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那个沙和糙草覆盖的山坡,临着康瓦尔海。我经常躺在山坡上,想要抓住些思绪。当我十分努力思考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俩手牵手走了过来。
她穿着蓝色亚麻衣,一头轻飘的蜜色黄发,玲珑小脸上,一双虔诚的双眸,色泽有如她捧至胸前细闻的菊苣花。好一个利落静谧的娇小少女,满含信任地温情向上望着。与她相伴的男孩子,健壮,精力充沛,大约十四岁。他也一样地认真,深邃的双眼忽闪忽闪,俯视着那个女孩,透着奇异的保护欲望。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界限,这正有如蜜蜂采花粉的过程。有那么一两次,这个嘶哑但迷人的声音变得激扬起来,很明显是因为她没有听明白。他似乎会失去耐心,可他知道他不能,因为她是女孩,又比自己小,因为他爱她。
他们就在我下方坐下,开始数着菊苣的花瓣,慢慢地她偎依在他身边,他伸手抱住她。我从没看过这么宁静而甜蜜的爱恋。她,那么信任他;他,那样守护着她。他们就像是——尽管情更深——已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的缩影,那般冷静,但仍然能温情脉脉地凝视彼此,好像热情从没存在也不存在削减。
我久久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安静地交融,相互依偎着,时而说说,时而笑笑,却从未吻过一次。他们貌似并不羞于吻,好像只因爱得太深,顾不上亲热。她的头慢慢滑落,落在他肩上,睡意扣上了她那双菊苣色的双眼。为了不吵醒她,他是多么小心翼翼呀,我看他臂膀都僵了。他一直坐在那里,乖乖搂着她,我都不忍看他一动不动的肩。现在,他小心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把她的头平放在草地上,然后身体向前倾着不知在凝视什么。就在他们前面有一只喜鹊,在一根荆棘树的断枝上稳稳立着。这只鸟儿,焦躁不安,披着黑夜和白天的色彩,发出奇异的声音,扇动着一对翅膀,好似在寻求关注。它忽而从残枝上飞起,绕着荆棘树飞了两圈,那般婀娜,那般轻盈,然后又飞了几步远。男孩站了起来,看看他娇小的伴侣,再看看那只鸟后,他轻轻迈开步子向它走去。那只喜鹊又啭鸣一声,滑落到又一棵荆棘上。男孩踯躅了一下——鸟儿接着飞起来,忽地飞下山坡。我看到男孩跑了起来,便迅速起身跑着跟上去。
我到达山顶的时候,看到那只黑白相间的鸟儿飞到了下面的一个小山谷里。那男孩发丝后飘,仓促冲下坡,到山脚后就消失在山谷里了。我也跟着跑下山去。鉴于是在偷窥,不能被那只鸟也不能被那男孩看到,我便小心翼翼地在树间穿行,到了一个池塘边,凭着零星的阳光可以看到周围环绕着浓密的柳树、桦树,还有野生榛树。水的上空,悬着一个枝蔓秋千,上面栖息的不是那只黑白色的鸟,而是一个一头乌发的豆蔻少女,晃动着两条光光的棕色的腿。一池金光粼粼的黑水,池边落叶覆盖,男孩慢慢俯身蹲下,满心满意地仰视着她。她刚好荡开去,想抓也抓不住,她低头看着池水对岸的男孩。棕色的肌肤,闪亮的双眸侧眼看着,她究竟年方几何呢?难道她是这山谷的精灵?这个精灵般的女子,在这儿荡着秋千,与树枝和一池黑水缠绕不离,身披一件润泽十分的桦树叶连衣裙。她的脸庞那么奇特,狂野到几近邪恶,却十分温柔,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她裸露的脚趾头刚好碰到了池水,挑起几滴水落在男孩脸上。
他所有的安静和坚定都逝去,看上去如她一样地狂野。他伸出双手,企图抓住她的脚。我很想朝他呼唤,“回来,孩子,回来吧!”但却无能为力。她那双精灵似的眼教我屏息无言,他们沉浸在狂野的柔情里,深深不能自拔。
我的心突然停止颤动,因为男孩滑到水里了,在她脚下的深水里苦苦挣扎。他望着她——毫无畏惧,而是热烈地渴望,无法自拔;而她的眼神,多么得意,多么欢乐!
他抓住了她的脚,抓得紧紧的,往上爬;她俯下身去,去拉浑身湿透的他,在秋千上紧紧抓住他。
我终于舒了口气。一缕橙色的阳光透过重重遮掩的雾,散出耀眼光芒,洒在池水之上荡着秋千的他俩身上。他们双唇慢慢靠近,情深似海,你侬我侬,眼里盛满令人窒息的激情!他们接吻了!我周围的池子、树叶,还有空气都突然开始旋转和融化——我看不清了!他们的脸又慢慢清晰地呈现出来了,隔了多久,我不知道。他的脸,那张宁静的男孩脸——从她身上转离开来,他在听些什么。在婆娑的树叶上方,一阵哭泣声从山坡上传来。他听的就是这个声音。
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他从她的双臂里滑落下去,掉回池水里,开始挣扎着回到岸上。那时,她狂野的脸上挂着无尽的悲伤和渴望!但她没有恸哭,也没有把他拉上去。那颗高贵的精灵之心,只能接受来者,而不能接受去者。像树枝和池水一样无动于衷的她,就这样看着他抛弃自己。
男孩慢慢到了岸上,躺在那里,气喘吁吁。那个从山上传来的孤独的哭泣声一直萦绕在耳边。
他躺着,听着那声音,又看看那双狂野而悲伤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再一次回到了水边,但内心的火苗已经熄灭,无力地垂着双手,那张年轻的面孔写满了迷惑。
安静而幽暗的池塘、池边的树丛、她怅然若失的双眼,还有我的心,都在等待着。山上依旧传来那个娇小的美丽少女寂寞的泣声。
男孩拖着步子,缓缓走着,跌跌撞撞,视线模糊不堪,一次又一次回头望去,在树丛间摸索着,朝那哭声而去。被遗弃的幽暗精灵,双手抱着自己轻盈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不忍移目。
我也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立于外面苍白的夜色中,回头瞥了一眼小山谷。幽深树荫中已见不着她的身影了,只有只喜鹊围着那情感的牢笼挥着黄昏的翅膀一圈一圈飞着,在密叶间、在黑水上空穿梭恸哭。
我转过头来,不住地跑着,直到翻过山峰,看到那男孩和那个娇小而安静的美少女,重新一起坐在蓝天下开阔的山坡上。她泪痕重重的脸依在他的肩上,嘴上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拥她在怀里,视线跳过她,仿佛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于是我躺下来,听着他们安静的交谈,看着那两个安静的小人儿,直到我醒来才发现这个讲述圣洁而世俗之爱的小小寓言故事原来是在梦里。我从梦境回到理智,却分不清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