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沙漠徒步三天行程六十五公里,欢迎挑战!”一天下午,徐臻坐在办公室,正在刷朋友圈,忽然看见了老林发的这条消息,点开链接,看见了沙漠徒步的组团行程安排,徐臻觉得,这条微信就像是对她发出的要约邀请。几乎没有经过考虑,徐臻马上扫码报了名。在这之前,她和单位的同事约过去去爬华山,和远方的好友约过去重庆玩,约了又约,拖了又拖,结果不了了之。很多时候,人和人的约定能否兑现,取决于他在你心里的重要性,又或者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老林,我也报名了沙漠徒步,去了罗布泊是不是能见到你?”徐臻给老林发了一条消息。
“嗯,沙漠见。”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徐臻拿起手机仔细又看了一遍,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嗯?老林竟然同意我去见他了。也好,确实好多年没见了。”
报名之后,徐臻便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工作的忙碌、多年的失联让她根本没有空去为沙漠之行,亦或见到老林激动或者期待。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实在让她心里很闷,她觉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
出发的当天下午,单位还忙得一锅粥,听同事说周末还要加班,具体什么安排不清楚。
“明天加班定了吗?怎么安排的?”徐臻问了同事。
“不知道。”
徐臻看了看手表,晚上八点的飞机,六点了也没有确切的消息。算了,不管了。拉上行李,带上耳机,夺门而出,坐上地铁,直奔机场。耳机里响起了小红莓的歌《动物本能》,歌词重复唱着一句“你令我崩溃痛哭你知道吗”?一种奇妙的预感照进了徐臻心里。在飞机上,徐臻回忆起与老林相识的过程,她问自己,既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了,为什么还要去见他呢?各自安好不行吗?既然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了,为什么同意我去见你呢?冷静审慎不是你的信念吗?上天为什么要让我在二十三岁的那个仲夏之夜,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听见你讲《新大西岛》,不被启智的人不是可以平静安稳的过一生吗?为什么会莫名的迷恋一个人,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合上笔记本,飞机降落巴音郭楞。打开手机就接到老林的电话,电话里再次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徐臻觉得自己的眼泪几乎是要飙出来了。老林敦敦嘱咐,做机场大巴一号线去集合点,千万不要打黑车,到了一起去吃夜市。坐在机场大巴上,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想到将要见到的那个熟悉的人,眼泪止不住的流,真是好笑,她说不清心里是开心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
到了宾馆,徐臻见到了这次沙漠之行的领队石头。
“等你好久了,你就是徐臻吧!”
“嗯!”
“这是旅行社发的装备,魔术头巾和防晒护袖,你在这里签个名,就可以去房间休息了。”
“好。”徐臻接过装备,签了到。
“这是房卡。”
“嗯。”
“明天可以先在市里转一转,买些徒步用的东西,我们后天一早七点半准时集合出发。”
“好。”徐臻拿了房卡上了五楼,进房间时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便赶快洗洗睡了。这一天,从武汉行程3500公里到达巴音郭楞,她觉得有点累了。
见到老林,是第二天一早了。一大早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他你在哪?他说昨晚住错酒店了,和集合的地方隔着两条马路。来不及说他怎么这么粗心,徐臻就出了门。去找他的路上,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路过孔雀海公园是早上八点多,大妈们正在广场上跳广场舞,徐臻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看着大妈们欢乐的扭着腰摆动着手臂,她们为什么都活的这么潇洒呢?她想到和老林分别的这几年,他们各自换了新的地方生活,他们不常联系,但她常常可以看到他的消息,雅鲁藏布江、玉龙雪山、尼泊尔、中亚五国、西班牙……他去了很多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徐臻仍然蝇营狗苟的活着,按照父母的要求,活得循规蹈矩。也许不为生机发愁,却活得毫无生机。那些年少时的闪闪发亮的梦想,正在一点点的被时光磨平。她想要突破这种困境,却不能摆脱身为独生子女的枷锁。她觉得自己的困境似乎无解了。可来到这座西域古城,看到这里的人和景,徐臻竟觉莫名的轻松和悠闲,父母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走到酒店门口,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徐臻看见老林正在餐厅吃早饭。什么也没想,她快步走进了酒店,坐到他的面前。他很淡定,她也很平静,他们对坐了很久没有说话。她看了他很久,直到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他问,“你吃早饭了吗?”
她说,“吃了。”
他说,“这里的小米粥很好,我去给你盛一碗。”
她说,“行。”
上午,俩人一起去迪卡侬买了睡袋和户外装备,去大巴扎买了葡萄干、核桃和枸杞,去博物馆看了古代岩画和盛世回乡,走累了就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认识他也有一些年了,印象里,他脾气很好,从不吵人,可是久别重逢,他上来就劈头盖脸把她吵了一通,语气像极了父母,让她早点找个好人嫁了,不要再想东想西。沉下心性,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可是,徐臻觉得自己的这颗心,还那样青春的跳动着,即便三十岁了,即便人们都在告诉我,应该在合适的年龄做该做的事情,可是我现在这样活着,就有罪了吗?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呢?逼我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做一个抉择。逼我对现实就范,逼我对爱做梦的自己说再见。
俩人从咖啡馆回到宾馆,老林说他要去吃饭,徐臻说想回去休息,俩人就分开了。到了晚上七点多,徐臻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当地人民医院打来的,问她认不认识林小帆?他现在正在医院,你赶快过来一趟。
徐臻挂了电话,急忙忙跑出宾馆,拦了一辆出租,向县医院直奔。下了出租,一路狂奔上急诊二楼,问了值班护士床位,急忙忙走进急诊室,却发现老林安静的躺在床上,床边挂了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徐臻问他怎么了?他说来之前打网球伤了膝盖,一直没管它,今天突然疼的厉害,来医院一看,医生说膝盖有积水,发炎了。徐臻没再问什么,坐在旁边安静的看他,直到他睡着了。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徐臻看着雪白的床单闭目躺着的老林,输液瓶滴答滴答的响着。徐臻望着眼前这个比她大了整整十八岁的中年人,曾是那样清晰的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这种身体记忆直到现在仍是可以轻易的摇动她,让她缴械投降。
那一年,徐臻在法学院上学,老林谈起他1987年上了北大,徐臻却接了一句,说,我1987年出生。这一句回答,让年龄相差18年的两个人,心中各自泛起了异样的涟漪,那是从未有过的心灵感受。从那以后,林小帆于徐臻,便不再只是陪她和同学们读书的老师,而更像是成为了一种精神上的领路人。徐臻完全的相信他,对他没有任何的怀疑。她把精神上一无所知的自己完全的抽离出来,完完全全的相信林小帆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慢慢地,林小帆成为了她精神的依靠,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如此的在精神上依赖过任何人。可是,这种危险的关系,最终将他们分离。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林小帆悄无声息的走了,就像诗里写的那样,他挥了挥衣袖,一片云彩都不曾带走。留下了徐臻,一个人停留在原地,独自消化一切的情绪。而此刻,他就这样真实的躺在自己的眼前,徐臻的情绪复杂,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觉得这一切更像是一个梦。从武汉飞到巴音郭楞,和老林面对面吃早饭,一块逛大巴扎买东西,一块看古代文物瞎扯,一块喝咖啡聊天,一块在医院打针,这一切,太像太像一个梦了。她合上眼默默的向神祷告,祈祷神使她明白与这个人相遇的意义,让她不再纠结与这个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祈祷神医治他膝盖上的炎症,让他的疼痛此时此刻就消失。
祈祷结束的时候,徐臻睁开眼,看见了林小帆的眼睛。
“你醒了?”
“冷不冷?”徐臻看他把被子枕在头下,身上什么也没有盖,“我去给你借个被子。”
“不用。”
“打点滴半只胳膊都是凉的,怎么不冷?”徐臻到护士站借了一床被子出来,给林小帆盖上。
“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膝盖发炎了还来沙漠徒步。”
“想着没什么事。在重庆的时候也没去医院看过,今天走了一天,回到宾馆觉得膝盖不舒服,就过来看看。谁知道医生就留我在这打点滴,还把你叫来了。”
“要是医生不叫我,你是不是准备不和我说了?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就我一个熟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林小帆的表情还是有些尴尬。也许是身为曾经的老师与学生在这种场合下,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不妥,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有悖于礼教。
徐臻回头看了看急诊室,一百多平米的大房间摆满了十几张床,有的人蜷卧着休息,有的人坐在床上打着点滴吃着橘子,有的病床边围着人正在轻声说话。徐臻回过头来,看了看林小帆,那表情仿佛在说,周围这么多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第一次打点滴,没想到竟是在我的故乡。”林小帆说。
“林老师是新疆人?不是和我一样,是湖北的吗?”
“我出生在新疆。”
“噢!所以才那么喜欢吃新疆菜吗?记得原来在法学院读书的时候,林老师请同学们吃饭,每次都去吃新疆菜。导致我后来一进新疆餐馆,就想到林老师。”
徐臻口无遮拦的一句话,令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这种场合,也许不适合表白,但适合讲故事,尤其是心事,尤其是那些从来没有讲过的心事,尤其是那些你有过却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其实很少生病。”徐臻说,“是好几年都不会感冒发烧的那种。长大了以后,更是不会因为伤风着凉生病,除非一些特殊的原因。上一次生病,还是林老师离开南大。那一年,也是四五月份的时候吧,有一天突然孙夏和我说,林老师要走了。我说去哪,她说你提前解除了和学院的合同,要去南方了。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挽留你。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在那里工作多久,什么时候会走。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比我先走了,我也没有想到,这么突然。就很难受的在公寓里哭了一个中午,那天,中午的阳光很好,虽然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但我的心真的凉透了。哭完就病了。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动情伤心。”
林小帆听完,沉默了,说,“罪过。”
从医院出来,老林说有点饿了,一块去吃夜宵吧!徐臻说,行!俩人一起去了一家新疆餐厅。老林点了一份大盘鸡,一份大拉条,一份手抓饭,还有烤羊肉串。等餐的时候,老林出去抽烟,徐臻看着黑夜里那个人的背影,感觉到自己的心是那样噗通噗通的跳着。她问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是喜欢吗?学生可以喜欢老师吗?学生不可以喜欢老师,可是从学院毕业,我也留校做了老师,我们是同事了呀!同事不可以喜欢同事吗?是年龄大了我许多,所以他觉得不合适吗?那既然离开了这么久,为什么又要见面呢?既然见面了,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不年轻了,我不应该为自己的幸福争取些什么吗?我能够做什么,我还有什么舍不得放弃的?徐臻想的有些出神,看见老林抽完烟转身进了餐厅。
服务员上菜很快。老林看着一桌子才,说到,“吃吧,我也有点饿了。”
“嗯。”
老林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的大拉条准备开吃,说到,“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来新疆餐厅吃到大拉条,心情就会变好。”
徐臻说,“那我回去学,学好了做给你吃。”
老林愣了一下,问到,“徐臻,你喜欢我吗?”
徐臻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老林会这样问,说到,“你知道。”
“我不知道。”老林说。
“那要我讲给你听吗?”徐臻有些生气了,说到“我喜欢林老师,喜欢了好多年。喜欢的心都要碎了,可你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就那样突然的消失了。我以为这些年,我可以忘了你。我也告诉自己,我不应该喜欢一个在我刚出生的那年就上了大学的人,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我们不合适。可是我就是忘不掉你,我常常的想起你。想起你给我们上课的样子,想起你笑的样子,想起你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在我想念你的日子里,我脑海中的那个你很少和我说话,可是只要我想到你,我就觉得很满足,很开心。甚至你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都已经变得模糊了,可是只要林小帆这三个字一出现,我就会莫名的心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解决的办法。让我不再这么想你,让你不要再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我的脑海里,随时出现,随时消失不见。”
林小帆怔怔地望着徐臻,那眼神异常地冷静,也许,其实,也带着一些震动。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徐臻的眼泪已经止不住的从脸颊流过。可是林小帆还是那样冷静,仿佛徐臻说的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喜欢,是一种冲动。”林小帆说。
“什么?”
“爱情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甜蜜幻想,越见不到,越想见到。越得不到,越想得到。可是一旦见到、得到,它的保质期就开始生效了,最终的结局就是变质。人的爱情是不可能永恒的,唯一让它永恒的方式就是永远不要想去实现它。这是我在这里生活漫漫岁月悟出来的道理。”林小帆淡淡的说着,仿佛这一切和他毫无关系,“吃饭吧。”
徐臻强忍住泪水,夹了一筷子大拉条就往嘴里塞。有大滴的眼泪落在盘子里,蹦出滴答的清脆声。徐臻抬起头,看着同样在吃大拉条的老林,她知道,这个年近五十的人,不能给她任何的回答,亦或是承诺。如果可以给回答的话,四年前他就给了,至少,那时候的他们都比现在的自己更年轻。
从新疆餐厅出来,路过一个药店,老林说要进去买瓶喷雾。徐臻和老林一块进了药店,小小的药房,仍然是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店员问买那种喷雾。老林说,膝盖打球伤了,让店员给推荐一款。买了喷雾,从药店出来,徐臻说,如果明早起来膝盖还是不舒服,就不要和他们一块进沙漠了。老林说好。
徐臻回到房间,和室友一起收拾第二天出发的行李到十二点多,聊起来彼此都是为什么要参加这次徒步?工作几年了,毕业这些年换过哪些工作?室友是个瘦瘦小小的九零后,名叫然然,和徐臻一起走了罗布泊沙漠,室友说她这次是来挑战了自己。徐臻呢,她问自己,我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
想到刚刚对林小帆说的话,徐臻犹如百抓挠心,折腾到半夜也没有睡好。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呢?我今天真是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