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奔驰，列车终于穿过黑暗，驶进了江汉平原；大地豁然一片光明，也一片平畴、一片葱绿。牛瑧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脸没洗，口也没漱，便坐到车窗旁，眼光像警察追逐通缉犯一样追逐着眼前的这一片光明、一片平畴、一片葱绿，心儿则像长了翅膀一样地飞向在平畴、葱绿另一头翘首盼望着他的奶奶、三伯、三伯母……
是啊！长年生活在雾霭弥天、高楼大厦遮望眼的大都市，长时间地应付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考试，一下子遇到如此明媚的景色，一下子再也不必为任何考试忙乎了、特别是再也不必为高考忙乎了，无论是谁，都不会还紧闭双眼、紧绷心弦的！
无论是谁，如果他曾像宝贝一样被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呵护过四年，却有三年的时间不曾去看看健在的奶奶、伯伯、伯母，或给去世的爷爷、伯伯扫墓，此时此刻，都不会只是心如止水、悠悠然欣赏这眼前的一片光明、一片平畴、一片葱绿的！
牛瑧昱出生在锦都。
20多年前，牛正甫、傅玉林夫妇俩双双从江汉师范大学考入锦都师范大学，牛正甫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傅玉林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学位。那个时候，博士虽然还是紧俏货，很抢手，但是用人单位一般都重男轻女，对一些需要解决生育问题的女博士“另眼相待”；傅玉林便在读博二之际生下了牛瑧昱。牛瑧昱没过半岁时便被送回老家牛家大湾，由爷爷、奶奶及伯伯、伯母们抚养。
牛家大湾位于江汉平原的腹地。一代一代的老人都说，牛家大湾是因村后的巨潭蛟龙湾而得名的，这个说法应该是可靠的，也应该是合理的。不过，牛家大湾如果叫汉江村或汉江湾，似乎更合适些——一千多户人家断续依汉江北岸蜿蜒排开；世世代代，牛家大湾人一直主要是吃汉江里的鱼和汉江滩上产的粮，喝汉江里的水，柴火也是取自护堤树上的枯枝和汉江滩上生长的农作物的秸秆……加上汉江沿岸实际上再也没有规模如此之庞大、配得上叫汉江村或汉江湾的村落……
牛家大湾虽然名为牛家大湾，但杂姓也不少——“百家姓”中排在前面的几姓，如赵、钱、孙、李、周、吴、王均有；杂姓中的大姓为岳、杨——他们约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五，主要是从临近的岳家店和杨家院迁入的。
岳家店和杨家院分别位于牛家大湾的西北边和东北边。据说，两村原本是毗邻，但后来出现了意气之争：起先，岳家店人自称是岳飞之后，标榜自家千百年来都是精忠报国的；杨家院人自称是杨令公之后，标榜自家千百年来都是保家卫国的，各自还请戏班打擂台似地唱戏，宣扬自家祖先的忠烈之事。之后，两姓人含沙射影地对骂：岳家店人说杨家将最后只剩下寡妇了，杨家院人说岳飞父子部将均屈死于风波亭。最后，两姓发生械斗，两姓中不愿卷入械斗的人一部分远走他乡，一部分迁入牛家大湾。牛家大湾人既与杨、岳两姓均有姻亲关系，又尊奉和为贵的传统思想，便竭力劝岳、杨两家和好。最后，在牛、岳、杨及官府的共同努力下，岳、杨握手言和了——后来，还与牛瑧昱的祖爷爷牛东海所领导的江汉义勇军一起配合新四军消灭日军的一个中队。不过，两村之间也出现了一片宽一公里、颇有点儿安徽桐城“六尺巷”意味的空地。
牛家大湾虽然堪称规模庞大、姓氏庞杂，但民风淳朴——重孝戒淫、尊老爱幼、互帮互助、互敬互谅、和睦相处等均属村里不成文的村规民约。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村规民约，所以，村里的老人是人见人敬，没有子女的老人常常是好多家争着供养，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则是好多家争着照看；男男女女之间虽然交往相当随意甚至有点儿无拘无束，但村里从无桃色新闻，更无西门庆、潘金莲之类的“千古名人”。一家有喜，邻近的二三十户人家必定会登门道贺；一家有难，凡是知晓的人家都会尽力帮助，像孩子生病需要请医生或送医院、孩子上学有困难之类的事，更是“闻者有份”；如有外难，举村人必定同仇敌忾，如在抗日战争时期，牛家大湾人齐心协力地伏击日伪军、支援新四军打击日伪军，数十名妇女自觉策应只身闯入日军司令部索要自家骡子的牛大嫂……
牛大嫂即陈达敏，是牛瑧昱的曾祖母，出生于武举之家，十五岁时嫁给牛东海。牛东海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不久，辍学回牛家大湾组织成立了江汉义勇军，并率部出入于汉江及其两岸的湖汊，袭击日伪军。新四军成立后，牛东海任特务连连长。渡江战役之后，牛东海失踪……
牛瑧昱在仅有模模糊糊的认知能力时，爷爷牛声扬、奶奶杨金环就常常指着牛东海、陈达敏的画像教他叫祖爷爷、祖奶奶；牛瑧昱稍稍有知晓能力时，爷爷、奶奶又给他讲牛东海率部在蛟龙湾伏击日伪军、陈达敏大闹日军司令部的故事。不过，爷爷、奶奶也给他讲过其他故事——讲得最多的是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牛瑧昱稍有领悟能力时，爷爷、奶奶更是带着他看有关杨家将、岳家军的连环画；同时，在通过幼儿识字卡片教他识字或与他玩识字游戏时，也有意识地围绕着牛东海率部伏击日伪军、陈达敏大闹日军司令部及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来进行……于是，牛瑧昱在不到三岁并不真正明了其义时就认识了牛、东、海、陈、小、敏、率、部、伏、击、大、闹、日、伪、军、司、令、部、杨、家、将、岳、军等并不太普通的汉字。
牛瑧昱是四岁时离开爷爷、奶奶从牛家大湾到锦都的。那时，牛正甫、傅玉林夫妇已从锦都师范大学毕业并留校任教三年了。本来，牛正甫、傅玉林夫妇在刚毕业留校时就打算把牛瑧昱接到锦都的，但是，临近开学时，学校一外派在美国任教的教师突然病倒，便派牛正甫接替那教师——后来，又在美方的要求之下延聘了二年，而傅玉林既有教学任务，又承担了烦琐的学科评估材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加上牛瑧昱的爷爷、奶奶舍不得他，不希望他离开他们，大伯、大伯母、三伯、三伯母也都觉得当时牛家大湾的环境对牛瑧昱的成长并没有什么不利的，于是，牛瑧昱便留在牛家大湾，直到牛正甫完成了国外的教学任务回国才到锦都。
在牛家大湾那几年，牛瑧昱虽然没吃锦都幼儿一般都会吃到的精美食品，如价格高得吓人的进口奶粉、鱼油等；没有进锦都“高资”家庭的幼儿常进的学费昂贵的幼儿园，但是，其身心的成长却丝毫不比那些幼儿差——
牛家大湾除了前有汉江后有蛟龙湾外，周围还有为数众多的湖泊、沟渠，一望无垠的水田、藕塘，而有水便有鱼，因此，牛家大湾人如果要吃鱼的话，那简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手到擒来”，而且，自古以来，鱼一直都是牛家大湾人主要的食材之一。
牛瑧昱的爷爷牛声扬是捕鱼高手，凡是坑塘河湖，他只要下水动一动，便知道那里会有什么鱼。他认为甲鱼的营养胜过其他所有的鱼类，便总爱捕甲鱼给牛瑧昱吃。同时，他还有点儿迷信地认为：鳝鱼光滑机灵、身材修长，常吃鳝鱼将来在为人处世方面也会“光滑机灵”，个儿也会长得高高的，于是，也常弄鳝鱼给牛瑧昱吃。
牛瑧昱的三个伯伯，也都是捕鱼高手，特别是三伯牛汉卿，简直是捕鱼之王——他能在河里赤手空拳地捕到鳡鱼；他特爱牛瑧昱，并且，他的“思想很解放”——认为人不必专吃甲鱼和鳝鱼，其他鱼也有营养，也应该吃，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足够丰富的营养，于是，有意识地弄除甲鱼、鳝鱼之外的鱼给牛瑧昱吃，而且每天必换一种鱼吃，这样，从吃鱼这一点来说，牛瑧昱可谓“杂取种种”“博采众长”。
也许是爷爷、伯伯们的这种特殊调养真的起了作用，牛瑧昱小时身心都成长得非常好——
他在四岁离开牛家大湾时身高达130厘米，脸色红润光泽，像化了妆似的，有一种迷人的魅力，真正是人见人爱。
同时，他也非常聪明伶俐：牛正甫从美国寄回的幼儿英语识字卡片、图画书、有声读物，傅玉林从锦都寄回的中文幼儿识字卡片、图画书、有声读物，不仅是有多少就看多少，而且掌握了不少，他在离开牛家大湾时，虽然只有四岁，可认识的汉字多达近一千个、英语单词有近百个，还会简单的英文日常用语、会算加减法、会背诵近百首儿歌儿童诗和古诗、会讲不少童话故事……对一些“突发性”的“事情”，他也很能随机应变。比如，他刚满三岁时，有一天，爷爷逗着他玩时问他：“牛瑧昱，爷爷对你好不好？”牛瑧昱不假思索地高声道：“好！”爷爷又打趣地问：“你说的是真话吗？”牛瑧昱又高声道：“当然是真话！”爷爷再进一步地问：“那你是喜欢爷爷，还是喜欢你爸爸？”问完之后，爷爷微笑着盯着牛瑧昱，以为他会语塞的，可牛瑧昱却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各人喜欢各人的爸爸——我喜欢我爸爸，我爸爸喜欢他爸爸。”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小小的年纪就很善于观察问题、思考问题，比如，在他刚满三岁时，有一天傍晚，他爷爷带着他玩，在路过一堆煤时，他忽然拉住爷爷的手停下来，睁着一双童话里天使才有的眼睛问道：“爷爷，为什么煤是黑的却能被看见，而天黑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是吉人天相吧！牛瑧昱一到锦都，他那超常的“身心”就派上了用场——
那年，锦师大开始在锦师大附小办旨在发现和培养智力超常儿童的实验班——巨人班。凡进入该班的学生，都要经过一番严格的、科学的考试——既笔试又口试，既测试知识技能又测试随机应变的能力。结果，牛瑧昱不仅笔试得了满分，而且以一篇《美猴王大战奥特曼》的即兴“演讲”“征服”了在场的所有“考官”，也得了满分；加上他个儿高挑、长着一副鲜嫩得似乎可以掐出水来、永远泛着微笑、十分符合中国人审美心理的脸蛋，因此，“考官”们对他简直是有点儿“目不转睛”，恨不得在满分之外再给他加点儿分！
在“巨人班”学习期间，牛瑧昱各科均在全班第一。在“巨人班”学习一年后，牛瑧昱随其父母到美国——由于牛正甫在美国任教时成绩卓异，美国方面便“点将”牛正甫去任教；同时，按照学校的外派原则，轮到派傅玉林外出任教，于是，牛正甫夫妇便一起到美国去任教，并把牛瑧昱带到美国；在接受了三年的美国教育之后，牛瑧昱回国进锦都师范大学附小读书。就年龄而言，牛瑧昱应该读三年级了；就知识水平而言，牛瑧昱完全可以读小学五年级或六年级了，但按学校的规定，牛瑧昱还是得从小学一年级读起。牛正甫夫妇认为如果牛瑧昱还是得从小学一年级读起的话，那太浪费孩子了，便找到学校领导理论，想让牛瑧昱插入四年级或者五年级。但学校校长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角儿，而牛正甫又没给校长送礼，于是，牛瑧昱最后还是不得不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读起。由于老师的授课内容不用再学习了，牛瑧昱便在牛正甫夫妇的指导下大量地阅读书籍——中国的一些主要的经典名著和国外的一些主要的文学经典，牛瑧昱几乎都读了。
牛瑧昱在读小学、初中时，由于课堂里老师讲授的那些知识对于他来说不在话下，因此，他并没感到有什么学习压力，每个寒暑假都雷打不动地回牛家大湾看爷爷、奶奶、伯伯、伯母。但一进入高中，他就觉得学校一下子变成了一座军营似的——他像其他所有的学生一样，从早晨进教室到上完晚自习后出教室，都得严格地遵守一套规章制度；父母亲虽然还是牛正甫、傅玉林，可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不再相信他了似的——早晨他还没睡醒，他们就把他叫醒，晚上该睡觉了，他们却还要他汇报当天的学习所得，有时，他们还对他的学习“指手画脚”；在读小学、初中时，平常总是牛瑧昱直接与他爷爷、奶奶通话，但一进入高中，牛正甫或傅玉林就“越俎代庖”地代他与爷爷、奶奶通话，甚至爷爷去世后，牛正甫、傅玉林回牛家大湾奔丧时也没带着他回；后来，他大伯病故时，牛正甫、傅玉林回牛家大湾奔丧时仍然没带他……
列车还没在江汉站停稳，牛瑧昱就提起行李走到车门口，眼盯着窗外来接他的奶奶、三伯、三伯母，在心中大声喊道：
“奶奶！三伯！三妈！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了！”
一下车，牛瑧昱就边奔向杨金环边大声叫道：“奶奶！”同时，下意识地放下行李包，张开双臂抱住了杨金环，眼泪也随之簌簌而下。
见牛瑧昱那么旁若无人、那么动情地抱着杨金环，站在一旁的三伯牛汉卿一边拾起地上的行李包一边笑着说，“好了！回去再亲热吧！别把奶奶憋坏了！”
听牛汉卿那么一说，牛瑧昱赶紧松开手，转身朝牛汉卿、艾玉洁道：“三伯好！三妈好！”
“我们都好！”艾玉洁道，“你爸爸、妈妈也都好吧！”
“很好！”牛瑧昱还礼道，“我爸、我妈让我代他们向您、三伯、大妈、奶奶问好！他们还让我捎了一点儿东西……”边说边把手伸向牛汉卿提着的两个超大的行李包。
“回去再说吧！”艾玉洁牵着牛瑧昱的手笑着说，“几年没见，没想到长这么高了！”边说边仰视着牛瑧昱。
“高吗？”牛瑧昱也笑着说，“才刚过一米八……”
“还不高吗？”杨金环笑得嘴都合不拢地说，“你看，你比你三伯快高出一个头了！”
……
牛瑧昱与奶奶及牛汉卿、艾玉洁等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聊，一会儿就走到了车旁。牛汉卿让牛瑧昱坐在副驾驶座，牛瑧昱执着地要与奶奶和艾玉洁坐在一起，最后，为了保持车的平衡，艾玉洁便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行驶一会儿后，便上了汉江大堤。
汉江又称汉水，古时也曾叫沔水，发源于陕西省宁强县，全长一千五百多公里，是长江最长的支流；年复一年的洪水不断地给河床带来淤积的泥沙，为了牢牢地圈住洪水，大堤也年复一年地被加高。牛家大湾所在的江段，江面特别宽阔，浩大的洪水带来的泥沙使这里的河床比其他许多江段都要高，因此，这里的大堤也比其他许多江段的大堤要高出许多，加上这段江堤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因此，车行驶在大堤上，宛如行驶在盘山公路上。
为了不影响牛汉卿开车，车一上大堤牛瑧昱就没再与奶奶、艾玉洁交谈，而是把眼光投向大弯内的江滩上。也许是长时间地生活在干旱少雨的锦都、触目所及的天空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所看到植物多半是带黄的——即使是绿色植物也是绿中带黄或泛黄的——缘故吧，牛瑧昱觉得目光所及简直全是绿——绿树、绿草、绿庄稼……连远处在江滩上吃草的牛、玩耍的孩子也似乎是绿的！绿得非常纯粹、非常本真，特别是防洪护堤的树林，如果世上真有墨绿的话，这应该说是一种真正的墨绿——远看黑黑的，像浓浓的墨汁一样；近看绿绿的，绿得没有一丝杂色！
汉江大堤的坡面上也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孩童和牛群。
孩童有的在玩“溜溜板”——顺着坡面从大堤顶部往下滑；有的在捉蚂蚱；有的在捕蝴蝶……
牛虽然被缰绳拴着，但缰绳是由一个大铁环套在一起的两根绳子组成的——其中，一根绳子由铁环垂直地套在另一根绳子上，两个缰绳也都是长长的，加上无人看管，因而，似乎不但没有丝毫的被束缚之感，反而颇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时而在堤坡的中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时而慢悠悠爬上大堤上部，时而迅速地跑向大堤底部。偶尔也有牛吃草吃到大堤的顶部，见有人或车辆走近了，也不避不让，或者直到人或车发出声响才不慌不忙地避让一下。有一头小牛衔着一头母牛的奶头吮着，母牛边吃草边向大堤底部走，小牛也随着母牛往大堤底部走。走了一段后，母牛走到直向拴着大堤顶部和底部的缰绳的另一侧，小牛也跟着走向缰绳的另一侧。
牛汉卿为了不惊扰牛，也是为了交通安全，平常在大堤上开车时，总是减速行驶，也不轻易鸣笛。这天，车上坐着老少三代，加上也没有什么十分着急的事要办，牛汉卿更是把车速放得尽可能的低；在车驶近一头牛时，牛汉卿见它似乎不愿让道，便干脆把车停下来，直到那头牛慢悠悠地从堤面离开，才挂挡前行。
看着无忧无虑的牛，牛瑧昱无形中产生了一种特别放松的感觉，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与此情此景似乎并不太搭界的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而当他把视线从牛移向大堤坡面及江滩上玩耍的孩子时，牛瑧昱又油然想起自己儿时在沙滩上玩耍的情景——他由爷爷、奶奶、伯伯、伯母或大哥、二哥带着，或跟着三哥、四哥、五哥，在沙滩上“挖渠道”“修碉堡”“捉螃蟹”“捉乌龟”“捡鹅卵石”，但给他印象最深的则是三伯牛汉卿在一次狠狠地训斥并责罚他之后带着他在沙滩上尽情玩耍的情景——
牛瑧昱三岁时，个儿比村里四岁的儿童还要高；从知识、智力等方面来说，他也远远超过了村里四岁儿童：
一次，邻居家四岁的小朋友胖胖听他妈妈讲故事，胖胖的妈妈在讲宋代文豪“三苏”的故事时，胖胖忽然问：“他们哪一个是哥哥？”胖胖的妈妈说：“苏洵——他排在最前面，是大哥！”“不对！”在一旁的牛瑧昱把嘴巴凑到奶奶的耳旁，小声说：“苏洵是爸爸，苏轼、苏辙都是苏洵的儿子！”牛瑧昱的声音虽然是小小的，但还是被胖胖的妈妈听见了——她在查证确认牛瑧昱所说的是正确的后，第二天一见到牛瑧昱就自我解嘲地说：“我活了三十几岁，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
又一次，奶奶在拖地时，电视里正播放着“奥特曼”，牛瑧昱看得如醉如痴；奶奶为了不影响他看电视，便在拖完卧室后就拄着拖把站在一旁。牛瑧昱意识到后立马拉过在一旁的藤椅，非常麻利地坐上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对奶奶说：“奶奶，您拖！”
平时，牛瑧昱常自个儿放录有童话的磁带听，或者自个儿看连环画；有时，也在自家院子里用网兜捕蜻蜓、蝴蝶，或去邻居家与胖胖玩。但是，爷爷、奶奶、伯伯、伯母严禁牛瑧昱独自到马路、坑、塘、河、湖等周边地区玩，更不允许他在没有爷爷、奶奶、伯伯、伯母看护的情况下到江滩上玩。但是，有一次，牛瑧昱还是违反了禁令——
那是在牛瑧昱三岁半的时候。一天，他吃完晚饭后就离开了家；爷爷、奶奶以为他在隔壁胖胖家玩，就没太在意。可好一会儿后，发现胖胖家并无孩子们玩耍时发出的声响，爷爷便去胖胖家，想看看孩子们在玩什么，可一去，却发现胖胖家空无一人，爷爷大吃一惊，本能地大声呼喊牛瑧昱。听到爷爷的呼喊后，奶奶也急了，大声地呼喊起来；远隔几家的牛汉卿正在给所养殖的鳝鱼换水，听到喊声后也大吃一惊，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四处寻找。在村头坑塘里采菱的戴奶奶看到牛瑧昱和一群孩子到江滩上玩去了，便在听到牛汉卿的喊声后，大声地告诉牛汉卿牛瑧昱的去向；牛汉卿得知后飞也似的跑到江滩，找到牛瑧昱后什么也没说就在牛瑧昱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接着又让眼泪簌簌的牛瑧昱立正，并声色俱厉地教育牛瑧昱……牛汉卿之所以如此大发雷霆，是因为江边很危险，而且前不久，还有几个孩子被江水冲走了……
牛汉卿在大怒之后担心吓着牛瑧昱了，便和牛瑧昱在沙滩上补偿似地玩一番——抓蜻蜓、捉蝴蝶、筑碉堡、挖渠道、掷飞盘……什么方便就玩什么，几个带着孩子在江滩上玩的家长也带着孩子加入牛汉卿、牛瑧昱玩耍的行列。夜幕降临时，不宜再玩了，牛汉卿才带着他和其他玩伴及其家长说说笑笑地回家。
牛瑧昱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际，忽然看到几个从江滩上走近大堤底部的孩子，便下意识冲身边的奶奶说：“孩子们怎么这么早就玩够了？”
“早上太阳光不太强，天气不热。”奶奶说，“不过，他们也不都是来玩的——他们有的是把牛牵到沙滩上放牧的，有的是到树林中找蝉蜕的；当然，也有不少是太小了独自待在家里不安全而被哥哥姐姐带出来的。”
“全是孩子——这安全吗？”牛瑧昱有点儿纳闷地问，“怎么不见一个大人？”
“大人？”奶奶语义复杂地说，“大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怎么见得着？”
“嗨！现在村里是孩子没人带——像放散羊散牛似的，地也没人种——你看，江滩上几乎全是野草，庄稼即使有也是隔年生的，而且总是黄不拉几、自生自灭。”坐在副驾驶座的艾玉洁说，“村里还待在家里的青壮年人几乎没有了——像我和你三伯这样五十多岁的人也不多，大人多数是六七十岁或像奶奶这年纪的！”
“啊！原来是这样！”牛瑧昱若有所悟地说，紧接着又在心里说：“这些儿童或老人大概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吧！”
随后，牛瑧昱又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起来——
时而想起“四面荒凉人住稀”之类的诗句，时而想起因病去世的爷爷、大伯、二伯，时而想到大妈到锦都随大哥生活后，年迈而又独自一人住在偌大一个院落的奶奶的孤寂，时而想到三伯、三妈既要忙养殖业又要忙种植业还要为他们这六个在外的孩子操心……
牛瑧昱想着想着，思绪还没终了，车已在牛汉卿的楼房前停了下来；村里知道牛瑧昱要回来的人不约而同地来到牛汉卿家。牛瑧昱从行李包中取出礼物分发给到场的每一位。在牛瑧昱给一个高挑、清秀、洋溢着一种莫名魅力的少女发礼物时，杨金环说：
“给莲儿两份——一份给她，一份给祖爷爷。”
牛瑧昱照办之后，杨金环又对那女孩说：“莲儿，你先回去照看祖爷爷，等一会儿，我和你哥去看他。”
“奶奶，莲儿是谁？”乡亲们刚一离去，牛瑧昱有点儿迫不及待地问。
“莲儿是谁？就是雪莲——你文丽姑姑的女儿！”杨金环说。
“那文丽姑姑又是谁？”牛瑧昱接着问。
“文丽姑姑就是文丽姑姑嘛！”杨金环笑道，“也就是你翠兰奶奶的女儿——你小时候，你文丽姑姑一有空就来看你、抱你，帮你洗衣服……”
“文丽姑姑……”牛瑧昱朦朦胧胧地记得是有一个人经常来看他、抱他，但不知道她是否就是奶奶所说的那位“文丽姑姑”。
“就是那个个儿高高的、特别爱亲你、还常常爱用辫梢摩擦你的脸蛋的姑姑。”杨金环笑着说，“你爸爸、妈妈接你回锦都时，文丽姑姑还给你爸爸、你妈妈送过手织的毛衣，给你送过手织的书包呢！”
“书包！啊！记起来了！”牛瑧昱好似豁然开朗地说，随后便想起了被爸爸收起来与他那宝贝似的书搁在一起的一面织着荷花一面织着莲蓬的书包；他还想起，当初他要用那书包，爸爸说那是女孩子用的，不让他用，为此，他还生过爸爸的气……
“祖爷爷是谁？”在稍稍明白雪莲、文丽是谁之后，牛瑧昱略带好奇地问，“怎么要莲儿照看？”
“祖爷爷是你文丽姑姑的伯祖父。”
牛瑧昱忽然记起他爸爸牛正甫让他带两本书给杨显珍先生之事，便脱口问道：“是不是杨显珍先生？”
“是的！”杨金环略带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牛瑧昱笑道，接着，把牛正甫让他带书给杨显珍老人之事说了一遍。
“瑧昱，和奶奶去洗洗手后吃饭吧！”在牛瑧昱与杨金环说说笑笑之际，牛汉卿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蛋从厨房走向堂屋，边走边说，“应该很饿了吧！”
“不太饿！”牛瑧昱边起身边说，“这么快就做好了——我去端饭吧！”
“不用——你三妈马上就端来！”牛汉卿说，“鸭场还有一些事要做——捡鸭蛋、给鸭子喂食等，这些事虽然都不是太急，但早做比晚做要好，所以，饭做得比较简单——下午的时间多一些，晚餐做丰盛一点儿！”
“这很好——没有必要弄得很烦琐！”牛瑧昱说，“好香！”
“当然香——这是正宗的土鸡蛋！”杨金环说，“你三伯、三妈专门为你准备的——一粒饲料也没喂的鸡下的蛋，能不香！”
“三伯、三妈真好！”牛瑧昱说，“太谢谢三伯、三妈了！”
“谢什么！”艾玉洁说，“你们兄弟五六个，就你记着要回来看看我们——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呀！”
“大哥确实很忙——我是知道的！”牛瑧昱说，“要不是大妈在他那儿帮他，他可就要累坏了！唉！锦都人总是很忙的！”
“都说忙——二哥、三哥在上海，要不是到武汉来出差是不会回来一下的！四哥、五哥在武汉——不需要专门到武汉来出差，也就没有机会回来！”艾玉洁笑着说，“只有你——才想到专门回来一趟……”
“别说了——吃饭吧！”牛汉卿又端着一碗菜走进堂屋，边走边说，“你说孩子们没回来看你，你怎么也没去看他们——都忙嘛！”
“是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不对——我以后一有空就回来！”牛瑧昱笑着说，“奶奶，吃饭吧！我们抓紧吃，吃完我也去鸭场干活——捡鸭蛋这活我是会干的！”
牛瑧昱边说边牵着杨金环的手走向餐桌。
“不用！你和奶奶先去照顾祖爷爷吃饭——我们今天实在腾不出手，就只好辛苦你和奶奶了！”艾玉洁说，“祖爷爷也常念叨你！”
“那……也好！”牛瑧昱略带犹豫地说，随后又说：“等祖爷爷吃好饭后，我就去鸭场，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祖爷爷吃饭应该要不了多少时间！”
“鸭场臭烘烘、脏兮兮的——你别去！”艾玉洁语气很坚定地说，稍顿之后又说：“我们昨天送蛋到蛋厂去了，回来得太晚；奶奶力气不够，没法把祖爷爷弄到轮椅上到外面走走，你今天先协助奶奶给祖爷爷洗澡、换衣，然后用轮椅把他推到外面走走——这天气潮湿溽热，老躺在床上或坐着都会生褥疮的；祖爷爷身体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多让他在户外走走看看也利于他进一步康复。”
听艾玉洁这么一说，牛瑧昱便没再说什么了，帮杨金环夹了一些菜后就自个儿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