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之,号太平闲人妙复轩,生卒年不详。关于他的生平事迹我们知道的不多,据他的朋友介绍,张新之是“落拓江湖,一穷人也”[4]他性格豪爽,旷放不羁,学识渊博,善谈好饮,“十三经二十一史,滔滔然,渊渊然,……而其谐可喜,其戆可畏也”。[5]张新之好交游,嗜酒如命,喝醉了就睡,因而他的朋友既佩服他的见识和学问,又对他“逸喜游,嗜酒多睡”影响了《红楼梦》评点早日完成而感到惋惜,[6]他的另一位朋友铭东屏曾打趣他为“张颠”,说:“花拈一笑,名悟三生,不嫌曼倩滑稽,且赏张颠醉趣。”并劝他“专望于公余闲暇,少吃些酒,少睡些觉,将百二十回全行批出”[7]。可见,张新之醉酒是出了名,“张颠醉趣”很形象地反映出张新之的性格。
张新之的一辈子似乎一直在走路,短书长剑,走南闯北,游了不少地方。道光八年(1828,戊子)张新之到过黑龙江,不知去干什么,只知道他于这一年在黑龙江开始写《红楼梦》评点。三年后,张新之回到北京,已有评点二十回。第二年的夏天,他在北京认识了铭东屏,两人一见如故,谈起《红楼梦》十分投机。促膝畅谈似还不够解渴,铭东屏又将张新之写的二十回评点借去,看了三个月,张新之再三索要,回信说丢了。这使张新之十分痛心,三年的心血竟这样不明不白地付之东流,张新之多年后谈到此事仍十分动情,说:“原评二十回,从此不知所终,心目悬悬,无非石头变现也。”[8]道光二十年(1840,庚子),张新之开始南游,一路历览山川名胜,舟中马上,《红楼梦》始终带在身边。道光二十一年秋(1841,辛丑),张新之来到福建莆田,在这里碰到了五桂山人。这位五桂山人原本不欣赏《红楼梦》,认为小说都没有好东西,尤其《红楼梦》淫靡烦芜,是该烧的书。张新之与其争执,硬是说服了五桂山人,“遂因新之之所好而好之”,这次争论可能激发了张新之评点《红楼梦》的兴趣,他重新拿起笔继续评点《红楼梦》,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甲辰)已评得五十回。次年张新之回到北京。四年后,张新之第二次来到福建莆田时,已评完了八十五回。张新之大约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与五桂山人同到台湾,在朋友的督促下,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于道光三十年(1850,庚戌)八月,全部完成了百二十回的评点。算起来,张新之自道光八年开始写评,至道光三十年完成,经历二十余年,计三十万字,可谓呕心沥血。在“既衰且病”之年,总算偿还了夙愿,为此,张新之也是感慨万分,他在“评《石头记》成,作七律三章以志喜”,其第三章诗中道:“心血于焉用斗量,笔花生彩墨生香:独燃一炬成秦火,横扫浮云见太阳。著论不随无鬼没,问年原比炼都长,老身杯酒同诗祭。事业欣欣托渺茫。”
张新之道光三十年(1850)完成《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评点,但整整过了三十年,即到光绪七年(1881)才由湖南卧云山馆刊印,名为《绣像石头记红楼梦》。据孙桐生说,他是同治五年(1866)在北京从友人刘铨福那里得到妙复轩《石头记》评本,原评本未抄录正文,孙桐生“逐句疏栉,细加排比”,前前后后用了近十年时间才排比、抄录完毕。光绪二年竣事,光绪七年孙献、孙嶙校刊,卧云山馆刊印,从此扩大了张新之评语在学术界的影响。光绪十年(1884),上海同文书局与上海广宋斋几乎同时将王希廉、张新之、姚燮三家评语汇集刊印出版。但广宋斋铅印本《增评补图石头记》只录了太平闲人读法及补遗、订误。评本以王希廉、姚燮的评语为主。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则是以张新之评语为主,回末有太平闲人评、护花主人评及大某山民评,正文中又有太平闲人的双行夹评,这标志着张新之在清代三大评点家中地位的确立。
张新之批点,在清代评价很高。紫琅山人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序中说:“先生于此书,如梦游先天后天图中,氤氲化生,一以贯之,头头是道,著之于书,俾见者闻者,恍然神山之上,巨石洞开,睹列仙真面目,向之所见为瓦砾泥沙,颠倒而玩弄之者,一变而为宝藏光气,悚然以敬,怡然以解,心目皆快,渣滓去,嗜欲清,明善复初,见天地之心。此其时乎!盖反不经而为经,则经正而邪灭,因以挽天下后世文人学士之心于狂澜之既倒,功不在昌黎下。”有的把张新之称之为《红楼梦》作者的“千古第一知己”,把他的评点比作汉儒注《易》,甚至还把他看得比金圣叹批《三国》、《水浒》、《西厢》还高,说:“然太平闲人乃正于此中得间,为一二拈出,经以《大学》,纬以《周易》,较之金圣叹评《三国》、《水浒》、《西厢记》,似圣叹尚为其易,而闲人独为其难。何也?圣叹之评,但评其文字之绝妙而已;闲人之评,并能括出命意所在。”[9]这些评价不无吹捧之处,但多少能看出一些他的评点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
张新之评点《红楼梦》,在形式上同其他评点派没什么不同。首有一篇《红楼梦读法》,正文有夹批,每回有回末批。《红楼梦读法》如同一篇“总评”,集中表达了张新之对《红楼梦》一书的基本看法。他认为:
《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贾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
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记》、《乐记》融会其中。
《周易》、《学》、《庸》是正传,《石头记》窃众书而敷衍之,是奇传。故云“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几段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无须多作解释。在张新之看来《红楼梦》不是一般的小说,而是一部宣扬四书五经的性理之书,满篇无非是《易》道,他十分感叹人们看不出《红楼梦》这一真正命意所在,甚至目为淫书,所以他要评点《红楼梦》,“使作者正意,书中反面,一齐涌现,夫然后闻之足戒,言者无罪,岂不大妙”。孙桐生说得更清楚,就是因为《红楼梦》这部书,“六十年来,无真能读真能解者,甚有耳食目为淫书,亦大负作者立言救世苦心矣得太平闲人发其聩,振其聋,俾书中奥义微言,昭然若解……”,总之,张新之评点《红楼梦》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知道《红楼梦》是“有功名教之书,有裨学问之书,有关世道人心之书”,是一部阐发《易》道之书,这个基本观点贯穿张新之全部评点之中。鲁迅先生所批评的“经学家看见《易》”,大约指的就是这位太平闲人了。
张新之是怎样从《红楼梦》中看到《易》的呢?在《红楼梦读法》中,张新之曾以刘姥姥为例,做了一次十分具体的分析。他说开始读《红楼梦》的时候,以为书中写刘姥姥,如同戏中的丑角插科打诨,使全书不枯燥不寂寞,继而深思又觉得不对,如果说刘姥姥的作用仅是插科打诨,那么她第三次进荣国府,正值贾府丧乱,根本用不上她来插科打诨,由此张新之起了疑问。再详读《留余庆》曲文,再看第六回又重新特提刘姥姥,并原原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显然写刘姥姥并不只是让她插科打诨,因而张新之更加怀疑。“于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玩”,这样花了三年的工夫,才看出其中“是《易》道”。他指出:“刘姥姥一纯《坤》也,老阴生少阳,故终‘救巧姐’:巧生于七月七日,七少阳之数也。然阴不遽阴。从一阴始,一阴起于下,在卦为《姤》三三,以宝玉纯阳之体而初试云雨,则进初爻一阴而为《姤》矣,故紧接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故入手寻头绪曰‘小小一个人家’、‘小小之家姓王’、‘小小京官’,‘小小’字凡三见,计六‘小’字,悉有妙义。《乾》三即王字之三横,加一直破之则为而成《坤》。其断自下而上,初爻断为《巽》三,巽为长女,故为长女,故为母居女家……狗儿一《艮》,王成亦即《艮》,《艮》东北之卦,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故曰成。东北为春冬之交,故生子名板儿。板文木反,水令退,木令反矣。又生一女名青儿,青乃木之色,由北生东,是即老阴生少阳也。”这一大篇占卦术怕是多数人无法理解的,人不可想象这位太平闲人竟是这样地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上,看到了《易》,看到了《坤》《姤》《艮》,哪里是评论小说,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不过,我们只要耐心地看看他的这些“占卦术”,就会对太平闲人的评点有一个基本了解,完全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瞎猜胡扯,比索隐派的猜谜更为荒唐可笑。
在张新之看来,《红楼梦》的故事只是一种表面文章,全书真正的意旨是《易》道,是“隐演”四书五经。刘姥姥是这样,全书人物无不如此,如书中的男女主角宝玉、黛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又如贾政、王夫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还认为“贾赦之赦,邢氏之邢,则演《春秋》之斧钺也”。并认为,只有这样看,“是书本意,自然洞澈”。
很显然,张新之在阐述《红楼梦》一书旨意时,他并没有把《红楼梦》当作小说来研究,而看作是“演性理之书”,这是他的根本失误。因而他只能从书中看到《易》,看到“隐演”的《四书》、《五经》,而看不到生动的艺术形象和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
如果撇开张新之有关性理之书的枯燥说教和玄奥的占卦术,他对《红楼梦》艺术、人物的一些评价,还是有可取之处。
张新之十分注意《红楼梦》与其他古典名著的密切联系。他认为:“是书叙事,取法《战国策》、《史记》、三苏文处居多。”这话不无道理。《红楼梦》语言的凝练生动,的确继承了《史记》以来散文大家的优秀传统。张新之还认为《红楼梦》与《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的关系不同一般,说:“《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搜神在《水浒传》。”“《石头记》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梅》有苦孝说,因明以孝字结,《石头记》则暗以孝字结。至其隐痛,较作《金瓶梅》者尤深。”又说:“《金瓶梅》演冷热,此书亦演冷热。《金瓶梅》演财色,此书亦财色。”《红楼梦》与其他古典名作的关系是比较明显的,尤其是《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更大,从结构到语言无不看到《金瓶梅》的影响,但把《红楼梦》看作如同《金瓶梅》一样,演冷热演财色,则歪曲了《红楼梦》的本旨,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艺术成就上,《红楼梦》在《金瓶梅》的基础大大向前发展了。
张新之对《红楼梦》艺术上的评点不是很多,但评价比较高,有些评语也比较精彩,看得出张新之于艺术分析并不外行。他认为《红楼梦》上的文字是古文中不多见的文字,《红楼梦》这样的小说也是少见的,他说:“今日小说,闲人止取其二:一《聊斋志异》一《石头记》。《聊斋》以简见长,《石头》以烦见长。《聊斋》是散段,百学之或可肖其一;《石头》是整段,则无从学步,……此书自足千古。”又说:“写底里正义,《西游记》优为之,而面子非僧即魔。犹易能也。写面子,状声口,肖情形,《水浒》能之,而无底里可顾。挟势利,绘淫荡,《金瓶》能之,亦无底里可顾。此书后来居上。”这些评语都是很有见解的。看来,张新之对中国的古典小说是相当熟悉,他能准确地道出每部作品的主要艺术特点,并通过比较,对《红楼梦》作出了“自足千古”的高度评价。
张新之还指出《红楼梦》诗词姓名的隐寓,也比较中肯。他说:“书中诗词,各有隐义,若谜语然,口说这里,眼看那里。其优劣都是各随本人,按头制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喝,不比他小说,先有几首诗,然后以人硬嵌上的。”又说:“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庄言,有戏言;有照应全部,有隐括本回;有即此一事而信手拈来,从无随口杂凑者。可谓妙手灵心,指麾如意。”
对《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张新之也十分赞赏,在谈到第四回时他曾形象地说:“此回文字,步步收缩,步步生发,平整中有突兀峰峦,乃大结构处。作者通身力量在此。如善打拳及人身即回,断不致命。而致命即在此拳。”他对《红楼梦》善写世故人情更是赞叹不已,说:“一人有一人口气,一事有一事光景。即今百年阅历,处处留心,而有必非所见,必非所闻者,竟亦凿凿道出,真是神工鬼斧。”
张新之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谈得比较少,相对比较,对宝钗黛玉谈得略多一点,他认为:“是书钗、黛为比肩,袭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这个观点显然受到涂瀛“影子说”的影响。他还认为钗黛是一对仇敌,“一部大书写一钗一黛相为仇敌而已”他对黛玉的评价比较好一些,对宝钗十分厌恶。说“黛玉是意淫之主”,而宝钗是大奸雄的化身,认为“本书造一宝钗,为古今惩阴恶立传”,又说《红楼梦》是借《金瓶梅》中的吴月娘、《水浒传》中的宋江为蓝本来写薛宝钗的,他甚至认为薛宝钗为了争夺贾宝玉,而对黛玉暗刀杀之。对黛玉他也有所批评,认为“黛玉处处口舌伤人,是极不善处世,极不自爱之一人,致蹈杀机而不觉”。因而林黛玉、薛宝钗这两种人都做不得。总的说来,张新之左钗右黛,观点偏激,对书中两个女主人公的评价缺少艺术的具体分析。
如果说张新之对钗黛的评价不足取的话,他对尤三姐的评价则引人注目,他在第六十五回的评点中说:“书至中幅,另开生面,文字亦另开生面写一尤三姐,真是生龙活虎,吾不知作者有多大力量。”对凤姐的评语也是比较精彩的,说:“下半回写风姐,真是生龙活虎,通身解数,令人笑,令人恐,令人喜,令人惜。”这都是有眼光的分析。
张新之三十万字的评点,花费了三十年心血,功夫下得很大,但成就则不高。根本的问题在于他没有把《红楼梦》当作小说,他看到的尽是《易》道与《四书》、《五经》的哲理,而不见活生生的人物与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因而他越是下功夫,离《红楼梦》真正的旨意就越远。当然,张新之的评点并非一无可取,他在艺术上的一些见解还是有些眼光的。太平闲人张新之的评点在晚清影响很大。这种现象也值得人们进一步研究。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