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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塞拉基安之塔

阿兰若再一次置身关于飞翔的梦境。

这梦境从她幼年时就反复出现。她在云景之中翱翔穿梭,低低掠过那微绿肿胀的云端。无尽的飞翔——仅仅如此。

而这一次,梦境接连不断。她感觉到有人正照料着她,一只陌生却温柔的手掌在处理她背上的伤口,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她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没有更多的血清了。”她又一次陷入了梦境。这一次梦中的云景出现了新的颜色,天蓝与深蓝、金黄与淡橘,如同一路上那样在龙船之下翻滚变幻,令她着迷。她之前从不知晓云景中蕴含着这样多奇妙的景致。

阿兰若是因为钻入鼻孔的咖喱鸡味猛然醒来的。

“我饿了。”她如是说道。

“你感觉好一些了么,公主殿下?”贝里问道。

“我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只风鹏。”

“你确实撞上了,傻丫头。医生在这儿。”

向医生了解过她背上与脚上的伤口后,医生为她换了药,阿兰若又打起瞌睡来。药品让她意识混沌,但很快她又想起了咖喱的香气,胃开始不断咆哮起来。

“贝里?”她喊道。

贝里弯身看向她:“你有客人来了,公主殿下。试着坐起来吧。”贝里用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力量帮助阿兰若靠着客舱的舱壁坐起来。她在阿兰若背后放了个软垫,讲究地将被子盖好,压到她的下巴下面,“晚餐很快就来。”

阿兰若听见了小声地嘟囔,看着客舱的门被关上。

“你不该用那个气味戏弄我,”她控诉道,“第一战锤阁下?是你吗?”她用手去触碰自己的头发,宽慰地发现它们是被包着的。

“我可不是来这儿给你端茶送水的,”艾格西昂低声说道,“贝里!”

话音刚落,贝里就哼着鼻子进来了,似乎在提醒战锤阁下谁才是公主客舱的主人。她将托盘整整齐齐地放在阿兰若的膝上,然后再次退下了。阿兰若敢保证她看见贝里的眼中闪着光。

艾格西昂小心翼翼地将他庞大的身躯放置在她床边的小凳子上,一手在她床边的架子上放了一大罐水,示意她:“这是医嘱,你得把这些全喝了。那个贝里,岛群在上,她让我最训练有素的士兵整天像小羔羊一样围着她转,满足她的各种要求。”

“听上去就像是贝里呢,”阿兰若一面嚼着满嘴的食物一面小声嘟囔,“原谅我有些失礼。”

“对待救我性命的女人我向来很宽容。”艾格西昂说,“虽然这其实让我很尴尬,但是我诚挚地感激你,印马蒂亚的公主。”

阿兰若注意到了他头上的绷带,有些同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挨下了风鹏的重击——谢谢你,你救了我。你的伤口怎样了?我怎么没从龙船上掉下去?”

他优雅地歪了歪头:“我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别人告诉我我拥有岛群世界里最坚硬的颅骨。希望你吃得惯这些紫豆子,它们辣得像火炉。”

“还好风鹏没把你的大脑啄出来。你的背上怎样?”

艾格西昂细细打量着阿兰若,让她不禁怀疑他对法安洛尔的艾扎瑞拉的喜慕之情从未停歇。她大口吃着碗中的鸡肉来掩饰自己的不快,这道菜一样鲜嫩多汁,令人食指大动。是的,他对她有着过分的关注,但却是因为她已故母亲的缘故吗?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艾格西昂说,“这副甲胄可帮了我大忙了。一名老战士总有这样的习惯:从不脱下自己的盔甲。虽然有些难闻,但它助我躲过了两次暗杀和一次不满的士兵的攻击。我受了些皮外伤,但性命无虞。”他的太阳穴上,深红的血液透过绷带缓缓向外渗,“舵手说风鹏在船舱的晶璃上看见了自己的映像,以为是另一只鸟,所以袭击。也许那个悬挂着的士兵,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古拉西昂,是个诱饵。”

阿兰若问道:“风鹏总是这么具有攻击性么?”

艾格西昂咕哝着发出了牢骚:“在这个季节如此集中的攻击是很不寻常的。”

阿兰若回想了一下,依旧觉得有些困惑:“可是……为什么我没掉下去?我不明白。”

“你脚踝上的锁链拴在一根柱子上了。”提起这个艾格西昂面露愧色,“在柱子断裂之前,我也拽住了那根链子。我的手下把你拉上来的。”

“这么说来,你一口气保救了两次,比我只保了一次厉害?”阿兰若轻笑道,借用了常见卡牌游戏“权杖”里的术语一语双关。

“谁在乎那些?总之我们都活下来了。”但他灰色的脸上咧开了笑容,“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印马蒂亚的公主像个发狂的纳加一样飞跃上一只风鹏?”

“大概是因为蠢,我……”

艾格西昂摇了摇头:“你在这个故事中会受人赞誉,而我则会遭人窃笑。好了,现在说说印马蒂亚的伤势如何?”

“最深的是晶璃划在我背上的伤口,”阿兰若答道,“但是医生已经处理好了。右小腿肌肉也恢复得很好,玻璃割伤了肌腱但显然没有弄断它。”

“对于一个身上缝了一百多针的女人来说,这种描述真是勇敢。”

“我会活着的。”

她的确活下来了,但遍体鳞伤。尽管她口中逞强故作勇敢,可满肚子都是止痛药草或者血清之类医生开的药。艾格西昂的眼神告诉她他并没有被她虚张声势的勇敢欺骗。他说,“是的,那一天我们都从云景中逃脱了。”

“一场云景之上的瘟疫。”她附和道,恰如其分地回应了他使用的古谚。

第一战锤阁下坐在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阿兰若发现自己在那灼热目光的注视下根本移不开视线。他对她低语:“阿兰若,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的命运将牵绊纠缠在一起。三天前的那场意外证实了我的预感。我不能假装我理解了未来,但我仍要告诉你:我在塞拉基安之塔上有一位值得信赖的人,他叫奈西昂。如果你想与我联系,他会帮助你。一个第一战锤在塞拉基安之塔上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我承诺尽我所能。”

他举起了他的右手,手掌伸向她。阿兰若将她纤细的手指与他粗糙满是茧的手相连,定下了他们的约定。

他说,“明天中午,我们将抵达塞拉基安。”

她轻轻颤抖起来。

* * * *

龙船在北塞拉基安岛隐约的山丘上缓慢行进。那里连绵着几千米几乎垂直的光秃秃的花岗岩峭壁,从层层叠叠的锈色云景中耸立出来。他们在那里数小时跋涉于蜿蜒崎岖的山冈和崎岖的荒野,举目望去渺无人烟。

“纳加的王国,”艾格西昂看着卷轴头也不抬地说。

这一回阿兰若没有再问类似于纳加有多大是什么颜色这样暴露自己无知的问题。

近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往南横贯了数十公里。在地图上塞拉基安由南至北长二百四十公里,从中间部分量则是一百七十公里。阿兰若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地方是无人居住的。但当他们越过最后一道矮坡后,土地变得舒缓流畅起来。农田在树林间星星点点,村庄一下变多起来,星罗棋布地涌现眼前,甚至还有个相当大的镇子。现在他们正朝着西南方向行进,映入眼前的是一道深深的裂缝,如同水果上深深的刀痕一般将岛屿一分为二。在这个离奇峡谷的边缘,阿兰若看见深红色的旗帜飘荡在岛群世界裂隙北面的首都塞拉基安镇的上空。

艾格西昂的龙船转向镇子的西部边缘进发。

恐惧与灾厄的感觉包裹着她,阿兰若尝试着与之斗争,强自镇定,面上不露一丝破绽。

龙船开始下降,往下看,塞拉基安之塔是一幢宽阔的环形建筑,笔直方正地矗立在一块突出的险峻岩石上,与塞拉基安的主城区分割来开——主城区有印马蒂亚城十倍那么大,并且十分的丑,当然了,她承认这是她的偏见。它水平来看有六十米,垂直的峭壁有六千米高。他们逐渐靠近,阿兰若注意到了围绕着建筑的壕沟,它在峭壁的边缘,干涸,居住着潜行徘徊的猫科动物。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猫,通体漆黑,宛如散落在宫殿边缘的煤块。

那是纳加?她想大概没人有兴趣去深入了解这种生物。

地面上的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泊船用具,一阵斜风吹着龙船有些颠簸。她注意到在小小的降落场旁边有一群穿着考究的人围观着,他们也是流亡者么?若能在其中交到朋友就好了。

但首先,她得忍受被放进篮子里送至地面的屈辱。一名塞拉基安的士兵帮助她下来。

阿兰若手执藤杖,一瘸一拐地走向流亡者的宫殿——塞拉基安之塔。

与轻快通畅石柱廊众多的印马蒂亚城堡相比,塞拉基安之塔朴素而庄严沉重。低矮的天花板和单调的内部装饰让她立刻心生反感,塔内欢迎印马蒂亚公主的气氛寥寥,让她十分恼火——她本以为会有漫天的喇叭声和挥舞着旗帜的人群。一些毫无热情地举着手站在沿途的人已经是最隆重的部分了,她有些恼怒。其实只要顺遂一点就行了,而不是那种舌头打了结似的笨拙下等仆人——他竟然在带她去新住处的路上迷了两次路。等他们终于到分配的房间时,可怜的贝里已经累瘫了,阿兰若在疼痛之中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下坐进了最近的椅子里。

那个仆人将她的行李一股脑丢在床上,然后就像在房间里撞见了风鹏般如离弦之箭冲出了房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真是间烂透了的茅房!”阿兰若惨叫一声,“贝里——坐下来,歇口气。”

“公主——”

“这里就连一点看得过眼的东西都没有,简直不敢相信。这间屋子里甚至没有扇像样的窗户!岛群在上。也不知道这难看又土气的卡其色帷帐是谁选的!我说,你坐下吧,你看上去糟糕极了。”

贝里坐在了床上:“只要再喘两口气就好了。”

这时,她们惊奇地发现帷幔后面的壁龛里竟然有个和阿兰若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们之前都没注意到她。这个女孩身形娇小,甚至有些像矮人,面庞娇俏精致、一双蓝眼睛闪着动人的光泽,但她的行止敏捷踏实,在阿兰若看来她走路的姿势甚至是有些耀武扬威了。

“欢迎来到天堂。”她怪声怪气地道出了欢迎,“你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女孩儿。”

“阿兰若,印马蒂亚的公主。”

“我们这儿可不欢迎装腔作势故作姿态,公主殿下。”阿兰若一时之间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只直直地瞪着她看,“那么,你喜欢我亲自给你准备的房间么?”

“房间……是你准备的?”

“是啊,我为能花得起钱请私仆的公主殿下把枕头拍打蓬松、铺好床,甚至还特意开了一两扇窗户。这里脏得令人难以忍受,满是灰尘还散发着霉臭。”

这个女孩真是直率得有些讨厌了——她到底懂不懂哪怕一点点的礼节?她甚至连个自我介绍也没有。阿兰若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合宜又不那么“装腔作势”的辞藻,终于开口,“谢谢你——”

“你真的带了你自己的仆人过来?”那个女孩打断了她,“难道印马蒂亚的人没教你怎么穿衣服?这事在岛上已经传遍了,说实话,还有比你更被宠坏的人么?”阿兰若结结巴巴地试图辩解,但完全被她无视了,“所以现在我来照料你,北面远方来的公主——带你逛逛这间你说难以容忍的茅房。你想从哪儿开始?”

阿兰若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就被贝里的尖叫声打断了:“蛇!”

她的右手猛然出击,一个瘦小的爬行动物立刻从墙上掉下。阿兰若本能地跳过去在它头上踩了一脚。

“贝里?”

“欧——我觉得我被咬了。”

“咬到哪儿了?手上?”阿兰若的视线转到了那个女孩身上,“都怪你!你准备的房间?你怎么准备的房间?”

“我……我……”女孩支吾着,畏缩地往后退,比她高大得多的印马蒂亚公主一步步向她迫近,眼里燃着愤怒的火焰,“但是——但是我没——”

“啊,我有点头晕,”贝里手捂心口,“那是条铜斑蛇么?”

阿兰若深吸一口气冲她大叫,“你这算整理了哪门子的房间!出去。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恶心鬼——出去!”

她挥起木杖,向那个女孩的肩部打去,被她避开了。阿兰若感觉有团可怕的火焰从她的胃向喉咙里窜起,她只能厉声说:“出去!出去!”那个女孩吓坏了往外跑去,阿兰若挥出手杖狠狠击中她的后脑。

她喘着气转向贝里。

她看见贝里苍白扭曲的脸、泛着蓝色的嘴唇,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仆艰难地呼吸着。她扯下她的头巾缠住贝里手臂上部,系紧……但她知道这于事无补。铜斑蛇是岛群最致命的毒蛇之一。她将贝里拥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颊。

“噢……阿兰依……亲爱的,”贝里呢喃着,改用小名叫唤她,那是最温柔爱护的语气,“我感觉好冷。”

“别这样……贝里,求你了。我会抱着你,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

但是她蓝色的嘴唇让阿兰若感到恐惧,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在自己眼前这样快地消亡。在她右手的背部两条稀薄的血液蜿蜒流下,直至她的小指。贝里当时坐在枕头旁边,正是那个女孩藏匿毒蛇的地方。那个大胆的小混蛋埋伏着,等待着印马蒂亚的公主中毒身亡。她摇了摇头。

贝里虚弱地呕吐起来。

突然,她想起来自己曾为母亲做过的事情。

她喃喃道,“对,就是那个。”

她小心翼翼地将贝里平放到床上,动作如梦游般轻柔,将自己的双手放在贝里的胸前。阿兰若闭上了双眼,使自己冷静下来,清理混乱的思绪,努力寻找那种感觉,那长久以来被遏制深埋的感觉,它曾经给予她的感觉……突然,她感受到了,在她脑海中盛开涌现的神秘力量,它从大脑中未尝被触及的部分滋生,但确确实实是她的一部分。在被她大脑隔绝的部分,源源不断出滋长的力量。阿兰若将自己交付给这股力量,任其汹涌——为了贝里。她为她付出了一切,而不求回报。

阿兰若脱力地瘫倒在贝里边上,被褥轻柔得不可置信,如同置身云景中棉织的翻滚云海。

她甚至连合眼的气力也无,看着她的仆人坐起来,灵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检查了自己的手,满眼的怀疑。她一定是在做梦吧。贝里已经死了,她的亡魂回来做出了这一系列动作。床移动了。很快,一只手覆在了她的鼻子上。阿兰若想斜眼看过去,但她的肌肉实在太疲惫了,一动也动不了。

空气中飘来一阵茉莉花香和雷洛伊迪克油的香气。

奇怪——房间角落里站着一个发着光的人。她看见了她的母亲,穿着法安洛尔款式柔滑的蕾丝长袍,有三米长的夸张后摆。她在微笑。

阿兰若吸了一口气,油腻的香气在她的脑中炸开了缤纷色彩。

她喘起气来。

“回来,阿兰若。快醒过来。”她听见贝里的呢喃声。她轻轻拍着阿兰若的脸颊,“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公主。”

“我……我看见了的母亲。艾扎瑞拉。”

贝里吃了一惊,看向她的肩后:“亲爱的,那里可没人。”

阿兰若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她的大脑出现了幻觉,让她的眼前所见更加细节分明起来,世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空气中飘荡的尘埃,帷幔细小裂缝中钻过的耀眼光束,都鲜活地刺激着她的感官。贝里皱纹历历的脸颊变成了一副美妙的风景画,她看见贝里眼角的泪珠里有勃勃跃动的生机。

“公主殿下?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看见你脸上所有的皱纹间都书写着满满的爱意——你不知道么?”

这个老妇人无声地张大了嘴巴又闭上,那滴泪水逐渐充盈、膨胀,最终溢出了她的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你的大脑不太正常了,公主殿下,”她粗声道,“你母亲从前也这么说。我现在去在这个陵墓一样的地方给我找点吃的。你需要进食,然后我再想想办法在这个不毛之地找点能用的东西。”

“还有一张你睡的床。”

贝里点头:“你好好休息。你如果在这张床上移动超过五厘米我就要比你对那个女孩更狠地打你了,管你是不是公主。”

“你先检查一下床铺吧,贝里。”

看着她的仆人仔细地一一翻过枕头和床具,阿兰若内心默默地感激自己的父亲将贝里安排在她身边,感激贝里愿意陪伴着她,默默感受着她灵魂中对于老朋友的血管中还有生命在流淌的温暖谢意。

“都整理好了。”

阿兰若躺在床上,看着空中的尘埃舞动,那是微小的金龙在金色的阳光下跃动,相互追逐、撕咬、嬉戏,身形敏捷,带着与生俱来的荣耀。

* * * *

蛇咬事件发生后,接下来的五天阿兰若和贝里都待在屋里休息。到第三天,阿兰若已经能将她的藤杖扔到一边,觉得自己身姿矫健就连攀岩也不成问题了。贝里的奇妙人格魅力显然对塔里的工作人员也起了作用,使她得以成功地去塞拉基安镇上置办东西——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她显然能获得她那被禁足了的公主永远得不到的特权。后来有一天一群工人突然出现了,忙忙碌碌了几个小时,更换了帷幔、添置了一张床和各种带镜子的衣柜,在房间各处放了许多神秘的盒子和包裹、立起了一道可移动的屏风、在旧的晶璃窗户边上添加了些“额外的通风元素”、换了个门锁,还把她第一次试图洗澡时制造的“小洪水”给治理了。

到第九天,也正是这周的最后一天,她们终于拥有了一间看上去像卧室的卧室——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至少东西一应俱全。阿兰若霸占房间的一个角落画画,每天孜孜不倦地在帆布上进行创作。她知道自己正在过着类似于隐士的生活,然而在塞拉基安之塔这样氛围微妙的地方,她发现自己无法下定决心过更丰富的生活。

“哈!这个真不错!”贝里为这个她买的新帷帐夸了自己不下十五遍,“这个颜色让整个房间都亮堂了,你说是不是?”

阿兰若放下了画笔,“贝里,你真的很厉害、令人佩服——虽然我很少说出口。”

“噢,你又在打趣我了。”

“没错,但你的确是个奇迹。你怎么找到帆布的?还有纸张——它们难道不应该贵得离谱的么?还有这些颜料的质量也好的过分了……”

“姑娘,你在画什么?你都已经画到太阳落山了。”

阿兰若在画架前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贝里。你一定心痒痒的,很渴望知道我画了什么。”

“是,我比被一大碗布雷刷的绒毛刷还痒——我可没忘记你不久之前用它塞满我床垫的事情。”

阿兰若哀号起来,“贝里,你十一个夏天大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么做很有趣的。”

贝里偏着头,挑剔地看着画:“这画得完全不对。你别对我发出嘘声。事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据你画的这个人说不是。这里这个轮廓是你吧?我觉得这个风鹏画得妙极了,非常凶猛。艾格西昂的面部表情十分出色、引人注目……但是他在保护你?”

“这样看上去更有戏剧性,”她避重就轻地回答,“我花了两天来画他的脸。”

“我希望这不意味着你陷入了对第一战锤阁下的浪漫爱情之中,阿兰若。”

“贝里!你胡说什么呢。”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脑子里总有些可笑的点子,”贝里哼着鼻子走开了,在阿兰若听来那声音如同一只坏脾气的雪羊,“甚至还可能有更可笑的。相信我,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她的声音放缓,“哎,虽然当你祖父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在照料他了。这幅画会是你画得最好的作品之一了。第一战锤大战风鹏。我喜欢它。那这个呢?”

“泪滴中的生命。”阿兰若答道。

“为什么你没在这些破败光裸的墙面上画几幅油画?”

阿兰若微笑起来,“遵命,指挥官。不过我需要更多的画架。”

“阿兰依……其实我本来打算告诉你我今天了解到的一件事情。”贝里艰难地伸展着她的背部,做了个鬼脸,“我们买的每一样东西,吃的每一份食物——所有的一切——钱都是印马蒂亚付的。”

“但是……”

“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个房间要花钱,甚至是这个地方的护卫和行政管理我们也要交一份钱——这些钱都来自印马蒂亚征收的税款,哎,我们课税已经够重的了。”

“那实在是……太糟糕了。我们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吧。”

贝里叹了口气:“小花,你的父亲不会吝啬你的吃穿用度的,一些画具也算不上什么。他不希望你在做人质期间变得憔悴。不过话题回到龙船上,你为什么不写完那封给他的信卷呢?我会把信件给检察官过目然后密封寄出去的。”

阿兰若在她愤怒得不能自已,要摔掉那些价值不菲的画具之前离开了画板,她的语调猛地升高,“还有检察官?”

“是个阴险毒恶品行低劣的人,”贝里很少这样快地反感一个人,阿兰若想那他必然糟糕透了,“不过在我们讨论这里的事情之前,我有些别的事情要和你说。一些重要的事情。”

被她的语气安抚,印马蒂亚的公主很快压抑住她的怒火,抬起手做了个疑问的手势。

贝里放低了声音:“我看见你的头发了。”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问话无力得如同喘息声。包括贝里在内的所有印马蒂亚王族的仆人都知道贝朗国王颁布的禁令:不准任何人侵犯公主的隐私。从她十岁开始,就没有一个人,包括国王自己也从未见过她的头发。

阿兰若冲进了洗浴间狠狠地甩上了门,细细的砂土尘埃雨点般落在她头顶。

很快响起了敲门声。她泄气地将头撞在门上,道,“你走开,贝里,求你了。”

“你长着和你母亲一样的头发。”

这句话踩中了阿兰若的雷区,她大发雷霆,“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和她扯上关系?我就是……我!阿兰若!印马蒂亚的公主!而不是我母亲。那个愚蠢透顶的塞拉基安战锤依旧爱着我母亲。我感觉不到寒冷,就像我母亲那样。也多亏了我母亲,我有一对法安洛尔人的尖耳朵。我喜欢龙,就像我母亲那样。我所有地方都和我母亲像极了。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这样,你听见了吗?”

“嗯,毕竟你是她的女儿。”贝里回答道,“说起来,那对尖耳朵看着还挺逗的。”

阿兰若使劲锤了一下门,拳头直接砸穿了那层薄薄的木头。

“我再加一点,脾气也和她一样坏。”

她无法自已地唇间发出了口是心非的轻笑,“噢,贝里。”

“让我进去,阿兰若。”

门把手转动起来,贝里温柔地看向一脸忿忿的阿兰若——那实在是过分温柔的目光,一下让阿兰若消了气。“为什么她不得不死去,贝里?为什么?”

她将头靠在年迈仆人的肩上,流起泪来。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贝里说,“你扯下了一块头巾来绑我的手臂,阿兰若。一部分发网也被扯下来了。我没法儿不看到你的头发。很抱歉,小花。但你的确有着和她一样的头发,拥有着充满野性的灿烂颜色,纯白,金黄,祖母绿,漆黑,宝蓝——”

“像怪物一样的头发,”阿兰若打断道。

“是如同云景般灿烂的头发,”贝里安抚她冷静下来,“我能好好看看它么?”

阿兰若点了点头。那是她仅有的能做的事情了。

须臾之间,她站在了崭新的镜子前面——没有开裂,也没有二十只蜘蛛栖身其上——,镜面光洁无瑕,清晰地映照出贝里温柔从她的下巴后面缓缓为她解开头巾的样子。她将轻薄的布料从前额往后撩,接着从发网下面编着的辫子上解开不透明的发网。阿兰若颤抖起来。虽然她衣着得体,此刻却如同全身赤裸般难堪。浓密的秀发从发夹中解放出来,厚厚地覆盖在她的窄肩上。

“在印马蒂亚的群山一角,有一个地方。”贝里说道。

贝里正在为她把头发扣到左耳后面,阿兰若闻言又颤抖起来:“是的,小花,正是法安洛尔。人们将其称之为七个迷人岛屿之耳,可是不管怎么说,谁在乎耳朵长什么样?它们总是被遮起来的。贝朗深爱着你的母亲,爱她的尖耳朵和她的一切。他冒着生命危险诱拐了她。总有一天,会有人爱上这对耳朵和这如彩虹般灿烂如瀑布般的头发。”

“贝里!你说得我都脸红了。”

阿兰若以前以为法安洛尔是一个岛屿,但实际上它是由七个岛屿组成的,就像手链上的七块宝石一样——她曾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七座古老火山的山顶。她的母亲并非来自法安洛尔的主岛,而是来自周边的群岛之一哈西尔。岛屿之间的火山口十分活跃,有时被云景的薄雾笼罩,有时清晰可见。关于她母亲的岛屿流传着奇怪的故事,有关于魔法和龙的传说,时常发生古怪的事情。也许那与他们居住在活火山的边缘有关。那里大有将抢婚发展为国民运动的趋势。而贝朗国王在在他们自己的比赛中打败了他们。

她后悔没在走之前让父亲给他讲讲这个故事。她现在满肚子疑惑。

贝里用手指梳过她的头发,说道,“在我的家乡流传着一个故事——我生长在印马蒂亚到最北边群山之后一个叫瑞霍的村庄里,当我还小的时候这就已经是个流传很久的故事了。那可是个十分古老的故事。”阿兰若在镜子里冲她笑了笑,“故事里说有个女巫可以变成任何一种动物的样子。‘印马蒂亚的王后拥有一头神奇的秀发,美丽如同云景之上的彩虹。这秀发是巫女的记号,是最最稀有的魔法。’当然了,故事中的女巫拥有如日出般闪耀的美貌,山川般绵延的智慧——”

“有人么?”一个声音从阿兰若居室的门口传来。

贝里以对老年人来说难以想象的矫健身手一把关上了盥洗室门,转向那个女孩儿——阿兰若从她锤出来的洞里看见来者正是那个几天前的混蛋,她连忙别过眼朝里走去。

“你还敢回来?”

“我……对不起,我敲了门。但是那条蛇……不是我放的,”女孩结结巴巴道,“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干那种事情……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阿兰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迅速穿梭,重新编上传统的发式。她将一头的秀发拨过肩膀,从腰间开始编她那彩色的头发。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忽然贝里咆哮了起来。

“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意见,而不是总传达印马蒂亚公主的话。”

“但是我必须得当她的向导,我是被派遣过来的。”

听这个女孩的口气这似乎是个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阿兰若皱了皱眉,熟练地别上夹子。所以说,她以为这种无力的辩解就能让她那些无礼的辱骂一笔勾销了么?这个女孩的教养连山羊都不如。

迅速包好头发,她冲出了浴室。

贝里对她道,“阿兰若,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是雷默伊的公主,朱芝娜。”

“我的朋友都叫我芝普,朱芝娜的简称。明白了吗?公主。人们似乎认为这个称呼很可爱。不过说起来,你如果和我一样高,而不是像现在这么体型庞大的话,每个人都觉得你可爱极了——这可真让人受不了。”

阿兰若向前挪了挪与她碰了碰指尖,暗自想着:噢天啊。她讨厌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人。而且她还用藤杖打了一个其他岛屿上公主的头——虽然她不知道雷默伊是个什么鬼地方。她以为那只是个佣人。早晚有一天她这个脾气会引发战争的——如果不是雷默伊和印马蒂亚都受着塞拉基安统治的话。而且——芝普?有谁会用这么奇怪的昵称啊?

朱芝娜公主一个道歉的字眼也没说。

这可真是好极了。她马上就要开始了解到印马蒂亚的山巅有多么寒冷。

* * * *

塞拉基安之塔犹如一座陵墓。枯燥蒙尘的回廊昭示着经年以来的冷清。只有两层是有人居住的——一层住着流亡者,一层住着仆人和守卫。塔的外部则更加萧条,大部分建筑外的空地上都铺满了灰色的花岗岩,在寒冷的季节里感觉分外萧索。降落场是唯一有植物覆盖的地方,但常常用警戒线隔离起来,以防止流放者接近来往的补给船只。塞拉基安的守卫们毫无幽默感可言,显然派往这座塔的任命被视为一种惩戒——乐观估计。

整个过程都由深受艾格西昂信任第三战锤阁下,奈西昂掐着点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他在几年前遭遇了一次龙船事故——龙船在塞拉基安的正上方发生了碰撞,他也由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部分的右腿。

阿兰若渐渐喜欢上了看着纳加在宽阔的壕沟里四处转悠。每天晚上,他们在最后步道的下方集合,隆隆地踱步、嘶吼,好像在等待着有人扔下大片的肉来投喂给它们。通常它们会咆哮一整晚,尖厉的声音划破夜色。那些站起来估计有阿兰若肩膀那么高的雄性纳加总是沉浸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竞相咆哮中。她决定在画完那幅给艾格西昂的礼物之后就画一幅纳加。

有一次,阿兰若鼓起勇气偷偷踏上了最后步道。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通向城垛边缘的石桥,向下凝望。云景离得很远,几乎看不清什么细节——比在印马蒂亚看要远得多。塞拉基安之塔所在的岩石半岛被分隔开来,在离主岛很远的下方。但是从她所在的地方,正下方就是云景。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囚徒被迫一步步走下步道边缘的样子。

虚空之上,三颗月亮的联结造成了双日的偏食,周围绕着不安翻滚着的云。她有些好奇这五个天体会带来的奇妙影响——是像学者所说的那样将有毒的蒸汽从这里吸收到那里,还是像神秘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影响人们的行为。云景也在随着上面发出的色彩而改变其颜色和形态。

在寂静之中,她吟诵:

伊瑞迪斯,金黄闪耀,

绿似翡翠,何人销匿,

黯黯雪白照沉夜,谁唤伊人夜船行,

怒龙为伴,瑟瑟碧蓝,

但留秘闻世间话,白云苍狗色万千。

然后一个士兵就走过来冲她叫喊,因为她并不被允许到最后步道上来。自那次以后,这里就总有个士兵守着了。

她做了一个从最后步道坠落的噩梦。

阿兰若知道,如果不想一直在孤独中度过她的人质生涯,她就得结交新的朋友。她不可能一直把时间花在画画上——那样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疯掉的。贝里是个好的陪伴,但是阿兰若渴望与其他同龄或者稍微年长一点点的人质来往。

但是她很快知道了为什么她的友好示意鲜少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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