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深沉而匀净的呼吸声,荆轲睡得很熟。舞阳侧过头,发如流苏缕缕划过俏丽小巧的脸颊。她看着他,月光下,清俊的面庞并没有刺客的狠戾与江湖飘泊的风尘,也许他本来就不该做刺客的。秦国馆驿中,舞阳苦涩一笑。这世间的不该,只怕太多了,又岂止命运不能由己这一件?
几个月前,她还在燕国。
听到田野间传来自幼熟悉的歌谣,舞阳勒住马缰,长长出了口气,心中总算舒畅些。暮春的空气潮湿温润,风中有着浓浓的草木香,可就在前一刻,她还觉得心头烦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凝滞在那里。原本是偷偷溜出来玩的,却没有想到外面的燕国已经衰败如此。心未散成,随身携带着的金银倒是都散了出去。可看到那些面容憔悴的饥民们千恩万谢的样子,她反而越发不舒服起来,策马急急地走了。
原来这才是现实的世界,不是久居深宫,锦衣玉食的公主所能想象的。
舞阳轻轻垂下头,一边听着远方不知名少女唱着燕国歌谣,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马鞭。一团黑影忽的跳到她手上,舞阳一惊,险些从马上掉落。待她好不容易坐稳身子,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松鼠,正朝着她调皮好奇的转动着黑亮的小眼睛。
头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舞阳仰头望去,树上倚坐着一个年轻人,叼了一片草叶,正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那松鼠——是你丢下来的?”舞阳又羞又怒,蓦的红了脸。年轻人却不回答,眼中的笑意又加了几分。
“你——”本不是那种刁蛮的性子,舞阳气急,也只能无奈地咬着嘴唇。
年轻人愣了一下,吐掉口中的草叶。“没见过你这么喜欢脸红的公子。”
“啊?”舞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男子装束,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此时她唯一的念头便是立刻离开这里,不料那个年轻人却从树上一跃而下,正拦在她的马前。
“我叫荆轲,卫国人。”
他就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剑客?听说连叱咤风云的秦王嬴政也亲口问过他的名字,传闻中让人胆寒的人物,竟如此年轻。舞阳第一次细细的看了荆轲一眼,无意间正对上了那双深邃而澄澈的瞳眸,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我,我——姓秦,秦舞阳。”虽然只是随口加了一个姓氏上去,但她毕竟还是把真名字告诉了他。因为她心底有一丝好奇与渴望,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唤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相识相知,仿佛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熟习的酒肆中,舞阳轻啜一口,嘴角浮起一弯新月。她可以想象,待会若是荆轲知道了,这些日子以来同他一起踏雪赏月,泛舟五湖的知己好友,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惊讶?抑或是——惊喜?
帘布猛的被人掀开,卷进一阵寒风和一个脸色惨白的人,荆轲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抓起酒壶一饮而尽。舞阳惊住了,那青色的衣襟上,染着触目惊心的一道血痕。虽然早知道他应该杀过很多人,可知道和见到,毕竟不一样——
注意到舞阳在看他,荆轲自嘲的扬扬唇角。“我这衣裳真是荣幸,竟沾了燕国最知名隐士的血。”
“你杀了田光?”舞阳身子一震,哥哥三请四请的,方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接到宫中,礼遇有加。怎会被他——
“在我面前自刎的。”荆轲接过酒保新递上来的酒,又是一仰脖。
“可为什么?”
“秦将王翦即将发兵灭燕,除非秦国内乱,不然此患无解。”
舞阳更是不解:“秦国固若金汤,又怎么会乱?……等等……难道?”她愣愣地看着荆轲,荆轲点了点头,“他要我为燕国去刺杀秦王。”
舞阳印象中的哥哥是一个冷峻而忧郁的人。他常常一个人看着远方,孤独的站上许久,像一尊苍凉的雕像,任凭风猎猎吹动身上长袍。即使只是躲在远处偷偷看着他,舞阳仍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中蕴含的杀机。所以,当她失魂落魄的从酒肆回到宫中的时候,发现哥哥竟然这样微笑着站在她的门口时,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小舞,刺秦之人已经有了。”太子丹笑容如同柔和的春风。
原来是这样,她刚刚就已经知道了,她还清楚记得自己颤抖的声音:“你要去?不管成功与否,那一定是必死无疑的!”然后是荆轲闭上眼睛的回答,“我已答应了田光先生。而且——”他没有说下去。
你也在燕国。
“你怎么不高兴?”太子丹有些诧异,“只要秦王一死,必然天下大乱,六国重新争雄,我燕国危机自然也就解了。而且,这天下,为什么不可以是大燕的。我们的先辈,也曾纵横一时!”
一阵沉默,舞阳幽幽开口:“田先生他……”
“我知道,”太子丹冷冷地说,“不必多说了,为荆轲准备的宴会,就要开始了。”
“我们燕国的勇士,身手自然是远不及先生的,但多少也能帮上一些忙,与先生同去……”
荆轲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此次行事,人越少越好。而且,恐怕不能全身而退,又何必搭上这些好男儿的性命?”
殿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没有人说话。半晌,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便是为先生打点打点行装也是好的,先生只当多了个随从吧。”青衣人影从檀木屏风后转出,荆轲握剑的手一紧。
“秦舞阳,愿追随先生。”舞阳走到荆轲面前,躬身一礼,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荆轲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太子丹神色也舒展开,朗声道:“三日后,为先生饯行。”
“哥哥,你那么放心么?一个刺客,可以帮我们杀人,也可以出卖我们。”太子丹目光一闪,舞阳却好似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最好有个你信任的人一同随行,提防些才好。”
太子丹赞许地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只是除了你,谁能让我信任?”
“那么,就让我和他一同去吧。”舞阳笑吟吟地指了指身上的男装,夕阳残红如血,不施粉黛的面容如此凄美。她知道,哥哥会答应的。
秦国馆驿。
舞阳轻叹一口气,坐起身,解开束发的丝绦,乌缎般的青丝倾泻而下。她悄悄下了床,换上那套偷偷带来的碧色衣裙。
月光下的容颜如此美丽,如此哀伤。
皎洁的月色下,身着浅碧衣裳的少女静静的凝视着咸阳城,目光朦胧而迷醉。
“小姑娘,不知道这咸阳城夜间是要戒严的吗?”身后突兀的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舞阳转过身去,望着这马上的陌生男子。
就这样,见到了这威震四海的君主——秦王嬴政。
微服巡城的秦王,居然就这样带着一个女孩子回到宫殿中,用意何在?既然猜不透,索性定下心思,打量起周围来。威震四海的君主,房内的陈设却十分简朴。书案上堆满厚重的竹简,一柄削竹简的刀子,随意的放置在案上,她心中一动。
“你的服饰——是燕国人。”秦王的面庞刚毅俊挺,王者之风,不怒自威,不待她回答,“你们的太子怕是时时刻刻都想除掉我吧。”舞阳警戒的盯着他,嬴政却浑人不觉,“其实也不止他,山东六国,哪个不是如此?都说秦国残暴不仁,不该翦灭六国,那六国之前灭掉的国家,又该怎么说?天下百姓,只在乎风调雨顺,物阜人丰。那龙椅上坐得是谁,又有哪个在乎?我要统一天下,违背的不是庶民之心,而是诸侯之意罢了。”
夜风拂过,吹起他鬓间几缕霜华。
那一晚,他说了许多话,舞阳只是静静听了,不带一点表情。终于,嬴政站起来,“一直想和谁说一说话,不想竟遇到了你。小姑娘,就当今夜是场梦好了,天亮便了无痕迹。”他看着那秀美的容颜,心中忽然一动,“又或者,你愿意留下来,将这个梦继续下去……”
舞阳轻轻笑了笑,伸手指指窗外泛白的天际。“天亮了,小姑娘该回家了。”
小心的将都亢地图放入金漆匣子内,那里面藏着徐夫人的匕首,淬了最烈的毒,见血封喉。舞阳手扶着匣盖,却不盖上,深深望着荆轲,“你的决定,不可更改?”
荆轲凝视着手中的长剑,缓缓回答:“剑者,百兵之君子也。远观温润如玉,锋欺皓月;近看寒光潋滟,刃如霜雪。唯义是求,虽死犹烈!”
舞阳忽然笑了,如风中莲花绽放。变戏法一般,手中多了一个瓶子,澄碧的液体流光闪烁——燕国的美酒,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共饮了。取过铜盏,正待斟酒,酒瓶却被荆轲夺下,一口气喝干。“你不胜酒力,当心误事。”舞阳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
“燕国的副使为何一直低着头啊?”
“北方蛮夷之地的人,未见过大国的君主,还请大王不要见怪。”
“是这样——”嬴政漫不经心一笑,“那便由你把地图呈上来吧。”
当华丽而凄迷的惨绿色光泽从头顶笼罩下来时,青色身影也腾空而起,荆轲手中的锋刃直取秦王的咽喉。嬴政终究是戎马倥惚的一代枭雄,电光火石间的一个侧身,躲过了这致命一击,但也因此失去了重心。
当匕首的寒芒再次闪耀时,他清楚,自己躲不过了。
殿下乱成一团,但因秦国严酷的法度,无人敢上阶半步。
然而那柄匕首,却只是深深的没入了嬴政身后大殿上的木柱。
荆轲平静的缓缓转身,“舞阳,药效似乎慢了一些——咳咳!”唇边忽然涌出大量的血,竟是诡异的暗红色。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舞阳脑中一片空白,直至看到他的身形开始摇晃,她忽然哭出声来,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抱住了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喝那酒,为什么?”
“我不能失信,却,却也不能——”荆轲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舞阳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从她怀中流逝。
“不——我还有好多事没告诉你,你不能死!”舞阳绝望的抓紧他的手。
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了空明的笑意,“小公主,你穿那件浅碧的衫子,真是,真是漂亮……我想,我上辈子一定……一定见过你……”
笑容停留在他脸上,舞阳掌心中的手,却慢慢冷了下去。
他知道,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知道。
“你这是为何?”嬴政冷冷地问。舞阳已擦干了面上泪痕,殊色容颜如春水。
“如今天下已有统一之势,你若死了,又将是诸侯混战,没人知道又会持续多少年。如你昨夜所说,这天下,秦国得了怎样?齐国、楚国、燕国得了又怎样?也并无什么不同。”她苦涩一笑,“世上本无永祚之国,却有不息之民。”
方才喧嚣的大殿,一时间寂然无声。
嬴政也没有说话,良久,他才低语:“太子丹万万想不到,他的计划竟会毁在自己妹妹的手中,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刺客,这样一把绝世的兵刃。”
舞阳仿佛没有听到,轻轻低语:“徐夫人匕首,从不出手空回,必要见血。”那声音,那么空灵飘渺,嬴政一时听得愣了。
“那么,让我成全这句话罢。”
嬴政惊醒,发现自己的手中竟然是空的,那惨绿的光,在舞阳玲珑的指尖闪动。
“你……何必……”嬴政失色。
舞阳再一次笑了,“这血腥的天空,不久就要亮了,我该回家了。”
荆轲,你慢一点走,不要让我追不上——
后五年,秦灭燕。其明年,秦并天下。
良久,寒千繠的声音幽幽绽放在夜空的寂静里:“这故事,是真的么?”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这故事,是师傅临终前说给我听的,他还说,自己是荆轲武艺的传人。他教给我的,是招招夺命的杀人技艺,要我无需害怕任何对手,要我把荆轲的道义传下去。故事应该是真的吧,不然荆轲,就太寂寞了。”
“你师傅是谁?你是怎样认识他的?”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能说给我听么?”
画行云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有没有问过你是谁?你的过去怎样?”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沉默代替了诉说,宁静中,耳边传来不知名草虫的窸窣。
少顷,画行云打破沉默:“你入汴京,要做什么?”
“猜猜看。”
“做帝王师?致君尧舜?”
“不,我要做一件事,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可现在,有了机会。”
“如果是这样困难的事,不能不做么?”
“那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画行云只有沉默。
“你的故事很动人,作为回报,我唱个曲子给你听。”
夜色里,月光下,字句、平仄,在唇边起落: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画行云从来不知道,一首词可以唱得那么美,那么伤心。他不懂词句的意思,可寒千繠每一次的抑扬和顿挫之间,都从唇边飞出一个令人怜惜的灵魂。她唱的是自己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从心底深处生长出的哀怨缠绕起破碎凄美的意象,飞过轩窗,跌入庭外层层叠叠的花蕊中。为什么美丽的事物总是悲伤的?为什么春天总会过去?为什么明月沧海,珍珠那么皎洁却偏偏沐浴着泪水?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心事深藏?你是谁?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罢了,你是谁又能怎样?你的过去如何又能怎样?现在的你,是如此的美丽、悲伤。我不知你因何而悲,所以我不能轻率地说请你不要这样。但我可以,守护着此刻的你、以后的你,让你再也不必这样凄凉。
直到春天再次归来,樱桃不再凋落。
今夕有月,今夕有星,还有一把长剑,一首清歌,和一个关于永远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