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新年的清晨,我拉开窗帘,天还很黑,却尚能看见黑色的水面上闪着极微弱的粼粼红光。河流遥远的另一岸正腻在温柔的黄昏里,下方朦胧的树丛纹丝不动,也没有水波嗫嚅的声音。那时,我看到了她,乘着潮汐翩跹而至——这只小巧的船儿,似欢乐的灵魂,在我下方穿行而过。她的到来,为这世间罕有,结束了旅途,收起了她航行的帆翼,闭上了她明亮的灯笼眼。她这样悄悄闯进这片未知的领地,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我多么希望她不要离开,就在那下方滑行,带着她的黑绳,她明亮的灯笼,还有她神秘的欢乐,像这样从一片神奇的大海中而来,这样我心里便会洋溢幸福的感觉。要是她不会转而静止不动该多好,这个来自未知之境的来客,这只神圣的鸟儿,下垂的羽衣若隐若现,讲述她深入人迹罕至之地的传奇故事。我若是能一直如此刻一样欣喜万分该多好,这喜悦我看不见也摸不清缘由,却还紧紧依偎于我身旁,它的双唇吻着我的脸颊。想着她于冷光之中搁浅,不禁觉得像是当着幸福的面狠狠摔门一般。就在那时,她敲响了她的铃儿,银铃的柔声飘向她前方,四处飘散,飘至一片阒静中,去追寻回音。可是没有回音,仿佛是害怕打破她翩跹而至的魅力,怕擦掉她帆翼上大海留下的露珠。而在我心里却开始活着一首所有未知之物的曲子,这曲调宛然绵长,教人心醉神迷,像是有人抚弄过金色的细弦,似一场热忱的梦却逝去得太快。知晓秘密的风之歌望着浓密的森林和空旷的大海,拂过众人之脸,在片片草林里能听到这风所观所感的歌声。这是一首自我生来却从没听过的生命之歌,是我可能不会体验的各种爱汇集而成的歌声,这歌声唱来似乎是教我大胆去体验。突然,我意识到我不能忍受我这载梦的小舟变得坚硬变成灰色,不能忍受她明亮的灯笼淹没在无情的日光下,不能忍受她黑色的缰绳会顿失柔情,变得细长而紧绷,亦不能忍受见她卷起的如海般苍苍的帆,她不再散发迷人的气息。我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二
月亮怎么了?她满脸羞涩,遮遮掩掩,在黄昏前偷偷溜了出来,呼吸天的气息,怯怯地穿梭在云柱间,在太阳的凝视下逃窜着。当黄昏降临,她就会携着冰冷的魅力和质朴,掌管这有知有觉的夜——她将退去何处,又将如何退去呢?
某日早上,我碰到她了——吓了她一跳!她正偷偷钻进暗暗的寒冷的林子里,五颗小星在她身后追逐着。她披着橘色的罩衣,被遗忘的爱之色,坦然且精力旺盛,包容万物。她那双杏眼,越过乳白色的肩,回头望着她带来的黑夜,他还沉沉睡着。这一眼多么奇怪,多么冷清,多么虚情!阿佛洛狄忒自己也会如此回头望着某个教她心烦的爱人,曾记否,他的第一个拥抱热情四射。这个难以愉悦的妖姬,笑意盈盈,潜到世界的边缘,沐浴晨曦那甜蜜的水波。太阳初升时,有如莲花般洁净,这时她会漂浮于凉爽的天空中等待着夜的再次降临!那时,她发现了我正看着她,便躲在一株橡树后边,可我仍能看见她一只生辉的肩膀,还有她那双细长的双眼正寻觅着我。我走到树边,扒开暗淡的树枝,想抓住她,可她又溜到了另一棵橡树后。我呼喊着叫她站住,哪怕只是一下下。她笑了笑,继续四处逃窜,我冲进露水湿重的树丛,越过倒地的树干,追逐着。我的脚步惊扰了腐烂的树叶,它们散发的气味纷纷跳入黑暗中,鸟儿们也惊吓到了,纷纷振翅飞离。我依旧追逐着,她已溜进树丛的深深处,还时而回头看看我。我想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抓住你,你这永劫不复的仙子!马上就要出树林了,你就找不到掩护了!我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她的双眸和她飞翔的肢体散发的微光,哪怕是因不顾一切地匆忙追逐而磕磕碰碰或是撞到树干上。每到一块空地上,我就会一阵狂奔,一心想着要趁她穿过空地前见得她的全貌,但她总能找到一两株低矮的树,或是白桦树的幼苗丛,抑或是隔壁树丛的顶处,来遮挡她飞行的身体,以保持那份魅惑。她一直往下潜,潜到世界的边缘去。我绊倒在地,起来时发现她居然为我而流连,我看到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满含同情,似乎她想要我注视着它。我站着一动不动,气喘吁吁,心想她终于妥协了。可她向后扬起一只乳白色的手臂,划过空中,叹了一口气就消失了。她一声叹气,映着晨曦的桦树枝摇摆了起来。我久久立于树丛中,凝视着她跳跃离我去世界边缘的地方——我的心颤抖着。
三
冬天的一个早晨,天大亮的时候,我们登上了河口的一艘轮船。太阳飞着驱散着小块小块的白云,就像是一只鹰在驱赶白鸽一样。它们残破的羽衣上缀着点点金光,在它的面前碎步疾走。空中还有点雾,轻烟似的薄雾紧紧弥漫着整片芦苇,模糊了湖岸的形态,我们像是行驶在无边的水面上,除了有时碰到一丛树林将头伸出雾霾,然后立马又回到一片白茫茫中。
雾气十分厚重,我们好像是绕了个弯,然后就突然不知撞见了什么——它浑身雪白,正在行动中,像是发疯的雾,不耐烦地低语着。仿佛我们刚从一个鬼魂身边经过——这片水域和两岸所有生灵的魂魄,我们仿佛脱离了现实,在生气十足的幻境中游行。
一个奇妙的想法蹦了出来:我已辞世。我的魂魄正在荒野里游历,与诸多灵魂身处最后的荒野——身着覆盖着大地的魂之袍,茫然迷失。在这片白色的低语中,好像有百万多只小手伸向我,百万多种呢喃声,百万多双感伤的眼。我倒是无所畏惧,只是有股不同寻常的狂热,感觉自己迷失了,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我的手、我的声音和我的双眼都离开了我的身体,在四处求索,怪异地盯着远方,真是荒诞至极。我不再是轮船上的那个人,而是这有知有觉的幽灵中的一部分。我也没有感觉沮丧,仿佛我就仅仅是这个贝都因人的游魂。
我们又经过了这片凝重的雾气,所有神秘的感觉都消失了,只留下想要弄明白我们究竟经过了什么的好奇。可那时太阳猝不及防地热情四溢,我们看到身后成千上万只海鸥在空中滑翔盘旋,它们的翅膀不时掠过水面,为这阳光和水汽深深迷惑。仅此而已。我们行船经过的这支呼哧着白色翅膀的军团,于我而言,绝不可能就仅仅是一群海鸥,决不仅仅是太阳的光芒为他们露水重重的羽翼镀上闪闪的金,那是我曾游思的成果,是浪漫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