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审的日子定在叶准入狱的七日后，萧衍主审，右相洛臻与执金吾蔡寻陪审。堂下还有琅嬛城主百里央与楚平侯谢诀一同听审，凡在肃和的大员，都参与了这次叶准案子的审理。
开审的那一日，越王默许大开衙狱司的大门，让京中百姓一同听审。
叶准跪在正堂，却半分没有被问罪的恐慌和窘态。萧衍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拿出那张罗列着叶准罪状的纸，让人递到叶准跟前，问道：“叶准，这些罪行，你认还是不认。”
叶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想起越王的威胁，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诚然阿离情愿一死，可是作为父亲岂能让自己年少的女儿受自己拖累死去。当然越王毫无诚信，他能杀萧城，也就能在自己死后杀了阿离，可是还有连峥会护着阿离。
叶准握着那张纸道：“我认。拿笔来吧，我该签字画押了。”
十几年的筹谋在今朝都不再有用，叶准看着萧衍，忽的想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他与萧城，别无二致的意气风发，别无二致的忠肝铁胆，别无二致的火热赤诚。他无法责怪萧衍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没有查明真相将这一切算在自己身上，萧城的儿子，就算真的要与自己讨公道，也没关系。
自己没能保护好萧城，跟亲手杀了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萧衍显然没有想到叶准认罪认的这样快，这些足够株连三族的重罪在叶准这样老奸巨猾的人面前，多少也该诡辩几分才对。萧衍为了防止叶准开脱自己的罪行，特意准备了充足的人证物证，却没料到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样的丝毫不辩解反而让萧衍没那么痛恨叶准，他心里多少觉得叶相恶贯满盈但至少还算是敢作敢当。衙役将笔拿给叶准，他在那纸罪状的最后，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叶准”两个字。
认罪伏诛并没有那么难。
按理审问过叶准后便是要审问叶离，可是萧衍迟迟不肯下令提叶离上堂，执金吾蔡寻本着应尽之责，提出要提审叶离，却被萧衍止住。“我先前去牢里审问过叶离，这些事情她都不知情，我们手里的证据也能证明叶离没有参与这些事，不必再提审她。”
“是啊，许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叶离不过是个孩子，这件事不必强加在叶离身上，我也觉得，没有提审的必要。”百里央附和道。知道了那些真相和后她已不再厌恶叶家，虽然曾经与叶离有过冲突，可看在连峥的份上，他的妹妹怎么也要救一救。
洛丞相自然是乐见这样的局面，所以并不表态，谢侯爷是个军侯，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一向不管的。唯有蔡寻蔡大人，刚直不阿惯了，见在座几位官衔都要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大人竟想将此事糊弄过去，他便万分不乐意，铮铮铁骨道：“此事怎可这般草率。罪臣叶准的这些罪行，天理不容，不论哪一件都是该以命相偿的。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判他个诛灭三族毫不为过，叶离又怎可置身事外。”
“诛灭三族？”萧衍冷着脸死盯着蔡寻：“蔡大人，办案讲求以罪论处，难道没有罪也要付出性命吗！”
萧衍无端冒火，蔡寻被喝得有些不知所措，按说这萧大人不是应当最痛恨叶家人，怎么现在还论起这些个道理来了。可惜叶家的这些罪，再难宽恕。
“萧大人，下官知道你秉持公理不肯冤枉无辜，可是王君震怒，此事非同小可，又岂是你我草草了事的了的。”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了，他们几位虽都是审理案件的人，可左右不过是传达王上的意思。这件事情叶准一旦认罪，那便是盖棺定论的事，他的三族谁有罪谁无罪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看着，那么多人命案子总得有个说法。
叶准是天理昭昭，叶离便是个说法。
无辜枉死者满门被屠，杀人凶手的女儿又怎可独善其身，不杀叶离，难以安民心。
这些道理，在萧衍决定了翻出那些陈年旧案的时候，就应该明白的。又想要叶准的命，又想不殃及叶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忒糊涂。
萧衍无话可说，依例提审了叶离。
有萧衍的关照，狱卒没有强迫她换上囚服，她一袭亮眼的红衣，正跪在堂前。萧衍让她起身，她却纹丝不动依旧跪着。萧衍不再多坚持，问道：“前几日本官审问你，你与本官说这些事情你一概不知，可是真的？”
叶离不做声，萧衍继续道：“如今各位大人都在，此案必定会秉公办理，你若真是不知情，本官会上奏王上，减轻你的责罚。”
这般循循善诱，哪里像是在审案，反倒像是为叶离有意开脱。作为罪犯的叶离一句话都还没说，主审的萧大人就已经找好了借口。蔡寻忽然想起肃和城里那些关于萧家公子与叶家小姐的纠葛故事，心中困惑，便等着看叶离如何为自己辩解。
百里央却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萧衍在做什么打算，可他有心帮叶离，只要叶离说一句自己毫不知情，自己便附和一番，说不准真能保她一条性命。
她不知道，叶离从没说过毫不知情的话来。
“大人糊涂了。”叶离挺直腰杆，与堂上的萧衍道：“萧大人年纪轻轻怎得记性就这样差，那日小人说的，是我父的罪行小人通通知情。每一桩，每一件，小人一清二楚。所以大人，如何处置我父，就该如何处置小人，还望大人秉公办案，莫要大意，放过了小人。”
萧衍气得不行，生死攸关的时候叶离就不能低头吗，她就真的那么想死吗。萧衍沉着声问：“你知你父亲是什么罪责，要受到什么刑罚吗？”
只要说不知道，他就会把这世上最可怕的刑罚通通告诉叶离，也叫叶离晓得害怕。
可是叶离道：“凌迟？斩首？绞刑？总归是要了命的刑罚。小人十分怕死，也恐惧这些刑罚必然叫小人死得很难看，可是铁证如山小人开脱不得。小人年幼时也读过我大越律，知道法理严苛，不容宽解，故而大人，小人该死，很该死。”
“叶离，你父亲说你不知情。”萧衍挣扎，企图最后迫使叶离低头。
“我父疼爱我，不想小人因此而被判处死罪，自然会说小人并不知情。可小人说了，律法严苛，小人有时候也想要守一守，所以甘愿认罪。何况我父的大罪，审理下来判处诛三族并不为过，小人知情与不知情，没什么分别。”
萧衍无话可说，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叶离将自己困在了死局中。萧衍令人将叶离带回天牢，他着实头疼，自己还能怎么办。
晚些时候顾晔到了萧府见萧衍，一是为了叶准终于伏诛，萧家满门的大仇可以报了，二是带了他那位太子王兄的话来，萧衍所托，他会尽力而为。
顾晔自顾坐下，也不管萧衍面色沉重，问道：“你托了我王兄什么事？”
萧衍正在看关于叶准案子的卷宗，听得顾晔一问，头也不抬：“我请太子殿下设法保全叶离。”
“叶离？也是，她算得上是个好姑娘，叶家的事扣在她头上也实在没有道理。只是这件事太过难办，你请王兄相助是个好主意，现在国事基本都是王兄在处理，可是叶家这件事父王很重视，毕竟信任了多年的老臣被翻出这些事，实在让人痛心。按着父王的性子，这件事他一定要亲自守着看到结果，王兄能否从中斡旋，也难以保证。”
萧衍抬起头：“今日衙狱司里，叶离认了罪。”
“认罪？”顾晔皱起眉头：“她疯了吗，这些罪她不认都会受牵连，更何况她认了。她认这些做什么，她才多大年纪，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见萧衍愁眉难展，顾晔恍然：“难怪今日洛丞相与蔡大人进宫与王兄说了审理的结果后，王兄脸色不大好。他受你之托保全叶离，却猜不到叶离当堂认罪，好在洛丞相带着蔡大人先见了王兄，这件事还没有上报给父王，或许还能有转机。今日洛丞相这件事做得极好，我听说蔡大人原是想着直接呈报父王的，是洛丞相坚决要先见王兄，果真被王兄先压下来了。”
萧衍道：“今日堂上，洛丞相确是半句话都不曾说过。”
“那是自然。”顾晔解释道：“七夕姑娘这些日子都在央求洛丞相不要苛责叶离，洛丞相不愿侄女难过，关于叶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的时候帮上一帮。良澈前两日来找我，大概也是想要告诉你，若要护住叶离，洛丞相大抵是可以尽些力的。”
他们这些自幼相识的朋友，谁会不晓得萧衍的心思呢。
可是顾晔替他想得长远些，便苦恼万分，若真是杀了叶准而保住了叶离，怕是他们今生也没有缘分。可或许萧衍不在乎呢，他们不是萧衍，岂能以自己的心去揣测萧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