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叶准,狼子贼心,霍乱朝政,陷杀忠良,鱼肉百姓,恶贯满盈。咸永二十五年,王君使太傅萧衍主审叶准,叶准伏诛认罪,判处绞刑,悬于城头三日,以昭天下,以儆效尤。
——《越书·佞臣传·叶准》
史册上密密麻麻写着千百年来的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那侧厚厚的大越佞臣传里,最为详尽的便是成王咸永年间的丞相叶准,他的罪行罄竹难书。
听说叶准被执行绞刑的那一日,全肃和城的百姓都赶着去观刑,连临近的琅嬛城都有人提前两日赶来。行刑时有这么多百姓来围观的,大越开国至今,叶准是头一个。
越王亲自监刑,一声令下后,叶准被绞死。验刑的官员再三检查叶准确实已经丧命后上报越王,越王故作痛苦地闭上眼,实则彻底踏实下来。叶准死了,带着他那些肮脏龌龊的秘密永远地死了。他命人将叶准的尸身挂在城头三日三夜,说的是以儆效尤,其实是在不可一世地狂妄着,机关算尽,谁才是赢家。
那一日叶家一同下狱的管家厨娘夫妇被药死在牢房中,尸身扔在了乱葬岗。叶家小姐叶离原该一同被赐鸩毒,却不知为何没有。
叶离坐在牢房中,默默等死。看押她的狱卒告诉她,今日便是叶准行刑的日子。
原以为等到这一日的时候自己必然难过得撕心裂肺,可听到狱卒不屑一顾带着欢欣鼓舞地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疲惫麻木,不想悲痛欲绝了。
她请狱卒为她准备了纸笔,宛清死的时候太过匆忙,连一封遗信都没有留下,她既然还有时间,就要写下遗信,留给十七和七夕。她原本还有话要告诉连峥,可是不能给他留信,只好写下来,装在给十七的信封里,托狱卒一并交给颜七夕。那狱卒因为萧衍特意关照过,便也算是乐意为叶离做事,寻来了笔墨,也不去打扰叶离写信。
叶离写着写着,心中遗憾起来。十七还在沉睡,虽则自己写了信给她,可是此生见不了最后一面,抱憾而终,死难瞑目啊。
也不知道十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按着十七的性子,怕是要不顾一切为自己报仇。那些问了自己罪责的,亲手处死自己的,监刑的,十七都不会放过。
想想十七这样温和不过的人不知会为自己背负多少人命债,手上染上不知道多少血,叶离就不愿意,于是只好在信中告明十七,走到这一步全是甘愿,也是命中注定会到这个地步,所以不必怨人。这些年来承蒙十七的照顾,自己处处都很顺心,虽则她也明白,自己这短短的十几年与十七而言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须臾一点,可她很快乐。若是能有机会,来世她还想遇见十七,完成今生许下的要好好保护十七的承诺。
她要告诉七夕,不论受到怎样的威胁,都不能以自己的幸福为代价。那位成公子固然很好,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便始终不够完满,而人一生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完满。谢远苏这个人也是有情,定要争取争取,莫要轻言放弃。兴许自己死了以后可以不那样着急着投胎转世,自己就在忘川旁边等着,看七夕和和美美地子孙满堂。再者便是想要拜托七夕,若是可以,替自己收敛父亲的尸骨,葬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即可。她不能再尽孝道,只好托给来生。
当然,也不知自己下去的时候还能不能瞧见宛清,怕是宛清早已轮回了,若是没有,定要再见见宛清,弥补自己未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再见她一面的遗憾。
她还要告诉连峥,叶家的惨剧虽然让人心寒,可依旧要做一个耿介的臣子,匡扶大越,造福万民。上位者的过错并不是这天下的过错,臣子要效忠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家国之下的芸芸众生。她的父亲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过艰难以致于付出性命,但是这值得,所以她希望她的兄长能走得容易一些。
她还有一个心愿,是想要来世再做父亲的女儿,来世与兄长相换,她为阿姐,叶秦为幼弟,她便可以像叶秦这一世万般宠溺地对待自己一般宠溺来世的叶秦。所以死后一定要去求一求冥府的府主大人,让自己等兄长几十年,她想兄长必然寿数还长,等到兄长垂垂暮已的时候自己再去投胎,求一个与兄长做姐弟的机会。
写好了信,交给狱卒托他帮自己带给洛家小姐后,叶离就开始等死。她不怀疑这些信最后是否真的能交到七夕手里,她看得出来这些狱卒早已经被萧衍打点过了,这些属于萧衍的一丝愧疚她笑纳了,他们两清,来世不要再遇见。
可叶离没有死,那日没有毒酒送来,只有太子身边的宦官拿着太子的手令将叶离带了出去。
或许是顾昭觉得自己就这样死了太便宜自己,所以要将自己带出去折磨一番或者再审问些什么,叶离这样想。
那人将她带到京郊的一处小院子,说是太子的吩咐,让她先在这里住下,这里虽没有下人,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过几日,会有人来找她的。
叶离不做声,也不多问,宫里的人除了说些不像话的韵事很是积极之外,其他时候嘴都很严实,问也问不出什么。再者她现在做什么挣扎都没有,除了随遇而安,还能如何。
叶离安心在这个小院子住下,没有下人其实很好,这样就没有工夫去想她如今家破人亡。她每日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做过所以做的很糟糕,如果还有时候活着,她会慢慢学的。每隔一日就会有人在门口放下生活所需的东西,叶离没见过那人,只知道申时一刻去取正好。她并不是很想见到任何人,所以并不刻意去碰运气瞧那个人,她只知道那人动作很轻,她从未听见过那人来去的声音。
刚刚住进小院子前两日的时候叶离也想要不要出去看看,那日那个宦官带着她穿街走巷的时候她听见别人说,她父亲的尸身被悬在城楼上示众三日。听到这件事后,她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她很想就这样跑过去瞧一瞧,可见到了又会难过不已。她抄着手站在院子门口的时候想,要不去看看吧,可没走出几步便被人些蒙着面的人拦住带回去,此事便一直不成。幸而早早托付了七夕,不至于父亲连葬身之所都没有。
这几日叶离静下来的时候想,为什么要甘愿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她先前觉得了无生趣,可是如今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后受辱,却觉得不该这样死掉。
那日隔着几面墙壁,她听见狱卒给周伯与宋大娘灌药的声音,两个老人家螳臂当车地挣扎咒骂,恨这世道不明正理,恨忠良被打为奸佞然后他们无声无息,痛苦地死去了。
叶离哭喊着哀求他们放过两位老人家,却无济于事,她听见倒地的声音,知道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可作恶多端的不是他们,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粉饰太平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卑劣行径,叶家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无辜枉死。那张写满叶丞相罪责的供状叶离看过,满满的血泪和冤屈,可是二十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冤案成了叶家的枷锁,死亡终于到了他们的身上。
可是凭什么,越王就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指点江山,还能等着大越的千秋万世。
叶离不甘心。
突如其来的不甘心。
再过了几日,果真有人上门,开门的时候叶离忍了再忍,才没有将手里的扫帚扔在萧衍的脸上。她不恨萧衍,不代表她不想揍萧衍一顿。
她侧身让萧衍进门,然后去倒了杯茶,她煮茶的手艺尚可,今日正好煮了一壶。叶离不想跟萧衍说话,放下茶杯便要回屋,萧衍在她身后叫住她:“叶离,我们谈谈吧。”
叶离顿住脚步,坐回到萧衍对面,说道:“那日顾昭身边的公公说有人会来,便是你吧。”
“是我。”
“把我关在这里,是还想问出什么关于我父罪行的事?”叶离冷笑:“给死人多加罪责,有必要么。”
“叶离,”萧衍长叹一口气:“你知道我来此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
“我不知道。”叶离打断他:“以我与萧大人的交情,还没到我很了解萧大人的地步。你来此究竟何事,要杀要剐也请说清楚为好。”
萧衍揉了揉眉心,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叶离,我们非得这样说话吗?”
叶离听他说这样的话,像极了从前的自己,不免让人恶心。“也不一定,我们也可以不说话,当然最好是不说话。”
“叶离,我今日来此,是要告诉你,王上饶恕了你的死罪,判处你被流放极北之境。太子殿下与六殿下多番劝说不要处死你,加之洛丞相与百里城主也很赞同,王上便答应了。至于流放,我已请奏去镇守北境,现在是太子在处理军政,所以准许了,到时候我会陪你北上。”
多大的恩德啊,免了自己死罪,流放还能有人相陪。
可是。
叶离冷漠地看着萧衍。
“你怎知我不想死,你又怎知与你一起北上于我而言生不如死。”
为何人总爱自作多情,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