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和平的人不等待什么,什么也不等待。越来越难以解释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和平已经出现了,仿佛是即将来临的黑夜,也仿佛是遗忘的开始。证据已经在眼前了:巴黎的夜晚灯火通明。圣日尔曼德普雷广场亮如白昼。双偶咖啡馆座无虚席。天还是很冷,露天座上没有人。不过,小饭店也挤满了人。我出了门,和平向我逼近。在和平的逼迫下,我快速返回家中。我隐约看到一种可能实现的未来就要来临,一块陌生的土地将在这片混沌中出现,在那里不会有人再等待。而这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并不属于这里,而是属于那边,在那块别人无法接近、无法理解、此刻沦于烧杀之中的土地上,和他在一起。我抓着一棵救命草,抓着这最后的可能性,这根本不会被报纸理睬的可能性。灯火通明的城市对我来说失去了一切意义,它只象征着死亡,象征着没有他们的明天。这座城市只有对我们这些仍然在等待的人来说才具有现实性。对我们来说,这是他们再也见不到的城市。和平迟迟不来,大家都很不安。他们不签和约还等什么?到处都能听到这句话。威胁与日俱增。今天听说希特勒奄奄一息。是希姆莱[35]在德国电台最后的广播中说的,同时他向盟军请求投降。柏林在燃烧,只有那“三十个敢死营”在保卫它。在柏林,据说希特勒向自己的头部打进了一颗子弹。希特勒大概死了,但消息不确实。
四月二十八日。
全世界都在等待。希姆莱在他的文告中说:“希特勒奄奄一息,不会活到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个消息对他将是致命一击。美国和英国回答说他们只能和苏联一起接受德国的投降。希姆莱是向旧金山会议提出投降建议的。作为最新消息,《战斗报》宣布:投降书同时也曾向俄国人提出。斯大林主义者们不愿意把墨索里尼交给盟军。报上说,墨索里尼应该交由人民处置。法里纳奇[36]受到民间法庭的审判,当着万头攒动的群众,在一个大城市的广场上被处死了。在旧金山会议上,欧洲处于艰难的时刻,欧洲是少数。斯退丁纽斯[37]主持会议。《战斗报》说:“面对几大国的表演,小国抬起了头。”人们已经谈到和平以后的事情了。
太多了,死去的人真是太多了。七百万犹太人被消灭,装在运牲畜的货车里运走,又在专门设置的煤气室里被毒死,然后在专门设置的焚尸炉里被烧掉。还没有谈在巴黎的犹太人呢。他们的新生儿被交给专门负责勒死犹太儿童的妇女,她们是用颈脉挤压法杀人的专家。这毫无痛苦,她们微笑着说。在德国发现的这种有组织的、合理化的死亡新貌使人愤怒,但首先使人困惑。人们震惊了。怎么还能当德国人?人们在别处、在以往的年代里寻找先例。没有先例。没有任何时代会如此头脑发昏,不可救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明民族之一,所有时代的音乐之都,以国家工业那种完美无缺、有条不紊的方式在不久前杀死了一千一百万人。全世界都望着这座大山,这座上帝的造物给它的同类制造的死人堆。人们提到某位德国文学家,他为此深感不安,变得阴郁并沉入对这些事情的思考之中。如果**的罪行没有扩大到世界范围,如果这一罪行没有在集体范围被理解,那么,那个在贝尔森集中营里带着集体思想和阶级意识孤独死去的人就遭到背叛了,正是这种集体思想和阶级意识使他在某个夜晚、在欧洲的某个地方,在没有上级、没有军装又没有证人的情况下撬开了铁轨。如果我们强调**恐怖的德国性,而不是强调其集体性,那么贝尔森集中营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就被纳入地区侨民的范围了。对这一罪行的唯一回答就是把它看成所有人的罪行。分担它。如同分担平等、博爱的思想。为了曾经承受并容忍这一观念,分担这一罪行吧。
我并不知道那是哪一天,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四月里的一天,不,是五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电话铃响了。是从德国打来的,是弗朗索瓦·莫尔朗。他没说你好。他几乎是粗暴的,但仍像平时那样清楚明了:“好好听我说,罗贝尔还活着。镇静。是的。他在达豪。坚强地听我说。罗贝尔身体很弱,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他还可以活三天,再长不了。D和博尚必须今天就动身,今天上午就动身来达豪。这样对他们说:让他们马上到我的办公室去。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会得到法国军官的服装、护照、委任状、汽油票、参谋部的证件和通行证。让他们立刻就去。只能这么做了。通过正式手续他们就到得太晚了。”
弗朗索瓦·莫尔朗和罗丹参加了里盖神甫组织的一个调查团,他们去了达豪,在那里找到了罗贝尔·L。他们闯进了集中营里存放已死和濒死的人的禁区。正是在那里,在那些人当中有一个人清楚地叫出了弗朗索瓦的名字,“弗朗索瓦”,然后眼睛就闭上了。罗丹和莫尔朗花了一小时才认出罗贝尔·L。是罗丹最后根据他的牙齿才把他认出来。他们把他像死人那样用毯子裹着运出集中营的禁区。他们把他放在集中营里住着幸存者的营房旁边。集中营里没有美国兵,所以他们能够这样做。美国兵都住在哨所里,害怕染上伤寒。
博尚和D当天就从巴黎出发了,刚过中午就走了。那是五月十二日,和平日。博尚穿着莫尔朗的上校制服。D穿着法国中尉服,带着名叫D·马瑟的抵抗运动成员证件。他们整夜驱车,第二天早上到达达豪。他们找了罗贝尔·L好几个小时,后来路过一个躯体时,听见有人叫D的名字。我想他们没有认出他来,不过莫尔朗已经说过他无法辨认。他们带走了他,在这以后他们才认出他来。他们的衣服里面还有另一套法国军官制服。必须让他站起来,他自己站不起来,不过他们终于给他穿上了衣服。走过党卫队的营房时,得想法使他不必敬礼,必须让他通过哨所,避免打预防针,预防针会置他于死地的。美国兵——大部分是黑人——都戴着防毒面具,预防伤寒。令人惊恐不安。因为命令严格,倘若美国兵怀疑罗贝尔·L的身体状况,他们就会立即把他放进停尸房。罗贝尔·L一出来,就不得不走到“轻11型”汽车上去。他们扶他躺在后座上,罗贝尔·L立即昏了过去。他们以为这下完了,但没有。旅行艰难漫长。因为他患痢疾,他们每隔半个小时就得停一次车。一离开达豪,罗贝尔·L就开始说话了。他说他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回到巴黎了。然后他就开始讲了起来,为了在死前把话都说出来。罗贝尔·L不控诉任何个人、任何种族、任何民族,他控诉人类。罗贝尔·L刚从恐怖中走出来,奄奄一息,精神错乱,但他还能做到不控诉任何人,除了在人民历史上充当过客的政府。他希望在他死后,D和博尚能把他说过的话告诉我。当晚他们就到了法国边境,是在维桑堡[38]附近。D给我打电话:“我们到了法国,刚过边境线。明天近中午时到家。你要作最坏的准备,你会认不出他的。”他们在一个军官食堂吃的饭。罗贝尔不停地说着、讲着。当他们走进食堂时,所有的军官都站起来向罗贝尔·L致敬。罗贝尔·L没有看见。这些事情他从来是看不见的。他讲到德国的殉难者,讲到所有人共同的苦难。他不停地讲着、讲着。这天晚上,他说他想在死前吃一条鳟鱼。在被洗劫一空的维桑堡城,大家为罗贝尔·L找到了一条鳟鱼。他吃了几口,然后又开始说话。他谈到了仁爱。他听到过尊敬的里盖神甫的某句演说词,他开始说出了这句非常晦涩的话:“要是有人和我谈基督的仁爱,我就会说达豪。”他没有把话说完。这一晚他们是在奥布河畔巴尔过的夜。罗贝尔·L睡了几个小时。他们在临近中午时到达巴黎。就在驶进圣本笃街之前,D停下车又给我打了电话:“我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情况比我们想象过的还要可怕。他很高兴。”
我听到楼梯上一阵克制的喊叫、一片忙乱和脚步声。然后是房门开关的声音、喊叫声。是这样。是他们从德国回来了。
我没能避开他,我下楼想逃到街上去。博尚和D挟着他的腋窝。他们在二楼的楼梯口停下来。他眼睛朝上看。
我记不清楚了。他大概看见了我,认出了我并向我微笑。我叫喊着不,我不愿意看。我又走开了,又上了楼梯。我嚎叫起来,这我还记得。战争在嚎叫声中宣泄出来了。六年没有喊叫了。我又到了邻居家,他们强迫我喝朗姆酒,把酒灌进我嘴里,灌进我的喊叫声中。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他、罗贝尔·L面前的。我记得楼房里一片呜咽声,房客们在楼梯上待了很久,房门都开着。后来,别人告诉我女门房为了迎接他,曾经装饰了一下楼房大门,等他一过去,她就都扯掉了,闭门不出,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哭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在某一个时刻,嘈杂声停止了,我看见了他。触目惊心。在我面前。我认不出他了,他看着我。他笑了。他任我看。一种超自然的疲乏、终于能活到此刻的疲乏在他的微笑中显露出来。这个微笑使我突然认出他来,但是很遥远,仿佛在隧道深处。这是一种愧然的微笑。他对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成为这副残骸感到惭愧。然后微笑消失了。他又成了陌生人。但是我还认识他,这个陌生人就是他,罗贝尔·L,完完全全。
他想再看看房子。他被人扶着在各个房间里转了转。他的面颊褶皱着,但并没有从颌部脱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在笑。走过厨房的时候,他看见为他准备的水果蛋糕。他不再笑了:“这是什么?”别人告诉他。“用什么做的?”“樱桃,正是上市的季节。”“我可以吃吗?”“我们不知道,大夫会告诉你的。”他又回到了客厅,在长沙发上躺下。“那么说我不能吃?”“还不能。”“为什么?”“因为在巴黎已经有了好几起事故,有人太早就让从集中营回来的人吃东西。”
他不再打听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再看我们了。他的面孔罩上了一种剧烈的、无声的痛苦,因为人们不让他吃东西,就像集中营一样。就像在集中营里一样,他无言地接受了。他没有看见别人在哭。他没有看见别人几乎不能看他,不能回答他的话。
大夫来了。但他在门口突然站住,手扶着门把,脸色苍白。他看了看我们,然后看了看长沙发上的形体。他不明白。随后他明白了:这个形体还没有死去,它在生与死之间飘浮着。他、大夫被请来是为了努力让这个形体活下去。大夫走进屋。他一直走到那个形体旁边,那形体对他笑了笑。在以后的三个星期里,这位大夫每天都来好几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我们一害怕就去叫他,他来了。他救活了罗贝尔·L。他自己也充满了使罗贝尔·L起死回生的激情。他成功了。
我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把水果蛋糕拿走了。第二天他仍然发烧,再也不谈任何食品了。
如果他从集中营一回来就吃东西,他的胃就会因为食物的重量而破裂,或者食物的重量会挤压心脏,而心脏在他瘦弱的空壳里已变得巨大,它跳动得那样快以致无法数脉搏,确切地说,它不再跳动,是在恐怖中瑟瑟发抖。不,他一吃东西就得死。可是如果一直什么都不吃也会死。难就难在这里。
与死神的斗争很快就开始了。应该小心谨慎地对待它,细致、灵巧、讲究策略。它将他团团围住。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个办法和他联系,这个联系孔并不大,然而生命仍然在他身上,生命充其量像根小刺,但毕竟是根小刺。死神发起进攻了。第一天三十九度五。然后四十度。然后四十一度。死神气喘吁吁。四十一度。心脏像琴弦一样颤动。四十一度,总是四十一度,但它在颤动。大家想,心脏,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还是四十一度。死神猛烈地敲门,但心脏充耳不闻。不可能,心跳要停止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