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霜重草衰,天地肃杀。萧遥光厉兵秣马已久,准备对宋军展开决战,也就是后来我们都知道的那一战。当晚,萧遥光邀请他入帐中饮酒。两人对坐,中有一方几,几上略陈酒肉。只喝了几口,萧遥光便叹息一声,说道,好朋友,我明日便要对宋决战,不想你为难,今晚喝过这场酒,你就离开吧。我只恨,你不生为我大辽之人。”
他默然饮尽眼前残酒,也不回答,却解下腰间匕首,双手递了过去。萧遥光见状,也从腰间解下长刀,双手递给他。契丹人一向刀不离身,割肉解索,决斗杀人,没了刀就如同没了手臂一样不便。萧遥光的佩刀是辽刀中的精品,他以之相赠,那么显然是对眼前人十分重视了。
他接过长刀,抚摸着刀刃,低声说,如此锋锐的刀,夺人性命时,一定感觉不到痛楚。萧遥光不解,微微一愣,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快如电光火石,让人惊骇莫名。
虽然大家已十之八九猜到了接下去的事,但仍有人忍不住好奇问道:“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事,我始终也忘不了……”说话人神色怅然,似在追想当时的情形,又继续道:“他本是跪坐在萧遥光对面,突然蹬地发力,长身而起,手中长刀如月华,一闪即逝,倏忽既没,刺入萧遥光的胸口。就在他出手的同时,萧遥光本能的回击,可他忘了,手中的匕首长度不够,根本无法伤到那人分毫。
萧遥光脸上愣愣的神情还来不及散去,就仿佛被钉住了一样。过了一会儿,痛楚才传递到身体。他肩头陡然一震,全身颤抖。他伸出左臂,撑在几上,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面色已是灰白。可比这更撼人心魄的,是他脸上那心灰意冷的神情,让人见了,都觉得他分明是受到了极大背叛后的那种伤心失落。
“原来,你是来杀我的。”
“是。”
“为了大宋?”
他没回答。
“我可以不介意你是宋人,把你当作我的朋友。你却还放不下宋辽之别。”
“是。”
“为何不一刀毙命,刺偏少许?”
账下辽兵从震骇中回过神来,疯了一般冲上前去,那萧遥光却突然大笑起来,抓住他胸口衣襟,用来向下掼去。碰!碰!碰!一连三次,按头触地,血流满面。我想,萧遥光那是让他对自己道歉之意。
辽兵挥刀欲砍,那人也不闪避。萧遥光却一挥手,道:“怎么可以在一日之内,连死两位勇士呢,让他走吧。”
在卫士愤怒已极的目光注视下,他就那样离开了,竟不曾回头。
后来辽宋大战,萧遥光身披重铠,被我军一弩兵射中腹部,明明不是要害,为何竟不治身死?想来,是牵动旧创,血流不止而致。”
旧事叙完,四无人声,唯有风过叶动,窸窣如人细语,似在为这故事叹惋。
良久,有人感慨道:“此人先取信于人,又背叛于后。出手毫不留情,心中宁无愧乎?若不愧,真可为不仁不义,冷酷至极。然而又不一刀毙命,是有愧么?如果不然,那大约便是事先料定萧遥光必不忍杀己,惟此,自己才可以脱身活命,心机不可谓不深。然而究竟如何,却无从知道了。”
“可知此人姓名?”
“他的名字,却起得十分好,叫画行云,喜骑一匹白马。”
“果然是个好名字,想必其父母,定然是喜好诗书的。不过这样的人物,为何此前甚少听闻?”
“他若真是一个刺客,又怎会轻易被人知晓行迹?”
“据说,江湖中有一个秘密的刺客组织,名为惊昙。该组织行事严密,手段高超,能杀人于无形。传闻当朝丁丞相就曾利用惊昙为他清除了许多异己,才成就了他今时今日的权臣地位。”
“这个只是坊间传闻,难道,真有其事?”
“真真假假,又有谁能真正分清?”
“大人的意思,这画行云难道会是惊昙的一员?”
“推测而已,全无实据。”
“丁丞相位高权重,连皇帝陛下也渐感不安。不然,也不会诏寒江先生入朝了。只是不知道这位寒江先生,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有人笑道:“是一个方大人一见,必为之倾心的人物。”
“王大人可不要说笑。”
“非是说笑,寒江先生的名字,其实叫寒千繠,平素喜着红妆,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倾城佳人。”
“哦,这可奇了?”
“受惠于她的人虽多,但知道她名字的人却很少,寒千繠似乎也只是她自己取的名字。而她的真名,更是无人得知。不仅如此,对她的评价,也很奇特。”
“什么评价?”
“一说此人是今之张良,能定国安邦。一说此人虽艳如桃李,但其实心毒如蛇蝎。”
“怎么会这样?”不禁令人愕然。
“李大人,你为何微笑不语?”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那画行云常骑白马,寒千繠喜穿红妆。红妆寒千繠,白马画行云,天然对仗。这两人,倒像是一对儿。”
“哈哈哈哈,李大人真是文思敏捷。”他的话,引来众人一笑。
屏风后,两人目光恰好碰到一处,寒千繠双眸灵活地转动了几下,便将目光投到别处,看不到脸上神情。画行云也微觉尴尬,移开了视线。
【荆轲传人】
酒阑,人散,月光侵廊。
寒千繠漫步中庭。
羞涩的花不知躲在何处摇曳,只闻到随风送出的暗香,轻柔的脚步常因留意而驻足。清辉与夜色,静谧而安详。她仿佛,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儿时时光。
“月下不宜独行,花间最合对饮。”
娇柔的声音惊破清梦,寻声看去,楼心月手托金盏,上有两杯琥珀美酒,踏月而来。
寒千繠似乎一点也不讶异她的出现。
“楼姑娘来请我饮酒?”
“正是,可否赏光?”
“如此良夜,怎能拒绝?”
取过其中一杯,在唇畔轻轻晃了晃,琥珀色摇碎月光,美丽异常。一仰头,秀发颤动,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嗒——很轻的一声。
“寒姑娘怎么这样饮酒,不怕辜负了这佳人佳酿么?”
“近墨者黑,刚刚才和人学的。”寒千繠口中淡淡应着。
“难道,就不怕酒中有毒?”
“楼知州是丁丞相的得意门生,就算受意要杀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公然毒杀皇帝亲诏的贤才,怎会是良策?你一定这样想,是不是?”
“不错,所以我担心的并不是酒。”
“但酒中,还是有点东西,并不致命。只不过,会让寒姑娘全身绵软无力,如海棠春睡,更添娇艳之色罢了。”
“然后呢?”
“然后,”楼心月转过头,笑容甜美,“据说大诗人李白为了捉住天上的月色,跃入水中而死。你不觉得,这很美么?他在世间游走了那样长的时间,领略过那么多情愿或不情愿的悲欢,然后,这一切都被水中的明月带走。究竟是浮生若梦?还是镜花水月?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死法么?”
“原来李白的知己竟是楼姑娘,青莲居士如听到刚刚那番话,想必会挺感动的。”
“不敢,小女子才疏学浅,怎敢谬托知己?”
寒千繠也看向夜空中的朗月,开口道:“行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我,不喜欢明月。”
“什么?”
寒千繠没有回应,半晌,传来轻如浓愁一样的声音:“明月,是无情之物,清辉之下,尽是荒芜。我,不喜欢月亮。”
楼心月显然并不懂她的话,她也并不想懂:“喜欢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寒姑娘只要知道,人,都是要死的。死在路上,或是死在水中,并无什么分别,也就足够了。”
目光投向花木繁茂处的一方池塘,那里,几道隐隐约约充满杀机的影子,被寒千繠所厌恶的月光投射到地面上。
“你好像,并不怎么害怕?”
“没有人不怕死亡,尤其还不想死的人。”
“我知道,你心中还有一个希望。你在等一个人,以为他能拯救你。”
“他不能么?”
“不能。你以为,他在今天听过关于你的事情后,心中会不起犹豫么?”
“而我在听过他刺杀萧遥光的事情后,也难免不对他起戒备之心?”
“正是,纵然他的剑绝,他的心,是不是也一样的决绝呢?当他决定好来不来救你时,已经来不及了。”
“把我们安排到屏风后,又故意让人说那些故事给我们听,这算是离间之策么?”
“女儿家的一点小心思,怎敢言策?让寒江先生见笑了。”眉目间难掩一丝得意狡黠之色,月光下,分外动人。
“此刻,难道不该让我再留下最后一句话么?”
“这是自然,请讲。”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身后?”
长剑半出鞘,静静躺在石桌上,寒光随月色潋滟,如情人的眼波一样动人。
画行云略有好奇地摇了摇杯中的美酒,自言自语道:“李白为何要邀月与影共饮?是太寂寞了么?我若生在盛唐,一定去陪他喝酒!”
“你不是数日前才叹息过有茶如此,要酒何为的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寡诺之人必轻信,古人果然没有骗我。”
楼心月发现,在画行云面前,寒千繠口中的句子总是长一些,语气也颇为活泼。
画行云没有理会寒千繠似笑非笑的揶揄,而是对楼心月说:“楼姑娘,我从前因为犹豫不决,留下了许多憾事。此后我便决定,不问因由,不问是非,心有所动,即有所为!”
楼心月皱了皱鼻子,画行云很奇怪她何以能做到这个动作,她展颜一笑:“舞低杨柳楼心月,剑寒秋水画行云,我们才更像是一对儿啊。画公子,得闲时,我愿为君做楚舞,君切莫令我断肠哦。”
语罢嫣然,款款离去。
小轩窗,花正芳。
寒千繠半倚着画行云,勉强走回卧房,全身果然软绵绵地使不上任何力气。莫说是跌入水中容易得很,就是被风吹倒也不奇怪。
但还好,他总算是来了。
画行云扶她躺到榻上,伸手搭住其脉搏。寒千繠无力一笑:“怎么?你还会作医生?”
“久伤成医,如是而已。那楼姑娘倒真没有骗你,的确不是什么毒药,待药效一过,就可以行动如常了。”
“你也不过才见过人一两面,怎么就姑娘姑娘地叫,不嫌生分,难道也不怕自作多情?”
“这说得也是,那我该如何称呼她?”
“对于这样的好姑娘,自当好生敬重,称她为那楼姓女子就最好了。”
“直接叫姓楼的不是更简单?”
“恩,也无妨。”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笑意也在画行云脸上掠过,他拿起桌上长剑。
“你,要走了?”
画行云摇了摇头,“此刻还不行,现在的你,连三岁顽童也打不过。”
“那今晚,你就做我一个人的禁卫吧。”
“很好,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守在这里的。你别说话了,安静地睡一会吧。”
夜风拂开珠帘,风中混合着庭院里草木的香气。雕刻着倦鸟余花的朱漆小窗外,是迤逦而去的朦胧远山。
明月一点,窥人来。
长剑斜斜靠在画行云怀中,他背靠床脚,席地而坐,一腿半支,一腿舒服地伸直平放。半仰着头,让脸沐浴在从嫦娥袖间滑落的清辉中。月光无形而有质,在身后打个转,随着一道曼妙柔美的曲线温柔地起伏蔓延,寒千繠双手微微抱着膝头,如婴儿一般侧卧浅睡着。
庭中红萼,纷纷开,纷纷落。
“画大侠,”寒千繠睁开双眼,轻声道:“我睡不着,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我最讨厌大侠什么的,你叫我画公子吧。附庸风雅,远胜行侠仗义。”
寒千繠轻声嗤笑:“你哪里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样子,不过也好,我也不喜欢满口仁义的侠客。那么画公子,小时候,我睡不着,便会去央求娘清唱曲子给我听。”
“这个时候,我可找不到你的娘亲。”
寒千繠叹息一声:“我娘是个极美、极哀怨的人,她早就死了。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唱支曲子给我听?”
“五音六律,我半个不识,实在唱不来。”
“你不肯唱,那谁也勉强不来。”
画行云略有歉意:“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安静了一会,寒千繠忽然又道:“那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落难千金、苦命鸳鸯,都行。听着听着,我便睡着了。”
画行云本想开口拒绝,却听到寒千繠的呼吸声变得微微有些急促,知道她很是期待,便转口道:“好吧,就怕你已经听过了。”
寒千繠声音中带有一丝喜悦:“你讲讲看。”
画行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从前,有一个武艺很好的剑客,他漫游天下,来到燕国,人们都叫他荆轲……”
寒千繠接口道:“后来他接受了燕国太子丹的委托,去刺杀秦王嬴政,却没能成功,他本人也被杀掉了,是不是?”
“这故事你知道?”
寒千繠有些失望:“荆轲刺秦,是战国时候惊天动地的大事,谁会不知道呢?”
“可你还是不该打断我,因为也许我说的,和你所知道的并不一样。”
“好吧,对不住了。”在寒千繠毫无诚意地表示完歉意之后,画行云无奈地笑笑:“与荆轲同行的人,史书上记作秦舞阳,年十八而杀人,人们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人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勇猛的武士。可如果我说,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你信不信?”
寒千繠明亮的眼眸中闪动着好奇与惊讶:“真的?”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她的故事。这故事很长,长到足够你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