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不仅中途岛成员全部到齐,连那些请假回家过年的客户都到齐了。中途岛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
然而戚晏容总感到有些怪异。
首先是屠百药,回来后话很少,似乎怀有心事。他是大年初七晚上一个人回来的,也没有找戚晏容单独聊聊,甚至对一向关心的中途岛住客也都只是打个招呼,好像过年这十来天根本不存在一样。只是有一个变化,他把刘刚、荣坤、牛兴等人集中在1号诊室,教他们如何调理自己的“元阳”。
然后是叶枫琴,探家后似乎提不起精神,偶尔还打哈欠。戚晏容关切地问及她回家后如何孝敬父母,叶枫琴反问屠夫不是说了不能愚孝吗?爸妈身体尚好,就是催着自己找对象。老同学们则各自炫富晒幸福,总旁敲侧击问在北京买房没有,让人很无语。
第三个是刘刚,归来后似乎也没以前那么勤快了。有次早上他带领客户们跑操还迟到了。只有陈让和赵娟仍然一如既往,勤勤恳恳。不过,屠百药似乎对这些细微的变化毫无察觉,上班时间居然在电脑上下起了围棋。
戚晏容本是个不多事的人。现在的中途岛毕竟有了存粮,不像过去那样成天焦心资金之事。春节后,也有三名客户前来治疗,因是普通的家庭问题,价格也在十万以内,完全由叶枫琴协助她处理,屠百药也不过问。
正月十五,雨夹雪,能见度极低。屠百药打算去看望宋时鱼,让叶枫琴看家,戚晏容陪同前往。
车子开出院门,戚晏容说:“屠老师,我这段时间感觉有些怪怪的。”于是讲述了自己的疑惑。
屠百药笑道:“先前我还以为你不太关注这些细微的东西,看来你挺敏锐。不过,大年三十你叫大哥,今天怎么不叫了?”
戚晏容脸色微红,只好回应道:“称呼嘛,书面与口头还是不一样的。”
“其实很多事情是一个道理,在不同的平台表现不一样。譬如网上说话相对随意,但真正面对面就不得不考虑周全了。你可能认为我这一段很闲,但我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原来你还是没有放弃谢雯的事情。”
“见了时鱼再说吧。”
这次与宋时鱼见面,是在北运河边一家安静的餐厅。屠戚二人到达时,宋时鱼已经等候多时。
位于三楼的包房很小。服务生上了茶点后闭门离开。屠百药居中一坐,对戚晏容说:“戚博士,这个春节前后,我和时鱼差不多都在路上奔波,光差旅费就花了十来万。”
戚晏容微笑道:“我就知道屠老师和宋总不会放下谢雯的事儿。但是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报销呢?”
“这个得问宋总。”屠百药看着一直低头喝茶的宋时鱼,“我现在啊,几乎成了他的跟班。”
“我不想除了二位之外有其他人知道。”宋时鱼抬眼看着戚晏容,“很不好意思,包括你的小姐妹小叶。”
戚晏容向来视叶枫琴为亲妹妹,恐怕宋时鱼此举有他难言的道理。因此,她只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宋时鱼突然撩起衣衫。戚晏容看见,他的胸脯有几道伤口,现在已经结痂,但还没有复原。
“我差点老命都丢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十几处,都是这个修理找人修理的。”宋时鱼说这个结果时,也不忘幽自己一默。接着,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宋时鱼答应屠百药前去查修理和谢雯的事后,特别小心。修理这个人,他早就在媒体上看到过,却也没太留意。屠百药郑重其事委托他打前站,他自然当成自己的事来办。一开始,他运用多年的资源多方打探,基本形成了阶段性结论:首先,修理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社交广泛但无人知道他的底细;第二,修理是个经商能手和表演高手,具有极强的组织和控制能力,虽出入高级会所但从不与明星名人亲密接触,绝无绯闻;第三,他帮助过许多人,包括有才能的媒体人员、科技人员、律师和涉黑人员,但与达官贵人无涉;第四,他与谢雯结婚后收养曾有智力障碍的问题儿童李玉娇,五年前谢雯将总公司以及下属企业的经营权授予修理,修理只用三年时间便几乎换成了自己的人,架空了谢雯;第五,他不吸烟、不喝酒、不嫖不赌,几乎没有缺点。
然而宋时鱼是相人专家,深知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也不可能没有失误。修理越是表现得完美无缺,越有可能包藏祸心,其目的有可能是屠百药预料的那样,想鲸吞谢雯十数亿资产。宋时鱼通过一个从事地下调查工作的朋友,了解到修理喜欢到什刹海的孔乙己酒家吃绍兴臭豆腐,觉得还是现场给这位神秘人物看看相再说。他本是想去碰碰运气,不料当晚竟碰到修理。
修理只身一人,身穿普通的灰色羽绒服,坐在酒店散客厅的东北角落,慢慢地品尝青灰色的小块臭豆腐,杯子里却只盛了白开水。宋时鱼走过去,问他能不能坐下,修理看都没看他,就说,如果你是宋先生,就请坐。宋时鱼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坐下了。他换了几个话题,想从修理那儿套出点料。但是修理似乎对他完全了解,根本不理他。吃完后,他拿起纸巾轻轻擦嘴,说宋先生还是回家吧,不要瞎折腾。宋时鱼笑笑说我看你人中发青,山根发暗,恐怕不久有灾。修理反问:宋先生满面红光,就没有灾吗?
修理走后,宋时鱼也要了一份臭豆腐,一瓶“小二”,但即使在烈酒的压制下仍然闻不了那个味儿,最后只好点了别的菜换上。他没有开车,一连喝了两瓶“小二”身上才暖和起来,出了酒店,走到马路边拦出租车。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过来问他要不要坐车,宋时鱼下意识拒绝。那人抢步挡住他的去路,停在一旁的“黑车”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宋时鱼还没明白过来,感觉腰间一麻,就失去了知觉。
宋时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算计他的人是用高压电棍击晕了他,把他扶上车后不知用什么方法使他一直未醒。他的手腕脚踝都被拴着,浑身酸痛,血迹未干,显然是挨了一顿暴揍。他像狗一样被拴在地下室后,无人跟他说话。每天有个戴着口罩的人会送来不至于让他饿死渴死的食物和水,大小便也只能解决在墙角的大塑料盆里。宋时鱼是吃过大苦的人,既不喊也不叫,加之知道这是修理的手段,只是静静苦熬。
一个星期后,他头上被套了黑布套,解开了铁链,手脚被绳索绑住,被两个人扛出了臭气熏天的地下室,塞入一辆车里。车开到不知什么地方停了,他被扔到一个垃圾站,但是手上绑得并不太紧,只用几分钟就解开了。他扯掉头套一看,身边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边装着他的手机、手表、钱包、证件等随身用品,完好如初。
讲到这儿,宋时鱼喝了口茶,看着戚晏容:“戚博士有什么看法?”
戚晏容问出心中所想:“按宋总的讲述,修理是早就料到你会去找他?”
宋时鱼回答:“应该是这样。因为我都是秘密探访的,就算修理爱吃臭豆腐,怎么那么巧,我去孔乙己酒家时他正好也在?我出来时他就派人收拾我?”
戚晏容蛾眉紧蹙:“宋总的意思是,咱们中途岛有内鬼?”
“我认为没有,但时鱼说有可能。这个目前不能确定。不过我这人大大咧咧惯了,这回时鱼兄弟被绑架控制,很危险。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谢雯才在大运河公园趁机甩开我们离开,很可能她的智能手表上显示了修理发的信息。但是,直到修理确定我们不再‘管闲事’后才放了时鱼。更重要的是,我们后来的调查足以证明修理不仅是个骗子,更是罪犯。”
这话让戚晏容大吃一惊。
宋时鱼回到中途岛后,在洗澡的当儿与屠百药交换了意见,认为现在谢雯的事情,中途岛在明,修理在暗,停止对谢雯的帮助是必须的,但是得考虑用其他方式进一步调查,不然这哑巴亏就白吃了。屠百药劝说宋时鱼作罢,万一有何不测他无法面对刚生了二胎的孔爱佳。宋时鱼瞪了他一眼,说你就不要装了,我出这口恶气尚在其次,但依你老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个性是不会放弃的,再说,这个温和善良的女客户受到摆布和控制是严重的婚姻问题,此事处理不好中途岛难有前途。
于是二人在洗澡间哗哗的水龙头下商议,趁过年这段时间,二人结伴彻查修理的老底。
屠宋二人先是到了乌鲁木齐,再去了修理的户籍所在地石河子市。宋时鱼私下请公安系统的朋友,调出了修理的户籍档案,信息显示他是外地迁入的,并非土生土长的石河子人。户籍迁入时间是七年前,迁入地是云南文山市,理由是在石河子购房。经查,在石河子,修理名下并没有商品房。
二人赶紧从石河子回乌鲁木齐,再乘飞机到昆明,转乘汽车到了文山。当地派出所根本不接待,宋时鱼只好再麻烦朋友,几经周折,户籍民警才答应查。查了半天,没有修理户籍迁出的存根。
屠宋二人傻了眼。难道这个修理是天上掉下来的?二人住在宾馆里,一连抽了两包烟,还是没想出办法。宋时鱼分析,修理可能是个假名,既不是文山人也非石河子人。在前些年政法系统比较混乱的时候,很可能是通过关系花钱办的户口。屠百药亦认为有这种可能,舒笑娥的事情就说明当年牛兴找人在偏远地区办户口是可能的。既然身份信息是假的,那么什么南方某大学MBA学位、大学老师、职业经理人等都无须再查。关键在于,他究竟是谁?
宋时鱼认为,不管修理是谁,盯上谢雯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因为他花在谢雯身上的精力最多。屠百药说,可能因为谢雯有钱,修理为谋财盯上了她。宋时鱼并不同意,有钱的人已然很多,修理去盯别人很难奏效。屠百药猛然一拍大腿:说来说去,还是孩子!他拿出纸笔,迅速写了几条分析意见:
修理是因孩子才接触到谢雯并逐步感化她的;
在谢雯逐渐感受到修理的阴谋后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主要是顾忌孩子;
修理是如何知道谢雯在智光学校做义工的?他是怎么知道谢雯私生女的秘密的?
写完,他在第三条上划了一道横杠。
宋时鱼思考良久,道:如果我是小玉娇的养父母,自然知道我养的孩子是谁生的。屠百药同意。他在与戚晏容探访的过程中,忽略掉了李玉娇的养父母。当时只知道小玉娇的养父因贩毒进了监狱,养母失踪,才被智光学校收留。而知道谢雯是小玉娇生母的人除了谢雯自己之外,就是她的父母和小玉娇的养父母。谢雯的父母已经过世,小玉娇养母失踪,知道这个情况的当然就只有小玉娇养父一人。
看来,关键点在小玉娇养父那里。屠百药当即给智光学校校长董淑华打电话拜年,东拉西扯了几句,然后转而问小玉娇的情况,说希望能帮到小玉娇。董淑华说小玉娇离开智光后很好,有修先生和谢女士照顾,早就办理了收养手续。屠百药问及小玉娇父母的意愿时,董淑华说,小玉娇的母亲已经失踪,父亲在监狱里,收养当然合法。屠百药便说毕竟是父母,打算去看看小玉娇的父亲。董淑华愣了一下,说李新明曾因贩毒情节特别严重,判了十九年,她曾带小玉娇去看过一次,但小玉娇特别不愿意,她后来没有再去。屠百药问监狱名称,董淑华说在房山的第九看守所。屠百药又说,北京这样的首善之都贩毒很难啊,小玉娇的父亲怎么会因此坐牢?董淑华说,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云南那边来的货,对,是缅甸边境那个金三角。
屠百药把“李新明”这个名字记了下来。宋时鱼就要回京通过警方熟人去找这个人,屠百药却有了另外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毒品来源于金三角,说不定负责缉毒的云南省边防总队能查到李新明的信息。如果修理是从李新明处知道小玉娇的事情,那么二人一定有关,说不定修理还是个毒贩!
这个假设让宋时鱼也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