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还像刚才那样,把什么都说出来,好吗?”
这样一来,到底谁是心理咨询师,谁是来访者,我也搞不清楚了。
夏美总算不再生气了。
看到她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我首先辩解了一句:
“刚才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你清水出芙蓉的样子,我觉得已经很漂亮了。”
“但是,我讨厌得要命。”
我知道如果再说什么,只会引发争吵。
“我明白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重新看向夏美的脸。这是一张谁看见都会觉得青春靓丽、天真无邪的面孔,如果夏美自己有意的话,那么很多男孩都会主动去接近她,这点绝不会错。
但是,夏美对自己的长相却厌恶得不得了,从长相到身体,从耳朵到指甲尖,好像都成了她厌恶的对象。
人们多少都会有一些自我否定的倾向,特别是年轻时这种倾向更为突出,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单方面苛求的同时,在其他方面则表现为对周围的人攻击性较强。特别是夏美,她厌恶她母亲,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情绪极为亢奋,所以表现在言行举止上就是伤害和母亲有些相像的自己。
即使我这么一个临阵磨枪的心理咨询师,也能够察觉这些事情,问题是下一步,我应该如何处理才好。
“至此,你的想法我差不多已经了解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吗?”
我看着病历上“和朋友之间缺乏协调性,有闭门不出的倾向”这句话发问:
“你和学校的朋友之间关系怎么样?”
“他们都不喜欢我。”
“是不是只是你个人的猜想?”
“不是,这些也都是那个人的错。”
又来了,夏美对母亲的怨恨好像很深。
“那么,你可不可以把那些事给我讲一讲?”
夏美盯着天花板望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决心。
“那个人自己既狡猾又污秽,却总是对周围的人说我令人担忧,是个干什么都没出息的孩子,从朋友到老师她到处说我的坏话,装作只有她一个人担心我似的……”
接着,夏美把对母亲的不满和与朋友们相处不好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
听着夏美滔滔不绝的述说,我好像在听自己的孩子进行哭诉一样。
夏美的述说有时是跳跃间断的,而且条理也说不上清晰,但基本上说的还是她对母亲的厌恶。母亲利用父亲的迟钝,仍在红杏出墙,她不能容忍母亲有外遇,认为由这样一位自私自利的母亲所生,她自身也有一种不洁之感,这甚至影响到了她与朋友之间的关系。夏美做不到心无芥蒂地与大家进行交往,结果导致了彼此之间的冲突。
所以出现了啃指甲、扎复数耳洞的现象,夏美有时称母亲为“老太婆”,或骂母亲是“恶魔”,甚至发展到深更半夜突然就不见了,出去买安眠药服用,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相信母亲,还有就是为自己和母亲相像而感到烦躁不安。
大约二十分钟,夏美就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人滔滔不绝,最后不知是说累了,还是由于把自己在心中埋藏至今的秘密一口气发泄了出来,从而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夏美大大地叹了口气,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这样就对了。”
我一下子感到夏美非常可爱,连忙抑制住想要去抚摩她脑袋的冲动,接着说:“你的感觉我非常理解。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许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真的吗?”
夏美好像找到了知音,显出一种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的表情。
“但是,你最好把这一切全部忘掉。如果你一直纠缠在这些事当中,不断地对母亲进行反抗,或者伤害自己,最后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总是被这种无聊的事情所困扰,实在太可惜了。这样一来,不就等于你输给你母亲了吗?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生活重心移向外面的世界,自然地和大家进行接触,那么高兴的事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啊。”
当我觉得自己又说过了头想要住口的时候,发现夏美一直在频频点头。
从夏美目前的样子看上去,她好像正在准备重新迈出人生新的一步。虽然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也许还会出现烦恼和挫折,但是那个时候再到这儿来谈心就可以了。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我看了一下表,从开始到现在正好五十分钟。
一次的心理治疗时间,大多定为四十五分钟到六十分钟。
从时间上来看,五十分钟刚好合适。
我把和夏美谈话的内容大略记录在病历上,然后到隔壁冰见子医生所在的诊室去了一趟。
冰见子医生正在诊治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患者,看到我问道:“完了?”
“唔,差不多……”
“那,没什么问题吧?”
虽然夏美途中曾经提出要“回去”,但是后来她还是坦率地诉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我觉得还算顺利吧。“对。”我答道。
“你告诉她,如果她还希望进行心理治疗的话,请她跟诊所联系。”
我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心理治疗室,夏美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单手拿着书包站在那儿。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来这儿治疗以后,感觉好点儿了吗?”
听到我的问话,夏美回答:“应该是吧……”
“如果再出现什么情况的话,跟我们联系好吗?”
“那个,您的名字是……”
我连忙把挂在胸前小小的名牌拿给她看,同时自我介绍道:“北向,读北向而不是北风。”刚说了一半儿,夏美噗嗤一下笑了。
“知道了……”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夏美已经朝门的方向走去。没办法,我也跟着出了房间,把病历送到了挂号处。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办公室中间的时候,听到挂号处的通口小姐正在向夏美收钱。
“收您一万五千日元。”
一次的心理治疗费用,的确是这个价钱,但是收那么多费合适吗?是冰见子医生的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认为未免有点儿贵了。夏美如数付了钱。
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夏美,心中暗语:“对不起……”
夏美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我当然十分紧张,非常担心这次心理治疗能否顺利完成,但是完了以后我又有了新的担心,比如自己的治疗是否得当,而且觉得这种程度的治疗收费一万五千日元,总有点儿于心不忍。当然这些钱并不会装进我的口袋,但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办公室里,冰见子医生走了过来。
“怎么样?还算顺利吧?”
“对,还算是。”
“问题还是出在患者母亲身上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女孩儿的母亲好像另有了新欢,她察觉了这件事,所以变得越来越讨厌她母亲。”
冰见子医生缓缓点了点头。
“对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把母亲当作女人对待,所以反抗十分强烈。”
“因此她啃指甲,扎耳洞,化妆化得像个洋娃娃似的,而且她的朋友们也如出一辙……”
“因为年轻,所以对自己缺乏自信吧。”
的确在这一点上,冰见子医生打扮得极有个性,十分潇洒典雅。
眼下她穿着上下分开的白制服,上衣是紧身立领的,领口微微敞开,下身是同一颜色的白裤子。粗略一看,好像白色制服谁穿都是一样,可是双腿修长的冰见子医生穿上,就好像穿着一套上下分开的白色套装的模特似的。
实际上想让这位美貌的医生看病的男性患者很多。刚才那位拿了药就回去的中年男人,也是这群患者中的一个。
我正在琢磨的时候,“我要回去了,请给我叫辆车。”冰见子医生吩咐挂号处的小姐。
冰见子医生要去什么地方?我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一次心理治疗,所以还希望和她再聊上一会儿,但冰见子医生有事,我也没有法子。
“请问,您是回花冢医院吗?”
听到我问,冰见子医生摇了一下头。
“我要去一个地方,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在赤坂的诊所,诊疗时间为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所以还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只要负责倾听来访患者的谈话,然后替冰见子医生预约下次的治疗时间就可以了。
“您放心吧。”
我的话音刚落,冰见子医生就走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她穿着外出的服装走了出来。
刚才她还穿着上下分开的白色医生制服,现在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领口斜开的连衣裙,戴着白金项链,上面披着一条白色针织大花的披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觉得冰见子医生与其说是一位医生,不如说是一位刚从时装杂志中走出来的模特。
我曾经跟这样一位医生单独去墓地赏过樱花,刹那间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但是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知道我的感慨,她好像在说再见一样轻轻地晃了一下右手,就转身出去了。
冰见子医生走后,我充满紧张感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做些什么呢……”
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想翻翻护士方面的专业书,却又看不下去,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花冢医院的中川凉子的事情。
她反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被冰见子医生利用了。
想起这些事情,我就给凉子打了个传呼电话,告诉她我刚刚结束心理治疗,但是她却闭口不答。
“患者是一位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好像对母亲有许多不满。”
听得这儿,凉子接过话茬儿:“那个女孩子,好可怜啊。”
“什么意思?”
“因为她把你当作医生了吧?”
“谁不是一样,只要病治好了不就行了吗?”
“但是,这不是一种欺骗吗?”
“欺骗?”
我不由得喊出了声。我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夏美最后也是接受了我的建议后回去的。凉子却说这是一种欺骗行为,这也太过分了。
“你是不是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有什么不满?”
“并不是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凉子的声音异常平静,愈发让我感到生气。
“我的确不是医生,但是进行心理治疗并不是非要医生不可的吧……”
我和那些没有医生资格的心理咨询师和社会福利工作者一样,他们也在进行心理治疗。作为一个护士,我进行心理治疗也不足为奇,我对凉子解释过,但是她却不能接受。
“但是,那个女孩儿以为你是医生才会让你治疗的吧。如果她知道实际情况,我想她是不会接受你的治疗的。你让她认为你是一个医生,这就是一种欺骗行为。”
“等一下……”
对于凉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感到极不舒服。首先作为护士,我是她的前辈,可她每次都用“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称呼,对此我非常不满。曾经一段时间我们有肉体关系,那时她这样叫我,我也无话可说。可现在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她难道不应该称呼我一声“前辈”吗?另外,尽管她比我小,却总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对我高谈阔论。
“说起欺骗一词,如果让冰见子医生听到了,那可不得了啊。正因为来访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儿,所以她觉得我这种年轻男士比较合适,才让我担任她的心理治疗的。”
“是吗?”
听到凉子这种一成不变的扫兴语气,我一下子火了起来。
“你是否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有什么不满?”
“是有。”
“如果有的话,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对她治疗患者的方法。”
“治疗患者的方法?”
作为一个护士,应该服从医生的治疗方针。凉子竟然对身为院长的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有所不满,这样一来,这家医院的治疗还怎么进行下去?
“喂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
我说完后突然想起挂号处的通口小姐还在身边,于是放低了声音。
“你说明白一点儿,的确有这种情况吗?”
“当然有啦。”
凉子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淡。
“哪个病房的?是谁?”
我也是花冢医院的护士,所以几乎所有的患者我都知道。
“西楼二〇五号病房的村松先生。”
西楼病房不是我直接负责,但是那边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的确有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男性患者,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应该是给他服用了不少药物,所以他迷迷糊糊昏睡的时候居多。
“村松先生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虽说患有抑郁症,但他当时说话还是清清楚楚的,我觉得他根本不用住院,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要他马上住院,现在他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昏睡……”
“你是否有证据证明这是冰见子医生的过错?”
“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是觉得可疑……”
“但是,冰见子医生一定是认为住院合适才让他住院的,觉得必要才让他吃药的。”
“是这么一回事吗?”
凉子的语气好像冰见子医生误诊了一样。
“你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然后再发言。”
“我再怎么考虑,也觉得奇怪。”
再这样继续下去也只能是两条平行线,而且在电话中一直争论不休也毫无结果。
“不管怎么说,有时间我去查明这位患者的情况,但是你最好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我口气严肃地警告了凉子,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