，弄得小舟来回摆了一圈。
又一下，不过是孙悟空自己打的。
“说什么屁话呢？他娘的有没有个担待的样子？”
“我也想啊，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干什么都太迟了。”
“噢，然后就怨天怨地，得劲吧，那我再跟你说，姜烈山死得还真就跟你有点关系，嘿，那厮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解脱，在这破地方画地为牢，把自己和这幽都城连在了一块，和那狗屁魔道做了交易，年年岁岁地困在这里就为了磨掉诅咒，这诅咒消失的那天，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所以你来了，魔道重新亲近这儿，诅咒随之也就散了，没了，好啊，他也就该上路了，懂了吧？”
孙悟空呆呆望着土罐一言不发，想起姜烈山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说他其实一直都在观察着，也就是自打他接着这里，他就感受到了孙悟空到来给这里所带来的影响。
姜烈山给自己画了一个消之必死的圆，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事，所以白天投石引起那种从未有过壮观景象的时候，他开心，他狂笑着舞蹈起来，自己的孩子们一下子得了解脱，不再受诅咒的束缚，是真的高兴。
“又是我，又是我，又是我......”孙悟空默念着。
“不过你也别给自己脸上贴多大金，姜烈山之所以帮你拦着姜子牙让你跑，无非是人情换人情，说到底他还是赚的。”
姜九参继续说道：“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无非是还他的人情，至于他托付你什么，我不知道，你自个寻思寻思吧。”
“漂亮话说起来都容易得很，你是真觉得对不起谁了，就拿出点东西，别在这尿唧唧的，恶心不恶心。”
姜九参不再言语，孙悟空手中铭文再次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