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多普通的《红楼梦》读者来说，福彭这个名字当是很陌生的。但是要说曹雪芹有位王爷级的姑表兄有人还会有些印象，由此不禁想起《红楼梦》中有一个北静王水溶，这两位王爷颇有些“神似”。
从曹家的关系谱中，我们很容易找到曹寅的长女曹佳氏，她在康熙年间嫁给了远在京城的平郡王纳尔苏，两年之后曹佳氏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即是赫赫有名的平郡王福彭。倘若论辈分，这位王爷是曹寅的外孙，是曹雪芹的姑表兄。
或许就因为这一层关系，福彭幸运地走进了清史和《红楼梦》研究者的视野，成为历史与小说研究都十分关注的重要人物[1]。
一 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与文韬武略的福彭
福彭的家世可以上溯到努尔哈赤次子代善。代善又称贵永介，因赐号古英巴图鲁，也称贵盈哥，或大贝勒，为八大贝勒之一，其兄为褚英。
据清代《宗室王公世职章京袭次全表》《列祖子孙》直格档玉谍记载，福彭的五世祖是岳托。天命十一年（1626）十月，岳托因以军公封授贝勒，崇德元年（1636）四月议功晋封和硕成亲王，至四年（1640）正月薨，追封为克罗克勒郡王。自岳托以下，其子孙封爵者有子罗洛浑袭封多罗衍僖介郡王、孙罗科铎袭封多罗平比郡王、重孙纳尔图袭封多罗平比郡王，革爵后由胞弟纳尔福承袭，并被封多罗平悼郡王。
多罗平悼郡王纳尔福是福彭的祖父，康熙四十年（1701）十月福彭的父亲纳尔苏袭封多罗平郡王，但到了雍正四年（1726）七月纳尔苏因罪革爵，爵位即由长子福彭承袭，封为多罗平敏郡王。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福彭突然逝世，爵位由其子庆明于乾隆十四年（1749）三月承袭，封为多罗平郡王。庆明无子嗣，因而以过继其叔福秀之子庆恒承袭王爵[2]。今天绝大多数研究者可以从福彭的世系谱中，完全能够清晰地了解到福彭一家在清前史上的功勋和定鼎北京后的显赫地位。
福彭是多罗平郡王纳尔苏与嫡福晋曹佳氏的长子。纳尔苏生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庚午九月十一日丑时，康熙四十五年（1706）十七岁时迎娶了年仅十五岁的曹佳氏。关于这桩婚姻的始末，在曹寅给玄烨的密折中有所透露。大家知道，康熙四十四年（1705）二月玄烨以“视察河工”名义第五次南巡，直到闰四月二十八日返回北京。在江宁期间，玄烨驻跸之处是江宁织造府。曹家有幸与平郡王府联姻应该是康熙皇帝的“指婚”。
（1）曹家至曹寅一代虽然已是两世织造，但其出身仍然是包衣下贱，无论如何不敢高攀郡王之家。这样的婚姻只有皇帝的“指婚”才能得以实现，也就是说平郡王纳尔苏即使有所不满也不敢违抗“圣命”。而在曹家来说，能够攀此高枝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2）曹佳氏是年十四岁，次年及笄。这正是一个“议婚”的年龄。
（3）康熙帝之所以“指婚”，一是为了回报曹寅之母孙氏的“保育”之恩；二是为了回报曹寅几次接驾的辛劳；三是为曹家的“未来”找一个可靠的“保护伞”，以防自己百年之后曹家失去在朝中的靠山。虽然这是一桩具有“政治”性的婚姻，却体现了玄烨的不忘旧情和深谋远虑的安排。曹寅对玄烨的“矜全”心领神会，感激涕零。
果然，曹佳氏刚满十五岁不久，曹寅就携女北上京城完婚。康熙四十五年（1706）八月初四日曹寅有《谢复点巡盐并奉女北上及请假葬亲折》[3]。同年十二月初五日，曹寅又奏《王子迎娶情形折》给玄烨。折云：
前月二十六日，王子已经迎娶福金（晋）过门。上赖皇恩，诸事平顺，并无缺误。随于本日重蒙赐宴，九族普沾。臣寅身荷天庥，感沦心髓，报称无地，思维惝恍，不知所以[4]！
这份奏折将这桩“联婚”的来龙去脉已经说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
曹佳氏不负曹家人的期望，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戊子六月二十六日生下了长子福彭，继之又生了福秀（四子、固山贝子品级）、福靖（六子，三等侍卫，奉国将军）、福端（七子，早卒）。
福彭奇人慧命，从幼年时代就显露出他的睿智聪明，受到老皇帝康熙的格外眷顾，从王府进入宫中养育在玄烨的身边。康熙皇帝对福彭的格外眷顾，果然对新皇帝雍正产生了直接影响：
雍正四年，纳尔苏得罪革爵，年仅十九岁的福彭继其父位为平郡王。六年被雍正选取内廷，与皇子们一起读书……这五个同学内，福彭最大，年二十一岁。允禧、弘历、弘昼同年，十八岁。允祕最小，十三岁。雍正帝对皇子的教育十分重视，慎选师傅，他特别挑选了年龄稍大的福彭，与弘历等同窗学习，必是看中了品学兼优的福彭，希望他以为人和学业能影响年龄小的皇子们[5]。
其实，雍正对福彭的器重远不止此。请看以下事实。
（1）雍正八年（1730），雍正帝亲派福彭前往盛京（今沈阳）福陵督修陵前河道。诏曰：“福陵前水法历年既久，稍更河道。朕万机事重，不能亲往经理。惟是平郡王福彭小心畏惧，克当斯往，其代朕以行。”朝中亲王、郡王、大臣多多，独点年纪轻轻的福彭“代朕以行”，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2）雍正九年（1731），清军与准噶尔部大战于通泊，溃不成军。关键之时，雍正帝慧眼独具，于雍正十一年（1733）八月将刚刚二十五岁的福彭选为定边大将军，肩负起事关国家命运的军事重任。福彭不负雍正帝的信赖与重托，出师西征即节节胜利，安定边疆，班师回朝。十三年（1735）十一月，福彭步入国家最高的决策阶层，“协办总理事务”。
福彭生于军功之家，从七代祖代善到父亲纳尔苏都是统军人物。他本人从幼年时起就习武练功，并晓畅兵机。雍正十年（1732）正月，福彭以平郡王身份管理镶蓝旗满洲都统事务，十一年（1733）四月，命军机处行走。乾隆元年（1736）三月管理正白旗满洲都统事务，二年（1737）闰九月，兼管满洲火器营事务，十月调管正黄旗满洲都统事务。这些职务都与他的军事管理和指挥才能有密切关系，同时也证明了这位年轻的“王爷”的杰出军事才干。
与福彭的军事才干相比，读者甚少了解福彭的文才方面的成就。故戴逸先生曾在文中慨叹：“福彭平生所作，除奏折，殆无存留。”事实并非如戴先生所言。在戴先生所指出的乾隆帝《乐善堂全集》序文一篇之外，存留至今日的福彭诗收录在铁保辑《熙朝雅颂集》中有七题十首，《皇清文颖》中还收录另外三首，共十三首之多[6]。其诗题分别是：
（1）《颁赐诸王大臣瓷器恭纪》；
（2）《瀚海石歌》；
（3）《雪后》；
（4）《盛京四首》；
（5）《甲寅元旦（是日戊寅朔立春，合年月得三寅岁德，胜于东方为兵占佳兆）》；
（6）《赋得龙池春草》；
（7）《奉命督修福陵水法恭纪》；
（8）《解愠阜财赋》；
（9）《途中中秋蒙驿赐御果恭纪》；
（10）《奉命统师北路示诸幕僚》。
福彭的诗除了“颂圣”之外，大多是写军旅生活。其中《雪后》和《盛京四首》受到诗家的评价是：“气象恢廓，足以称题。”[7]例如《雪后》诗写道：
君不见，圆者为圭方者璧。漫漫无际，粘天白，旌旗卷冻龙蛇飞。列骑嘶寒猥毛磔。又不见，铁衣嘎嘎裹层冰。冰丝万缕须眉凝，何殳永夜不敢寐，雪山有急三军登。吁嗟紫塞走封豕，圣人用兵不得已。忧劳不倦宵旰心，十万貔貅皆赤子。勉旃将士歼犬戎，投戈早晚奏朕功。归而饮至朝阳宫，九州衣被春融融。
又如，《奉命统师北路示诸幕僚》诗云：
万里专征著战袍，征材私愧特恩邀。
亲承睿算辞丹禁，独领王师出绛霄。
熙代武功垂远略，潢池小丑弄兵骄。
旌麾耀日龙麟动，翡翠凌云豹尾飘。
虎旅三驱连铁骑，熊罴千合接银镳。
庙谟久已臂戎狄，文德今将格有苗。
作颂情钦周吉甫，收边事异霍嫖姚。
令严笳鼓威仪肃，营列旂常部伍招。
精锐六军功易建，往还万里路非遥。
至仁耆定知无敌，好画凌烟答圣朝。
这两首诗均写于雍正十一年西征途中，鼓舞全军将士战胜困难，同仇敌忾，杀敌报国，壮怀激烈，感人至深。
福彭的军旅生涯主要是在雍正年间，西征结束以后他的主要精力是辅佐乾隆皇帝的治国大政上，所以写诗已不多见。他写的文章收入《皇清文颖》和《八旗文经》[8]，主要篇目有：
〔1〕弘历《乐善堂全集》序[9]；
〔2〕《九河考》；
〔3〕《三老五更辨》；
〔4〕《京房考功课吏论》；
〔5〕《卦图先后天论》。
从这些文章的题目看，福彭关注水利兴修和吏治，体现了他从政治国的理念，不愧为文武兼备的盛世奇才。
二 福彭弘历间的情谊与福彭的宦海之谜
福彭从弱龄入宫到二十五岁出任定边大将军西征之前，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宫中陪伴弘历等皇子读书。在这段时间里，福彭与弘历接触最多，谈文习武，心息相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关于这一点，从福彭于雍正十年（1732）为弘历《乐善堂全集》所作序文中可窥见一斑。序云：
彭弱龄猥蒙圣恩受读内廷，得侍皇四子朝夕讲贯。窃见皇四子问安视膳之余，耳目心思一用之于学。考合古今，征论同异，虽单词俗隻义必条分缕析，铢黍弗差。每为文笔不停辍，千言立就，而元思泉涌，采翰云生，盖天资敦敏而又缉熙光明，实为天人并臻其至者也。……彭侍几席，诵习之下每苦于窒而难通也，辄蒙片言提撕，旷若发蒙。而因端指示，引绳授矩，训诲无倦，所以培而植之者……
序中对少年弘历的天资、文才、远见卓识作了高度赞颂，同时也叙及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这是福彭眼中的弘历。那么，弘历眼中福彭又是如何呢？
（1）雍正八年（1730），福彭时在内廷陪读，雍正帝破例命福彭前往盛京（今沈阳）修治福陵前河道，福彭为此写了一篇《奉命督修福陵水法恭纪》，弘历为之撰《送平郡王往盛京修理福陵前河道序》[10]。在序文中弘历称赞福彭：
王虽年少而器识深沉，谦卑自牧，娴学问通事理。余喜王之果足以当斯任也。
福陵前河道修理告竣，福彭回京复命，弘历再次搦管写下《平郡王修理福陵前水法告成还京赋赠三十二韵》[11]。兹节录诗中数句云：
敬公常倦倦，慎事每孜孜。
不惜司农帑，还余御府资。
两年寒暑易，再往路途知。
晴旭光明照，和风吹左右。
归舆旋帝里，歹旃迈通逵。
蒇事封章奏，论功圣泽推。
逾时成契润，此日喜追随。
分韵笺同劈，探微册共披。
心知才磊落，意欲共磨治。
……
（2）雍正九年（1731）八月三日，福彭受命西征日，弘历撰《送定边大将军平郡王西征序》[12]一文，其中有云：
王器量宽宏，才德优长。在书室中与之论文，每每知大意而与言政事，则若贯骊珠而折鸿毛也。
（3）雍正帝诸皇子中，弘历号为“圆明居士”、弘昼号“旭日居士”，福彭此时取号“如心居士”，与诸皇子“平等”，甚属例外之恩。后来福彭又取号“葵心主人”，颜其堂“葵心斋”。此号与斋名实含“葵心向日”之意，弘历心明其意，写了一篇《葵心斋记》[13]，其中有云：
王之以葵心命斋者，取其倾心向日以自寓……今王承圣天子殊恩，安富尊荣，优游光天化日之中。有广厦华屋丰衣列食之养，书史图籍之娱，池台花木鸟兽之胜，而犹兢兢焉，取象于葵心，以永笃君忠国之念，岂不善哉！……王之命斯斋以自警，可谓知所用力而能善其始者矣。
可以说，用福彭者唯雍正帝，而知福彭者则弘历也！
（4）弘历继位之前所写的诗文辑而成集，题曰《乐善堂全集》。在这部诗文集中，除卷首收有福彭撰的序文外，还收了四题给福彭的诗。在《清河送平郡王西征》[14]三首，可谓是“壮行诗”。其中第三首诗云：
武略文韬藉指挥，书斋倍觉有光辉。
六年此日清何畔，君作行人我独归。
诗中表达了作者依依惜别的情怀。
另一题《冬夜忆平郡王》[15]，时福彭在西征大军长途跋涉风餐露宿途中，弘历在暖阁中遥想军旅中的好友福彭，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暖阁熏炉刻漏移，闲情万里忆相知。
高斋趣永三余乐，绝塞风寒列戍悲。
约计凯旋应指日，欲缄书寄更无期。
难堪剪烛清吟夜，念到寒更毳莫时。
另外两题分别是《夜卧听雨忆平郡王》[16]《有至自军中者诗以慰之兼忆心如居士》[17]，均为忆怀诗，表达了弘历对福彭远在边疆军营生活的关切和思念情怀。
福彭受康熙恩养，雍正拔擢，乾隆赞誉，三朝知遇，在历史上极为罕见。这三个皇帝都是中国历史上的英明君王，从不轻易赞许别人，他们三代对福彭如此厚爱有加，无疑说明福彭确有过人之才，方得以重用。前面用了不少篇幅介绍了雍正重用或说“破格”重用福彭的例证，到了乾隆朝初期仍然可以找出证据说明福彭继续在受重用。这可以从雍正十三年雍正帝突然“驾崩”，弘历继位之后立即将远在边陲的福彭调回，委以“协办总理”参与总理事务处的工作，其地位仅在礼亲王、庄亲王之下，而在鄂尔泰、讷亲等重臣之上。这说明弘历本人对福彭是旧情不忘、信任有加。弘历对福彭的厚爱还可以从另一件事上得到印证：即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福彭薨逝，弘历立即作出决定云：
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闻患病薨折，朕心深为轸悼，特遣大阿哥携茶酒往奠，并辍朝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