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姨”。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发出既定的信号,四只眼睛在晓白与晓蓝的身上来回地扫描。而晓白晓蓝也反过来扫描着他们、以及客厅角落里一张蒙着黑纱的像片——那是女主人,隔着蒙了灰的玻璃相框,她表情高深地直冲着所有的来客。
妈妈指点着,让晓白叫“成功哥”与“珍珍姐”。晓白一一照办。晓蓝也先后叫了“丁伯伯”与“成功哥”,但在叫“珍珍姐”前,她犹豫着抿上了嘴,妈妈于是恍然大悟地笑了,站在那里跟丁伯伯讨论起姐姐与珍珍的大小,他们非常耐心地分别报出自己女儿的出生年月,阳历及阴历,小小的讨论与比较之后,最终发现,珍珍确实比晓蓝大三个半月,该叫“珍珍姐”。两个大人满意地笑起来,像共同演算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
妈妈让晓蓝重新叫,晓蓝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像突然多了一粒糖,含糊地滚了过去,而那个“珍珍姐”,则过分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肤浅的胜利感。不过,就这个称谓本身而言,珍珍的第二次享用,那已是很多年之后,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另一番情形了。
——时光啊,像根甘蔗,哪一头甜哪一头苦?谁能说清。此刻,这屋里,来自两边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由于他们的结识,生活将会怎样铺下后面的轨道……他们所能留意的只是此刻、这个不那么顺溜的初见:在相互的介绍与问候结束之前,包括讨论珍珍与晓蓝的生日大小之时,所有的人一直都站着,如同被画定了圆心,他们像落尽叶片的树桩那样站在各人的位置上,身体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生硬,构成富有启示的几何线条,彼此叠加、互为因果……
这天晚上,晓白磨蹭着把那软乎乎的练习簿卷成一个细卷儿,然后摊平,再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堵塞了的下水道,他弄不明白:对他而言,“那边”,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前想后,为了摆脱这沉甸甸的心烦意乱,晓白在练习簿上默写了几个上周刚学过的成语:以身许国。碧血丹心。忧国忧民。浩气长存。一共三遍,默完了,觉得多少表达了部分的衷肠,心里舒服多了。可以看出,晓白是个热爱成语的孩子,成语这东西,对文学家来讲,既庸俗、又局限,可在这个年龄的晓白看来,却觉得那里面有着了不起的精确性与延展性,是他用以对世界倾诉的最佳格式。
就在写完这些成语、放下笔的瞬间,晓白脑袋里突然“叮”地一响:看哪,每天放学路上,他一直渴望着的热乎乎的家、热乎乎的人,这不就来了吗!当然,丁伯伯那个“黄灯”加“红灯”,他有点接受不了。而珍珍,准跟妈妈和姐姐一个样。可那里有个丁成功呀,哥哥、兄弟、老大!太好了!他可以死心塌地投奔这位保护人、踏踏实实地搭在他肩膀上,而不必再像个瓜藤那样地蔫下去了……什么“倚靠”、“搭在肩膀上”,瞧瞧,晓白那么胖,那么重,但偏偏把自己定位得软不拉叽、弱柳扶风——心理医生听到,准又要大摇笔杆了。
合上练习簿,晓白感到有了盼头,但三层下巴的皱褶里同时也有几分忧虑——见面仪式上,那个“成功哥哥”,与众人打个照面后,就立刻缩到他自己房里去再未露面了,那短暂一瞥中所传达出的冷淡是不言自明的。
3、自此,晓白对“那边”重视起来,并以寻求一个“保护人”乃至建构一个亲热大家庭作为他的目标:让六个花瓣拚成一朵大花朵、把两块破棉絮捏合成一床暧暧和和的大被窝!就算多年之后,回忆起初衷,他依然感到这想法不赖、挺朴素的,这是一种超越了小市民趣味的情感寄托,是吧,都不介意什么继父后爹假哥哥假姐姐的……
他注意观察起妈妈——得弄清楚,妈妈与“那边”的关系,其好坏优劣与发展前景。
但是,却很难看清!妈妈是那么的“层峦叠嶂”!晓白一直奇怪妈妈的变化,爸爸的去世是个分水岭,她“面目全非”了,有时,她像生了病,接连几天都不做饭,只买些烧饼来应付他和姐姐,她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床上瞪视屋顶;但或许仅仅两小时之后,她又一骨碌起来,哈着腰殷勤地收拾家务,连雨靴都拿出来反复洗涮。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不爱说话了、就算说话,也总有点假假的。有一个成语,晓白一年后才学到:行尸走肉。这约摸可以形容这个变化了的妈妈。
妈妈去“那边”时——起先跟平常的夜晚一样寡淡,晓白晓蓝在餐桌上做作业,头顶的日光灯发出苍蝇般的“嗡嗡”声,沙发上的妈妈却有点不安定了,她站起身来回的走、东摸西摸。晓白挠着脖子瞧她;姐姐晓蓝也咬着笔杆子看她,她掩饰地用手做出拨打空算盘珠的样子。她是烷基苯厂二分厂财务室的会计。
……继续做作业,妈妈又替他们一人倒了杯水。最终,她直接摊牌,眉头紧皱,像是不情愿地:“我,过去一下。明早我回来做早饭。晓白听姐姐的话。”
晓白不抬头,像急着赶作业;姐姐站起来,相当体贴:“路上慢点儿。”
等妈妈拍上门,晓白马上丢下笔,站起来,像一匹矮而肥的小马一样遛达起来,房间不大,被他踱来踱去占得满满的,他如同哲人那样忧心着,思考着一些不具体的困惑。
姐姐把刚才装出来的礼貌给扔了,不耐烦地冲晓白直嚷:“走来走去烦不烦?影响我背单词!作业完了就洗洗睡!”
关于妈妈或是“那边”,他们姐弟两个并无交谈,但晓白相信,姐姐应当跟他一样——他们其实不介意妈妈的有了“那边”,或是她的定期前往,这并没有什么,她这种情况,用晓白无意听到的邻居们的话来说,“在外面有人”也是可以的。
问题在于:不对劲。
第一,那个丁某,全名叫做丁伯刚的,实在太!叫人怎么说呢!秃顶、酒糟鼻、搓着手的寒伧样、带铁锈味的藏青工作服、眼神躲躲闪闪……厂区这么大,这么多男人,就是闭了眼,也不见得能撞上这样儿的一个来!以貌取人这是不对的,但这跟他们原来的爸爸,差别实在太大!爸爸的俄语说得跟外国人一样。爸爸穿米色风衣。爸爸每天晚上擦他的皮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疑问,则令人更加不快:对于跟丁伯伯的关系,妈妈虽然是投身进去了,但她从不开诚布公,避免向任何外人提起,她天真地对此保密,似乎所有的邻居、同事、熟人们都比她本人还要天真,似乎整个厂区大家庭的诸多成员们尤其是女性成员们都是瞎子、聋子与哑巴。
这令晓白羞耻,也很不踏实。妈妈的只字不提,蕴含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随时会全盘否定她与“那边”的关系,像个不可捉摸的赌徒,翻脸就不玩了。
唉,总感到生活是摇摇晃晃的,不踏实。
4、妈妈的去“那边”,通常固定在星期三——晓蓝通宵翻读时能够明显地看出,晓白的练习簿,每到这一天,就记得很不好。他常常索性就不写字,只画一些随心而至的图案,细密的茎脉、狂乱的荆棘,把那破烂的旧本子戳得满是印子。
为何是星期三,说来也简单。那边的珍珍姐今年读刚考进个中技,住校;成功哥高考却不成功,目前待业在家——不知报了个什么学习班,每个星期三他去城里上夜课,因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他借住在城里同学家。这样,星期三的“那边”,是小鸟儿们都不在、只有大鸟的“空巢”。换句话说,妈妈的在“那边”过夜——对那边的两个孩子而言,是假装并无此事的地下状态。
了解到这一情况,晓白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感到气恼:想想看,成功哥哥会因此多么瞧不起啊!他本巴望着建立一种坦荡、可靠的兄弟关系,富有义气和豪情的,同时,作为一个大家庭,其气氛应当是庄重、自然的……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弄个恶心的星期三!真像刻在脸上的字啊。
好好的星期三,就这么的给毁了,周而复始,每周都要撞到一次,从不头破血流,却令人浑身疼痛。他惦记这个日子,他假装世上根本没这个日子,还假装他没有妈妈,假装他不是妈妈的儿子,假装这一切都可以从马桶里给冲洗得无影无踪。
软搭搭的旧练习簿上,有那么一个星期三,是两扇被涂得乌黑乌黑的窗户、中间却伸出一只手,黑色的背景下,那白色的手骇人地张开着,向前伸着,直逼到眼前——这里面,有一只“手”的故事。
须得简单说明他们房子的地理,晓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套小房子:位于烷基苯厂职工宿舍楼最边上,紧临着一条窄巷,他们住一楼,窗户正对着小巷,晓蓝的床在窗户下面,晓白与妈妈合住的另一张大床则挨着内墙——若晓白的爸爸再晚去世个一年半载,若他爸爸是个善于运筹和巴结的人,他们大约有可能从房产科调换到另一套稍大些的房子。当然这种假设毫无意义,生活是严厉的,是笔直向前的箭,它蔑视一切的假设。
顺便介绍一下姐姐晓蓝,少女时期的晓蓝。晓白承认,她好看。这是烷基苯厂宿舍区公认的,就像他是公认的胖孩子一样。其实,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好看的小姑娘多的是,可晓白听人谈论过姐姐,大概的意思是:晓蓝之所以令人过目难忘,主要的奥秘在于她的神情,非常坚决、非常之有主见——任何人看了都会有想法,而那想法就是:完全没了想法。
这效果有点怪吧,但没错,她就是有点怪的人。她最讨厌别人夸她好看,似乎这就在暗示她是绣花枕头;她故意不讲究穿衣服,妈妈嫌瘦的她穿,邻居们送来的她也穿,如何的旧、过时都不管。但成绩倒真不错,有种大象式的耐心和野心,常捧世界名著啃或是捧着字典挨个儿背单词,好像将来要做了不起的大事情。
总之,从表面上看,她是一个词:正确性,并会让人联想到“优秀”、“纯洁”、“努力”等一系列的好词儿,但这些词儿,只要与厂区这个破烂背景搭在一块儿,就有点滑稽了!她以为她是谁,真还“出污泥而不染”、真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吗?唉!所以她这个正确性,不是自然的,而是出于不认命——她眼睛深处,或是头发末梢,或是衣服下摆里,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东西,针尖似的闪动,看了简直让晓白有点害怕。
回到那个酷夏的星期三晚上,晓白先睡去,晓蓝还在看书,窗户未关、窗帘未拉——晓白后来想到,姐姐也真是书呆子啊,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内亮而外黑,若有不轨之人,是很容易发现这家里,只一个痴肥的男孩与他俊俏的姐姐……晓蓝到很迟才睡,她放松地挨着窗户躺下,并为偶尔吹来的凉风而感到惬意,很快,在功课里折腾了一晚的她带着成就感睡熟过去。
……已经睡了一小觉的晓白突然醒了,像有人把他给掐醒似的,他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黑暗中张开眼往前方凝视,他正对着晓蓝的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黝黑粗大的手正从窗户外伸进来,试探性、寻找性地摸索着,那只手十分耐心,动一动,再停一停,像探路的人在判断方向,缓慢的寻找中,那手掠过晓蓝的肩膀,一拐弯到了晓蓝的胸脯前,这里,他满意地停下,小心地动作……晓白张开嘴,他确信他在大声呼叫,可奇怪,竟没有声音!
晓蓝一动不动,像是睡死在那里,好一大会儿,她哼了一声,从侧身变做平躺了,小衣服的纽扣现在已完全散开,胸部敞露,那只手张得更大了,快活而仔细地玩弄着,甚至,手后面的头脸与上半身也忘情地耸肩往前探着,黑乎乎的剪影眼看着越来越大……晓白想要坐起来,想奔下床去,想推开那只手、推开那个人,可四肢却像梦靥了似的被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现在,那只手得意洋洋地往下走了,灵巧地翻开晓蓝内裤的上沿,往下褪着,匍匐着往里钻……
“啊——啊!哥哥!哥哥!”晓白终于尖锐地哭叫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喊出一个“哥哥”来,同时他把自己尽可能缩小了,以手抱头,双眼紧闭,两只脚在空中无助地乱蹬,活像个巨大的初生婴儿。
晓蓝这下子被惊醒了,她猛地坐起,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直冲到晓白的床边:“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压根没有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肢体半露,她全然不知她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
晓白用手指着她,又指着窗户。“手!手!”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只会这一个单字。当然,那只手早已消失,窗户敞开着,木格格的线条在黯然中保持着不谙世事的体面。
晓蓝意识到了,她的身体从睡梦中复苏过来,她低头看看自己,先是用两手捂起敞开的胸衣,接着又迅速移到下面,拉好内裤,然后左手捂住胸,右手攥着短裤,拚命晃起脑袋,背朝着窗户在狭小的房间来回跑动、冲突着,像只被注射了致命剂的小白鼠,徒劳地想要找个什么隐蔽的角落去蹲下,把自己给活埋起来。
这一夜的下半截,晓白和晓蓝都没睡。
他们想出了许多好办法。不用说,窗户是关上了,还别上了暗销,窗帘也是拉上了,并用针线在下边角粗粗地缝死了,窗帘里面,他们还用板凳、晒衣撑、脸盆、空文具盒、烧水壶等架空着,做成了一个虚张声势但十分巧妙的机关,任何一个人,只要从外面推动窗户,这一切就会稀里哗啦掉下并发出巨大声音。
但他们还是没法睡,他们一起坐在妈妈与晓白那张大床的床沿上,看电影一般,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帘,他们准备了充分的恐惧,活像在期待着那只手能够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