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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斗以南第一人——李时珍传奇(中)

第三节月池翁的黄芩汤

婚后的李时珍在贤慧的吴氏陪伴照料下,日子过得像饴糖一样。他的心思渐渐离开了书本,开始爱去蕲州药市上逛一逛,他喜欢和天南地北的药商们谈笑,听他们聊山南海北的各种药材。

他随手拿起一味药问药商,药商们告诉他这叫蚤休,主治惊癎、癫疾、痈疮,下三虫,去蛇毒,所以有蚤休、螫休等名,另外又俗称“七叶一枝花”,有首歌诀道:“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着,一似手拈拿”,痈疽之类的毛病遇上了这药,能够很快药到病除,简直像用手就可以拿下来似的。这些都使他感到极大的乐趣。

他还和药商们辨别药材真假,常听他们说“黄芩无假,阿魏无真”之类的药谚。黄芩很容易见到,所以几乎不会有假;阿魏是西番所产,十分难得,所以假的太多。这使得他对阿魏平添一种神秘感,而对滥贱的黄芩就有点瞧不在眼里。

糖一样的日子化得很快,终于有一天他感觉不是味了,突然跑进父亲的药房,拿出一块黄连嚼了起来。吴氏看得目瞪口呆,只有李言闻背过去点了点头,心里长叹一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儿子太像自己了。

李时珍卧薪尝胆,又开始发愤苦读了。过份用功使他的身体失于调养,这年暑月间,他得了一场感冒,为了怕耽误功课,他拖了一阵,结果一直咳嗽不停,转成了可怕的“骨蒸病”。

李时珍病倒在床,全家人才慌张起来。这病症状厉害:全身发热如同火烧,骨头就像放在蒸笼里蒸着一样,所以叫骨蒸病。每天要吐一大杯痰,烦躁焦渴,寝食难安,服遍了柴胡、麦门冬等清热祛痰药,都不见效。过了一个多月,病势加剧,全家人都以为他没救了,母亲张氏、妻子吴氏都在背后流泪,而这时候的李时珍已经快烧得不省人事了。

当他霍然睁开眼来,已经别是一番清凉世界。他不知道这是人间,还是九泉幽冥。他看到了围在床边关切地注视着他的亲人,渐渐回忆起昨天父亲亲自喂服他什么药汤的情景。现在身热尽退,痰积咳嗽全消,他一下子坐直了起来,病奇迹般地痊愈,他到鬼门关去游了一遭。

后来父亲告诉了他救他一命的是什么药。那时在试过许多种药都不见效的情况下,也是作万一之想,偶然记起按古方用片芩一两,水二钟,煎一钟服下去。片芩就是黄芩,就是那“黄芩无假,阿魏无真”、李时珍心里还有点瞧不起的黄芩。

号为月池的月池翁李言闻一剂黄芩汤,使李时珍起死回生。他亲身领受了中医药的奥妙,感慨不已。他想告诉父亲说:这难道不是学问本事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本事啊!就像鼓槌敲到鼓面上一样,应槌而响,看得见,听得清,实实在在。但他没有能说出来。

李言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养几天,再接着读书吧,不过——”李言闻顿了一下,“也别再像以前那样太用功了。”

李时珍以三年苦读和一场大病换来的是什么代价?庚子年乡试就要到了,李时珍抬眼远眺近望,在蕲州西北面不远的安陆迎来了世宗皇帝的南巡,使民间备受骚扰。这位皇帝又禁书院、派税监、封真人,上下闹得乌烟瘴气。李时珍的前程,也好像笼罩在这乌烟瘴气中,变得一片迷茫。

嘉靖十九年庚子岁乡试,李时珍第三次落榜。

李时珍又病倒了,这一次的病不同上一次,上一次病在身体,这一次病在心灵。上一次病热,这一次病寒。他能吃能喝、不痛不痒地在八月的武昌府,却病倒在那找不出李时珍三个字的题名榜前。他的心比八月秋风还要冷,他的病比那骨蒸肺热还要重。

李时珍返回到父亲面前。

李言闻知道儿子要表白什么,儿子在重演他的悲剧,那个传说的笑话中,运气再也不敲门,儿子要等的是真正的学问本事了。李时珍决心从此放弃举业,随父学医。李言闻最后只是痛苦地喃喃说:

“为什么我李家父子两代都是同一个命?我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家的命。难道那朱衣神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只对着富家豪门点头。想那顾家大公子还小你三岁,都在前年成进士了。”

顾家大公子名顾问,字子承,号日岩,他兄弟顾阙,号桂岩,当时合称“二顾”,虽然年纪不大,已经被视为理学宿儒了。他们经常在蕲州的崇正书院、阳明书院讲学,四面八方来蕲州听讲学的很多,弄得名气比公侯卿相还大。李言闻答应了李时珍不再应考举人,但学医之前,他要李时珍去拜顾问为师,既然不再应考举人,身上没有负担了,李时珍可以免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误,超脱出来看一看二顾讲的理学是什么样的理学。同读朱子一本书,为什么他们都会进士及第?李时珍就考不上一个举人。看清了真正的学问本事何在?再来决定学不学医。

李时珍去拜师听讲了,回来后告诉父亲:二顾讲的理学还是老样子的理学,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真正的学问和可以实际应用的本事。就像当时一些还有点头脑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它本质是“禅学”。既然是说禅,那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就是拈起花来的微微一笑。李时珍喜欢的是实实在在治蛇虫咬伤的蚤休,是那一味起死回生的黄岑汤。他已经许下自己的西方大愿:“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

月池翁李言闻终于点头了,也幸亏是他点头,如果是那传说中的朱衣神点头,也许最多不过是又多了个当时的名宦大儒,而造就不出中国科学史上流芳百世的一代医药家。

李时珍就这样开始正式学医了。

第四节玄妙观的丹药

脱离了科举的桎梏,李时珍总算能够安安稳稳地随意阅读以前不敢看的闲书、于科举无用的“杂览”,上至三坟五典,下至经史百家,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医书。他常跟着父亲去他家后山上的玄妙观为群众治病,今年娘子吴氏又有身孕,他的安稳之中还添了几分喜悦。

玄妙观有个监院的金道士,以前是个提罐子的道士。什么叫提罐子的道士?就是自称有炼铁成金、烧汞为银的“黄白之术”,骗得一些贪婪愚蠢的富人相信,拿出少则成百、多则上千的银子给他们做“银母”,他们把银母放在罐子里装模作样地烧炼,然后寻找一个机会,提起罐子就走,所以叫提罐子的道士。金道士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打着神仙幌子行骗的流氓光棍,当时另有专门的称呼叫“神棍”。

不过据说金道士的骗术更高明一些,他每到一处大地方,身边都有健仆跟随,美女服侍,挥金似土,意在引人上钩。等到有人真的上钩了,就在他家里专门安排一个“丹房”炼丹,再设法让身边的美女和他勾搭成奸,最后翻过脸来说金丹走失,拷问美女,供出和主人家在丹房行了奸淫之事,丹房受了污秽,所以真丹走失,连银母都糟蹋了。就这样不但轻而易举提了罐子,临走还要敲诈主人一笔遮羞费,其实那美女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娼妓,健仆也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光棍罢了。

这就是金道士以前的作为,到了玄妙观当监院后他没敢再做这些事,一来玄妙观当时的观主是个正派羽流;二来李言闻父子在那里给人看病,常常戳穿他的谎言。

金道士怀恨在心。当他听到官府强迫老百姓四处采灵芝、搜捕梅花鹿进献,而一代奸臣严嵩入阁,登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这位日后臭名昭著、恶迹昭彰的人物之所以入阁拜相,一个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他善写道教斋醮祈神的“青词”,讨得了皇帝欢心而已。金道士看准了世风所向,还是他这种人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他来找李时珍打算斗一斗法了。

金道士先提现在到处采灵芝的事。蕲州早在北宋政和年间就盛产芝草,据统计有一万一千六百本之多,现在很难采到这么多了。从灵芝又谈到仙丹,金道士吹起法螺,大谈服食丹砂水银长生不老之术。吹着吹着,他一正脸色变了调:“李兄,其实据小道看来,这些铅汞丹砂的方术,都是骗人的把戏。”

李时珍没想到他突然改口有此一说,这才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金道士:“我知道李兄向来不信这套把戏,小道炼了多年的丹,既没有炼出什么仙丹,也没有烧出黄金白银,但是炼出了许多有助于房中采补的妙药,说穿了就是春药。我现在总算悟出了道,前几年的邵元节、陶仲文这班道士一个个受宠加封,哪里是他们真的能炼出什么九转还丹?吃了成仙,其实都不过是用童男小便炼‘秋石’、用处女月经炼‘红铅’之类,吃了壮阳。小道炼的也是这种丹,贤乔梓却对小道有误会,要知道炼丹和炼丹不同,打着鼻子说鼻子,打着眼睛说眼睛,李兄不至于总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吧?”

金道士算是说出了实情,加上他诚恳的表情,和气的话语,李时珍差点就要给他感动了,直后悔为什么以前老是和他过不去。“秋石”、“红铅”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李时珍并不太清楚,而事实上,从人尿中提取“秋石”即性激素是一个重大发明,炼丹术中包含了许多科学的成份,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就是炼丹术士们的贡献。不过李时珍显然完全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金道士所说的这种炼丹术了。

“我前两天听到从京里传来的一桩大案子,心里不知怎么的一直有点难过。这就是一个叫杨金英的宫女领头谋杀了当今皇上的案子。”李时珍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一边是那样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的奴才,一边是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杨金英她们又不是要篡国夺位,不求皇上对她们天恩浩荡,只求在宫中不犯过失平平安安就算万幸了,她们究竟和皇上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明知是犯千刀万剐的滔天大罪,也还要置皇上于死地。后来我才又听说了,根子就出在你们这种按仙方造的春药、所谓采阴补阳的房中术上。

“我听说是陶仲文、邵元节这一干人给皇上出的主意,炼丹要有炉、有鼎,这炼的是‘外丹’。皇上求长生,要像彭祖一样炼采阴补阳的‘内丹’,炼这种内丹是以女子为‘鼎器’,皇上自然就拿身边的宫女们当了‘鼎器’。

“我不太清楚这种鼎器究竟是怎样当的,但我猜那些宫女们一定想当的还是人,而不是鼎器。这种鼎器恐怕又特别不好当,所以那些宫女们宁愿和拿她们当鼎器的人同归于尽,也不愿再当下去了。

“所以我听你说来说去,炼丹炼药,我觉得说的都还是一路货色。”

金道士渐渐收回了笑容,最后站直了身子:“李兄,如果你还是这样看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不过我已经说服了当家的观主,我们商量定了,玄妙观就要开始设雷坛,为当今皇上祈福炼丹,你们父子不能再来观里给人看病了。”

李言闻、李时珍父子就这样被撵走,在金道士一手操纵下,玄妙观的丹药炼起来了。

第五节重修本草

嘉靖二十四年蕲州大旱,随后又连续发生特大水灾,瘟疫流行,这个时候玄妙观的丹药不管用了,千里之外的病人来求医,都纷纷登的是李氏父子家门。李时珍帮助父亲救活了许多濒死的患者,往往都是立见神效,而且不收一文钱,还倒贴出药材,李家比官办的惠民药局还要惠及平民,父子俩因此得到了人们的感激爱戴。

疫情和灾情过后,李时珍也累得像发过了一次瘟疫,但他的心情是舒畅愉快的,他看到了一个真正能济世救民的医生的价值。次年,仿佛上天要为此报答月池翁的厚德,李言闻补贡成为国子监生员,总算圆了一个梦。

李时珍则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蕲州东门外全胜坊顾家的藏书楼里,李时珍手不释卷。而在花园中的“流觞池”边,“仁寿堂”上,二顾正在和许多儒士探讨濂、洛之学,此外还有许多方技人物敬陪末座。李时珍本来也在他们之列,但李时珍真正的兴趣不在这里,更多的时间都是悄悄溜出来,到藏书楼上借阅主人家的藏书。

顾家是养士之家,门下有三教九流,除了李时珍,还有一个人的兴趣也不在仁寿堂上和二顾清谈,他把工夫下在了顾家一个贪玩好耍的公子哥儿身上。有一天李时珍突然碰到他陪那位公子吃花酒看戏,顿时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就是久违了的乔生。

两人坐下来聊了聊,彼此都有许多感慨。乔生前不久才回到蕲州,开始和二顾来往,李时珍问他在顾家究竟都干些什么?

乔生笑了笑说:“李兄难道没看见,不过陪公子读书罢了。”

李时珍读的是自己要读的书,顾家的藏书快给他读完了,他又转到郝家。四大名门的郝家也和顾家一样有两兄弟,兄郝守正,曾中进士为官;弟郝守道,也对医学有兴趣,郝家的医书因此也比顾家丰富得多,郝守道和李时珍也更谈得来。

这一天李时珍又去郝家,突然看见一个男人陪着郝家的小姐在花园里游玩,带着一大群丫环小厮,李时珍顿时子睁大了眼睛。

原来又是那行踪诡秘的乔生。

晚上找到一个机会,李时珍问乔生:“上次在顾家见到乔兄,乔兄说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在郝家又是干什么呢?”

乔生笑了笑说:“李兄还是不明白?上次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就是陪小姐玩鹦哥了。”

李时珍是过了好久才得知详情的,原来郝家这位小姐喜欢画画,乔生从顾家自荐过来,对二郝说他精于丹青,所以郝家就聘他教小姐画画。李时珍有点疑惑,以前和他相交多年,就没听说过他还会画画。两人又经常在郝家碰面,乔生也开始奇怪了:李时珍和他一样早已经不应试科举,为什么读书读得这样勤?

李时珍随手翻开一本书:“旧本草中记载药物有许多混乱错误,比如这两味药:黄精和钩吻,黄精益寿,钩吻杀人,一味是补药,一味是毒药,这本药典沿袭旧本草之误,说黄精即钩吻。如果照这药典抓药,岂不是害死人不偿命?类似的错乱很多,所以我越来越有一个想法,打算重修本草。”

乔生露出吃惊的样子:“你别吓唬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修订本草是件十分浩繁的事,一般都是官修。你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想做成官府都没能做的事,简直是登天之难。”

李时珍:“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再难也值得做。不过我也想过收一两个徒弟作帮手。”

乔生有点感佩地开了个玩笑:“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打算拜令尊为师学医。现在令尊是拜不成了,不如你就收我为徒吧。这两年我也读过几本医书,记得几个单方,用药替人治好过病。”

李时珍摇头:“又像你画画一样,到底会画不会画?你就成了丹青妙手。好吧,我先问问你,人有四百四病,药有八百八味,你懂得治几种病?会用哪几样药?”

乔生:“人有四百四病,我只懂得治一种相思;药有八百八味,我只懂得用一味没药。”

乔生开了个玩笑,李时珍立志重修本草却不是开玩笑。到第二年,他果然收了本地一个叫庞宪的年轻人为徒,后来成了他忠实而得力的帮手。庞宪号鹿门,不知是不是有用东汉襄阳庞公“鹿门采药”的典故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瞿九思,字睿夫,在万历年间成了举人。关于乔生的消息时常从郝家传出,最后听到的才真让李时珍吃惊。

乔生不知用什么手段引诱得那位学画画的小姐死活爱上了他,几次要和他私奔。小姐的父母无奈,虽然心存门户之见,经不住小姐寻死觅活,只好招他上门为婿。而在此之前他因为在顾家陪公子读书有功,不但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公子还说动父亲帮他捐了一个九品官的小小前程。

据说乔生并不满足于这小小前程,在顾、郝两家得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又转向四大名门的首户——官至刑部尚书的冯天驭家,以及另一世袭千户的李儒家了。

李时珍恍然记起当年在凤凰山儒学和他的交谈,原来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他的心迹。当年一起从凤凰山走下来的两个人,今天已经很难再同行了,李时珍不知是该鄙视他,还是佩服他。同样出入于冯、李、顾、郝四大名门,李时珍还常常到什么荆宪王府、富顺王府、樊山王府看病,他就有心攀龙附凤,李时珍却无意鸡犬升天,只图了个多看几本医书而已。

“难道我就不想得到更好一些的东西吗?”李时珍有时也会停下手里新本草的编纂,自言自语问自己。这时候似乎又一个天赐良机落到他头上,省城武昌楚王府里有人登门请他。楚王闻得他的医名,要聘他为楚王府奉祠所的奉祠正,主管祭祠,兼管良医所事,也就是成为楚王身边供奉的专职医生了。

第六节解酒枳椇子

李时珍进了楚王府后,就碰上一桩考验他医术的事:楚王长子患上了“暴厥症”——抽风,在当时是很棘手的病。李时珍最终把病治好了,楚王也因此才真正对他另眼相看。这件事连同先前楚王的聘请都表明他不但尽得家传,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和医名已经超过父亲月池翁了。但他还是没有——或者说不愿——乘机得到什么。

因为他发现楚王也是一个和世宗皇帝、蕲州的荆宪王一样的炼丹迷,家里养了一大批道士在炼丹。李时珍不信神、不求仙、不炼丹,他暗暗开始感到后悔。道士们又常常从中挑拨,楚王也渐渐有点疏远他了。

在楚王府一待三年,李时珍虽然挂着奉祠正的职衔,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武昌蛇山的观音阁给平民百姓看病,这是他志愿和乐趣所在。楚王忙于炼丹,差不多把他忘在了脑后,直到这一年朝廷有旨,令地方举荐名医入太医院补缺,楚王才一下子想起李时珍,派出人一直找到蛇山观音阁老和尚的方丈里,把刚刚看完病人正和老和尚小憩闲谈的李时珍召回来。楚王告诉他打算推荐他到北京太医院。

这是一桩好事,何况李时珍在楚王府明里暗里受到道士们排挤,早有去意。他谢过楚王,楚王又说:

“当初我请先生来,还是因为听到富顺王府那边来人说过先生的一桩事。据说因为富顺王听信一个宠妃谗言,弄得父子不和,后来儿子生了病,请先生看治,先生进了一剂‘附子和气汤’,把病治好了,而富顺王也因此受了感悟,父子俩和气如初。药名附子,其实谐音父与子。先生不但医可通神,而且德能服人,本王眼光是不差的,所以请先生进府来,果然就救了世子一命。只可惜先生劝人和气,却与本王礼敬的诸位道长高士不和气。我有心荐先生上京,不知先生能不能也像进‘附子和气汤’一样,给本王来个‘药谏’?要是对了本王的病症,本王重金礼送先生;要是不对本王病症,本王不但不荐先生上京,还要从此不准先生去观音阁给人看病。请先生下去好好想想吧。”

李时珍只有退下去,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良医所的医生们都替他担心,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劝他想个好听的名字应付过去算了,可别真的来什么“药谏”,惹楚王动了气,最终吃亏的是自己。

李时珍心里清楚,楚王给他出这个难题,全是因为那些炼丹的“道长高士”们炼不出仙丹,就找他顶缸背黑锅,说是他对炼丹仙术口出不逊,得罪了神灵。楚王多半听信了谗言。

李时珍决不畏惧退缩,他经过一番思考,向楚王进了一张药方,上面写了四味药:

无食子杏仁蝉蜕延胡索

然后就回家去等待,是福是祸,他也不管了。

家里人也知道了这件事,问李时珍开的药方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取四味药名第一个字的谐音,组成毋(无)、信(杏)、谗(蝉)、言(延)四个字规劝楚王。

家里人听了都为他提心吊胆。第一天过去了,每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平安无事。但等得越久越令人不安。

终于楚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良医所的医生们一得到消息就捎信给他。这封信就是他原来的那张药方,只不过医生们在四味药后面又加了一味药:“王不留行”。

李时珍一看就明白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对家人们说:“别再担心了,楚王已经准许我上京,这就没事了!”

不管楚王是不是真的听进了李时珍的药谏,反正他确实推荐李时珍入了太医院。太医院是天下杏林高手聚集的地方,月池翁李言闻也曾在太医院任职吏目。四十一岁的李时珍把重修本草的壮志打进行李,又沿着父亲的足迹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席终人散,夜静更深,李时珍像穿着一只薄底一只厚底的鞋一样,醉醺醺地从正阳门进去,经过礼部,返回紧挨钦天监的太医院。

扶他回家的是认识没多久的贾某,自称也曾是太医院咽喉科肄业的医士。这个人在酒席上很能喝,把李时珍喝醉了,他还两眼闪着清醒得可怕的光。

进了太医院来到李时珍寓所,李时珍摸出房门钥匙,却醉眼乜斜,两手发抖,投半天也投不进锁簧。贾某暗笑,接过钥匙说:“我来吧。”

进门后李时珍要去沏茶,贾某又说:“还是我来,你醉了。”李时珍:“我没醉,是你醉了。醉了不要紧,我这里有个醒酒的好法子。”他把贾某又带到里间。

原来里间就是药房,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着端楷写就的药名标签。李时珍絮絮叨叨地向贾某介绍各种新药,这个药房属于太医院御药库的一部分,御药库差不多每年都要在全国各地采购药材达二十六万四千余斤,许多珍贵药物连李时珍都是初次看到,使他增长见识不少。

来京后,李时珍经常有机会出入于御药库、寿药房,还有北京著名的大中药店“西鹤年堂”等,这些地方比起家乡和黄州、武昌的药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李时珍对重修本草更有信心了。但是一年来他已经发现,堂堂太医院不过又是一个更大的楚王府良医所,受到皇帝信任、朝廷礼遇的不是他们这些名医,还是炼丹的道士们。道士们的神殿修得北京城也矮了半截,雷坛设到了皇宫里。明世宗朱厚熜也自封道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来又加号什么“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形同梦呓,当时的文学家吴承恩在《西游记》里写到车迟国的故事就曲折地反映了这畸形的现实,表达了隐隐的不满。

在这种时候,李时珍到了太医院又能怎么样呢?何况在他之前,济济一堂的老御医们已经论资排辈地把持了所有机会。他提出官修本草的建议无人理睬,他要个人重修本草又被斥为狂妄,他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反倒成了笑柄。人们会用一首流行的歌谣嘲弄他:“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讲汉唐;当今天子重丹术,足下何必讲歧黄。”当今天子以八股文章取士,自然汉赋唐诗这一类“杂学”没用;当今天子以丹术取人,自然歧黄之术——也就是医术——没用。

所以李时珍剩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喝酒了。

在药柜最下层有一排抽屉,写着巴豆、大黄等字样,这些都是泻药。李时珍又打开一个抽屉说:“这是我费了不少工夫配制的一种泻药,我取名叫‘跑断肠’,又叫‘谢(泻)将军’,用作泻下药比巴豆、大黄还厉害百倍。”贾某看见那是一些黑色的小颗粒。

李时珍踩着凳子要去拉顶上的一个抽屉,脚一软摔下来,凳子也翻了。贾某扶着他:“你真醉了。”李时珍:“我没醉,你要醉了,那上面的抽屉里,就是一味解酒的良药,你将它取三钱研成末,咱们和着茶吞下就行了。这是枕袖秘方,不醉不传。”贾某:“你到外面休息,我来弄吧。”

贾某看着那抽屉上写的是“枳椇子”,他又看了看下面的黑色小颗粒,眼里渐渐闪出一丝狡黠。他烧开了水,很快沏了两杯茶出来。

贾某笑着说:“李兄,你那味药真有醒酒的奇效?”李时珍:“这叫枳椇子,是一个老太医传我的偏方,包你见效。”贾某:“我已经放在茶里了,咱们喝吧。”

李时珍喝了茶,渐渐显得清醒起来。贾某喝了茶,却是越来越感到不舒服。贾某站起来:“李兄,我怎么有点肚子痛?”

李时珍笑了笑:“那只不过是你喝下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泻药。”

贾某大惊失色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又看了看李时珍手里的茶杯,他明明记得,是自己亲手将那种泻药研成末放进李时珍的杯子里,而他喝的杯子则放的是李时珍说的解酒药。但肚痛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把茶杯一掷,强自忍住。

李时珍:“这几天来往,你以为我没发觉你不安好心?我早就怀疑你根本不是什么太医院咽喉科肄业的医士,你多半是街上的无业光棍,受那些专横的道士们雇佣,凡是有反对他们炼丹求仙的人,就雇你们去戏弄为难他。我也算其中一个,所以我存心试试你,现在让你听个明白:我那个泻药的抽屉里,放的是真正的枳椇子;写着枳椇子的抽屉里放的才是‘跑断肠’,你如果真是太医院肄业的医士,至少不会认不得枳椇子。你相信了我说的枳椇子解酒的话,又认不得枳椇子。你自己要解酒,却想让别人拉肚子,这就叫起心害人终害己。”

冒牌医士贾某听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了,一转身弯腰往门外跑得差点断了肠。

李时珍用巧妙的方式教训了道士们雇来的光棍,但这件事也最终使他下定了决心,京城虽好,不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了。他来时满怀壮志,去时一肩行李,行李依然萧萧,壮志已经落寞,李时珍在太医院供职一年后,毅然托病请辞,离京返回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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