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在想,毕竟这是四年前的事,记不起来也挺正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很难熬,心底处总有一丝寒意,他想知道为什么,却死活都想不起来。
罢了,那就不想了,走到哪是哪好了。
他虽是这样想的,可面对宁岚玥的问题,又无法回避,便道:“小玥儿就当是来此消遣。”
那只是阮沐安现编的理由。
宁岚玥听后,只“嗯”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敷衍很是不满。
阮沐安对此很是无奈,毕竟四年前的宁岚玥,还是左丞府中的大小姐,有点小脾气是很正常的。虽然,那时左丞府已不存在了,但她毫不知情。
此时,兰香阁的底层,太学生陆续入座,讲师也已到场,坐在讲台上,手边有一卷厚厚的讲义。
“辰正——”在最后一个太学生到后没多久,报时的博士吆喝了一声。顿时,喧闹声没了,楼下一片寂静。宁岚玥坐在上面,倒是看到清楚,她见授课的先生站起来,先是扫视了一圈,然后缓缓地绕着每一列走了一整圈,才开口:
“昨日的课业都完成了吗?”
“是,先生。”底下的太学生们一齐回答。
而楼上,只请过私塾先生的宁岚玥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情形,而阮沐安则在一旁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宁岚玥,一面细细的回忆着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对了,接下来,好像是先生提问了周至。
果然,先生紧接着就走到周至旁边,问道:“语愿,你来背一下。”周至则是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正姿端站,背起了屈子的《离骚》。待他背完,先生示意他坐下,然后炫耀似的面对其他学生,道:“一点也不差,看来是用过功的。”
忽然,宁岚玥看到先生的目光瞬地聚焦到后排的一个角落,是一个趴在那里睡着的太学生。不仅如此,最可恨的是,他还发出了鼾声。
“赵柳正啊,又被抓了。”阮沐安自言自语道,摇了摇头。在他记忆中,这个赵柳正几乎每次睡觉都会被发现。
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先生扔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怒吼:“赵江烟!”宁岚玥往下看,那先生扔的书不偏不倚的砸在赵江烟的头上,他却只揉揉脑袋,不慌不忙的打了个哈欠,才慢悠悠站起来。
宁岚玥这时却又扭过头来问他:“骁度哥哥,此人是?”
“哦,他呀,是赵家公子赵江烟,字柳正。”阮沐安解释道。
“赵家?就是那个乐善好施的赵员外的儿子?”
阮沐安赞许地看着她:“小玥儿真聪明。”
她的脸又“刷”地一下红了,不再理他,而看向楼下,赵江烟背着手站在座旁,不用想也知道是被罚站了。
之后便是极其无聊的时光,先生开始讲课了。对于阮沐安来说,这些比他还略大一些的太学生,他们学的东西,他看一遍就会了,无需多次记诵。
“辰中——”报时的博士终于又吆喝了一声。
只听先生说了一句“休息”,下面便像蚂蚁炸开了锅,喧闹起来。
没过多久,就有上楼的脚步声。阮沐安的记忆中,应是周至和赵江烟二人。果不其然,宁岚玥去开门时,门外便是他二人。这两人同岁,也都比阮沐安大上一岁。一进门,二人便对他作揖,道:“拜见殿下。”
阮沐安抬眼,示意他们坐下。
“这位是——”赵江烟还未见过宁岚玥,一坐下,见到自己对面坐了个长相清秀的“美男子”,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这位是殿下的伴读,岚玥小公子。”周至很自然的答道,说罢还看了阮沐安一眼,略有讨好之意。
“岚玥,好名字。”赵江烟自顾点点头,自我介绍起来,“在下赵江烟,字柳正。”
宁岚玥微点点头,对他挤出一丝微笑,作了揖,对方也回了礼。
“柳正今日怎么又被罚了?”
阮沐安说这话时被吓了一跳,因为他居然是看着自己说出来的,就像这个房间内的第五者,而且他们还都看不着自己。
他心底的凉意越发的真切,而且还愈来愈重,他努力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想不起来。
那四人还在交谈。
“殿下今日怎有兴趣来此?”周至还是一脸笑,宁岚玥此时对他的印象还算不赖。
“这不是新收的一个伴读嘛,自然就来了。”阮沐安看向宁岚玥,引得那两人也看向她,看的她有些不自在,耳垂也泛起微微粉红。
“殿下真是好眼光,岚小公子竟比女子还貌美几分。待几年后,这就是新都第一的美人了。”周至的眼中满是谄媚讨好之意,宁岚玥的脸色微有些不好,对周至的看法也是大幅度转变。
赵江烟一直在一旁没有插话。
而宁岚玥在一旁,也不敢说话,显得很是尴尬。这时阮沐安侧过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先去煮一壶茶。”她应了一声,便要出去。
谁知周至抢先一步起来,道:“我也一起去吧。”
她本想推脱,但周至已先她一步走了出去,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就一同出去了。
阮沐安看了一眼“自己”和赵江烟,也跟着宁岚玥出去了。一路上无言,她跟着周至到了茶水房,找了茶叶,便开始烧水。
“岚玥,是吗?”周至率先打破沉默,此时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令“透明人”阮沐安很不爽。
“是,是。”宁岚玥见叫她名字,有些紧张,急忙回道。说话同时,阮沐安看到周至向她走来,而她则是专心看着火,并没有发觉。
随着周至一步步走近,他的心也越提越高。
果然,他最不愿看到的的一幕发生了——周至竟站在宁岚玥的旁边,用手搂着她的腰,使她动弹不得。而又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以后跟着我吧,小岚玥,他阮沐安能给你的,我也能。”
阮沐安站在旁边,恨不得将周至碎尸万段,可他发现自己竟动不了。
“周公子,请你放开在下。”宁岚玥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如此冷静,见他不动,便又说道,“周公子不把在下放开,这问题可没法谈。”
周至愣了一下,宁岚玥趁机摆脱他。阮沐安在一旁看着,心中却对宁岚玥多了几分佩服:“这小丫头果真是聪明,还能想到这一手。”
没想到周至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道:“阮沐安的眼光果然不错,不过在他手里,到时可惜了你。”他边说边向宁岚玥靠近,将她逼入一个死角,周至用两手往墙上一按,把她锁在角落。
“这下你可跑不了了。”周至像饿狼一样看着眼前这块“肉”,目光中满是贪婪,“虽然你是男儿身,但这等相貌,哪个男人会不爱?放心,跟着我,我会好好疼你的。”说罢,便用手轻抚了宁岚玥的脸。
“周公子请自重。”宁岚玥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周至连忙松开手,她飞快的冲了出去。周至转过身,发现门口并没有人,发现自己中了计,脸上却还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他伸出摸过宁岚玥脸颊的手,放到面前深深吸了一口,缓缓道:“有趣。”
在旁边的阮沐安看了只觉得头发发麻,内心不知骂了他几万遍“变态”。
“骁度哥哥,骁度哥哥?”
他猛得一睁眼,发现宁岚玥坐在他旁边,脸色煞白。
他忙问他怎么了。
“我又做噩梦了,”她犹豫了一下,“我梦到那年在太学院的事了。”阮沐安一惊,连忙抱住宁岚玥安慰她,心想怎么那么巧合。
忽然一想好像挺正常的,毕竟他服下的蛊虫那么奇特,说不定这是副作用之一呢。
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心慌。在梦中的那些情节他都感受的那么真切,更何况宁岚玥是亲身经历过的。
“小玥儿不怕,周至就是个变态。”他一顺口就说出来了。
“嗯。”宁岚玥趴在他怀中,用手搂着他的脖子,“嗯?骁度哥哥你怎么——”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问他。
“不瞒你说,小玥儿,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刚刚在你的梦里,看到了。”
她的脸瞬间通红,但依然很是镇定:“我信,我永远都相信骁度哥哥。”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子不平凡,与那些只知道胭脂水粉的深院闺秀不同。而且,阮沐安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依赖。
一抬头,阮沐安看到窗外依然暮色降临,便叫了晚膳。
“今天月亮真圆啊。”用完晚膳,宁岚玥走到惜星楼外的小院,抬头望月。
阮沐安也看向天上。月亮的确是圆的,但是月光确是轻轻淡淡的洒在院内,此时看来,不觉有些凄清。他走到宁岚玥身边,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她便靠在阮沐安怀中。
“回去吧,别着凉了。”
见她迟迟未动,阮沐安又说道:“我知道一个赏月的绝佳地点,也不冷,怎么样?”
宁岚玥抬头看着他,略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从哪拿出两小坛酒递给她,宁岚玥疑惑的看着他,但还是接了过来,谁知阮沐安又是搂着她的腰,在腿处一抄,将她抱起来,她的脸上又升起一片红云。
“骁度哥哥为何总是这样,我又不是不会走。”
“我不抱小玥儿,谁来抱?”
她没话说,只得让他抱着上了惜星楼的阁楼。到了那里,她才发现这里的景与院内有诸多不同。
虽然是位于高处,却丝毫也不觉得冷。月光照在这里,似是将所有柔情都泻于此,显得温和了许多。其实与其说是阁楼,不若说这里是建在惜星楼上的小亭子,以琉璃作顶。从这里观月,自然是风景绝佳。
不过宁岚玥并不记得之前有这个亭子,应是之后才建的。阮沐安将她放下,从她手中接过那两坛酒放在亭中央的一张方木桌,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坐下。待她坐好,阮沐安才坐到她对面。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两只琉璃盏,开了一坛酒呈至酒盏中递给她。
她连连摆手,道:“骁度哥哥我不会喝酒的。”
“你自己看一下这是什么酒。”
宁岚玥接过酒盏看了一眼,酒的成色透亮金黄,没有一丝沉淀,这时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宁岚玥又端起酒盏放至鼻前嗅了一下,那涌入鼻内的花香气味让她更加肯定。
“骁度哥哥竟还留着?”她蹙眉,似乎想到什么,便又将柳叶眉展开,低头笑了一下。
阮沐安见她看出是百花酒,便也笑,但笑声是明朗的:“小玥儿难道不饮一杯?这好酒配美人,这浩荡目光下,甚是一幅仙景啊。”宁岚玥倒也习惯了他这样调戏似的说辞,用袖子挡住嘴轻笑了一声,弯了弯眼,在月光下似透出一股妩媚之感,但又立即消散。她不由分说,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看的阮沐安拍手称快。
她自知这百花酒易醉,而自己又不胜酒力,故一杯下肚,便已是晕晕乎乎。阮沐安见她喝完,便端起自己面前一杯,亦是饮尽,种种花香在喉中充斥着,让人神清气爽。
“骁度哥哥,”宁岚玥脸上已泛起一片绯红,阮沐安从语气中听出她已经醉了,忙应答了一声,谁知她问道,“骁度哥哥可知,当年你府中婢女采花时放了些什么?”
阮沐安以为她是在说胡话,便笑笑,道:“不知。”
她晕晕乎乎的,坐也坐不稳,阮沐安便将她轻轻抱起,柔声说道:“小玥儿醉了,我们回去吧。”宁岚玥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哼”了一声,他当这是默认,便要下楼。
谁知宁岚玥一把抓住他肩上的衣角,狠狠从嘴里吐出三个字:“夹、竹、桃。”便昏睡了过去。
他的心猛地一惊,此时却无心多想,先抱着宁岚玥回了惜星楼主寝殿。将她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自己却坐在床边冥想,顺手拿起已拆封的酒坛猛灌了一口。酒香与花香四溢,弥漫在这寝殿中。
“怎么,小日子过的还不错嘛。”幽冷的男声从窗边传来,风将窗子吹得“哗哗”直响。他抬起头,直视窗边,眼神中充斥着冷漠、不屑、厌恶,以及——一丝杀气。
“你还来干什么,求死吗!”怒气已冒了三分,他下意识用手握住床前的剑,似乎下一秒就要出鞘。
而对面仍是淡定从容,但戏谑地来了一句:“别那么凶啊,有没有深仇大恨。”黑色斗篷在冷风中飘飘扬扬,更显得嚣张了几分。但在阮沐安看来,不过是一个卑鄙小人,现在越看越发的令他厌恶。
他的眉头几乎要扭到一起,低声吼道:“你动她,就是与我深仇;你反悔,便是与我大恨。”说罢,他转头深情地望了一眼已熟睡的宁岚玥,又转而恶狠狠地看向十呈:“今日若不是她在,你早没命了,还不快滚!”从语气,十呈可以很明显察觉出他的愤怒,便故意作揖,又从窗户跳了出去。
“你那颗痣可是个好东西,善加利用吧。”十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并着他狂妄的笑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阮沐安皱了皱眉,把手从剑身上拿开,起身关了窗,又坐会床边那了酒坛,一阵猛灌,喝了个痛痛快快。花香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月夜中嗅着,反而有了一种安眠的效果。阮沐安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扭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宁岚玥,脸上还是泛着些许微红。正想着,宁岚玥一个翻身抱在他身上。他无奈,只好吹灭了灯,给她盖好被子,便由她抱着。酒带来的昏沉让她无力再想,便趁着些酒劲儿睡着了。
又是一夜的梦。
清晨,几束阳光从窗纸透过来,洋洋散散的落在阮沐安脸上,他本就醒着,此时便穿好衣裳下了床。
他揉了揉太阳穴以缓解头疼,扭头看了一眼安睡的宁岚玥,便开始回想昨晚的梦。
阮沐安又一次进入到了宁岚玥的梦中了,跟上次不一样,这次他完完全全变成旁观者了。而梦中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因为它完完整整重现了当年宁岚玥从发现夹竹桃到无意中听到婢女谈话的全过程。
竟又是那么真切,他甚至可以看到宁岚玥脸上的愤怒和沉思,以及她皱起的眉头。他越发的觉得她不简单了,甚至是对她的冷静有些佩服。
现在他只想查清楚一件事——夹竹桃。
虽然宁岚玥听到的婢女口中之辞似乎说的通,看起来好像就只是因为看不顺眼而放的夹竹桃花瓣,可他还是回忆起了一个极大的疑点,那就是——
当年他府中并没有一棵夹竹桃。
那么,婢女的夹竹桃是从哪儿来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只怪自己当时太过轻敌,同时对宁岚玥多了几分赞赏。这时,阮沐安满是担忧的看了一眼床上的宁岚玥。
若是他干的,图什么呢?
阮沐安心中锁定了一个人。
“第一次插毒针,夹竹桃是第二次,两次都不成,必定会有第三次。”他若有所思,“不,可能已有了第三次,是她不在我身边的这四年中。”他又看了看面前完好的宁岚玥,心中悬着的石头略放了放。
放心吧,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
他又重新抬头望着窗外,阳光照在他脸上,那深邃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坚定,眼睛微眯成一道,直直盯着窗外,可窗外什么也没有。
正在他想时,床上的宁岚玥低吟了一声:“阿娘。”一滴泪瞬地顺着她的脸颊划成一道弧线。看在他眼中,痛在他心上。便走至床前,用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想摸摸她的头,谁知手还没碰到,宁岚玥的眼睛微颤了几下,便睁开了。
“我吵醒你了?”阮沐安见她醒了,便冲她一笑,不大,但仍是挤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嘴角一颗虎牙也露了出来,让宁岚玥感到很温暖。
她便也朝他笑笑,很轻,很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