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会有什么?不,我不打算看电视,它只能使我更愤慨。我愤怒至极。我还想再来点肉丸子——肉丸子放哪儿了?生活之物就都在这里了,都在这张餐桌上。
天使们叫我来汇报我的生活内容了。
亲爱的,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生……都在工作。晚上回家。看电视(其实我并没有看)。我接了几个电话,对其中的几个人发火,然后又是工作,写作……我成为一个男人……而且(当然,谢天谢地),我还是一个动物。
今天你都做什么了,亲爱的?
你看不见吗?我嘴里吃着沙拉,牙齿在不停咀嚼,思绪开始慢慢从哀伤中转移到喉咙上来。盐在哪里?盐在那里?盐呢?我们每天都像在吃掉自己的生命。再来一点酸奶,生活牌的。
我缓缓伸出手,拉开了窗帘。月光从一片漆黑的外面倾泻进来。别的世界总是最好的慰藉。月球上或许有人也在看着电视。我吃了个橙子(非常甜),心情爽朗了起来。
我仿佛成了世界的主宰。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是吧?我晚上回到家里。我从所有那些好的、坏的、千篇一律的战争中回到家里,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回到我温暖的房间里。有饭在等着我,来填满我的胃;灯光闪亮;我吃了点水果。我甚至觉得,一切终究会越来越美好。
于是,我打开按钮看电视。你知道,这会儿我感觉好多了。
06在夜的静寂中起床
桌上有一条丑小鱼,嘴张得大大的。它愁容不展,眼神充满了痛楚。这是一个鱼形烟灰缸。你可以把烟灰弹进它硕大的嘴巴。有时,当烟蒂突然扔进它的嘴里,鱼就会发出一阵痉挛。就像这样啐一下,烟灰就会掉进鱼嘴里。当然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抽烟者自己身上,他一辈子都不会碰上一次。人们把陶瓷烟灰缸做成鱼的形状,于是这条可怜的鱼就要不断被烟蒂烤灼直至粉身碎骨。它的嘴张得那么大,不仅要吞食烟灰,还要吞掉烟蒂、火柴,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垃圾。
此刻,这条鱼就在桌上,屋内刚才一直空无一人。我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它张开的大嘴,而且可以看出,这个烟灰缸已经在黑夜的寂静中等待了几个时辰。但我不抽烟,所以不会碰它。即使是现在,我心里也明白,只要我光着脚丫子悄悄穿过这间黑黢黢的房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这条可怜的鱼忘得干干净净。
地毯上停放着孩子的三轮脚踏车,轮子和车座是蓝色的,车筐和挡泥板是红色的。当然,挡泥板只是个装饰:这辆三轮车只适合儿童在房间里、阳台上和没有泥的路面上慢慢骑着玩。不过有个挡泥板还是让车子看起来更像样,更漂亮些,似乎它有意遮盖了车的不完美,让它显得更大些,更好些。也正是它,使脚踏车看上去不再那么卡通,反而更像是自行车的仿真车模。但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当我靠近这辆小车时,竟突然感觉到被它吸引了,仿佛它与我有某种必然联系。这是因为它像所有的自行车那样,有个把手。如果我把这辆脚踏车看做某个生灵,一个活着的生物,那么准是因为它拥有这个把手。把手就像是它的头、前额和触角。为了探寻小车的灵魂,我就像打量活人那样打量起它来:凝视它的脸,那个把手。这辆无精打采的小车如同所有郁闷孤寂的车子,垂头丧气;把手没有冲前,而是倒向右侧,耷拉在那里。一如所有哀伤的生灵,它的渴求不多。至少,同它的躯体共处在塑料躯壳里,让它觉得很安慰,可以帮它摆脱痛苦。
我在静寂中走进厨房。冰箱里面明亮而拥挤,就像远处闹市中的林荫大道。
我取出一瓶啤酒,在餐桌旁坐下来,神情严肃地喝了起来。那边,在夜的沉寂中,透明的塑料胡椒研磨机静静地凝视着我。
07家具们在聊天,你如何入眠?
某些夜晚,我从床上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地板革总是那副模样。每一块都有很多划痕。为什么?而且每一块的划痕都各不相同。
后来,我发现炉子烟囱也是如此。它们似乎总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转换组合,仿佛是说,我已经厌烦了。我想作个炉子,不再作烟囱了。
室灯看起来也很诡异。如果看不见灯泡,你就会想像光线仿佛是从钨丝和缎子做的灯罩里发散出来的。你知道,人们脸上会散发出来的光芒也与此相仿。我相信,有时你也会碰到类似的事情:比方说,如果灯泡在我头脑深处,在眼睛与嘴之间的某个地方亮起来,我的毛孔就会透出光来,那会是多么美妙,而你也同样可以拥有类似的幻想。灯光从我们头部,脸颊发散出来:在夜晚,停电之后……
但是你从来不愿承认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就是,那些丢在门口的空瓶子,它们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它们自己。那就是,那些门,任何时候都半开半掩的,它们赋予人们希望。
那就是,整晚直至清晨,那扶椅罩上蜗牛状的东西一直在喃喃低语:“我们在拧来拧去,却无人留意。”
那就是,身边某处,我脚下三英寸,或者就在天花板下面,某些奇怪的虫子正像白蚁一样啃噬着钢筋水泥也未可知。
那就是,桌上的剪刀会突然扭动起来,跳一场梦想已久的剪切狂舞,剪切面前的一切东西。而这血腥之舞往往十分短暂,持续不到十五分钟。
那就是,电话也曾在彼此聊天,所以此刻它们一片缄默。
所有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当我感到困惑,甚至感到不安时,却无法与他人分享这类超现实的幻象,这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没有人讨论过这样的事情,也许我是它们惟一的见证。由此而来的责任感,已经远非负担可言。它促使一个人不停地去想,为什么如此伟大的秘密只显现在他的眼前。为什么那个烟灰缸只把它的忧伤和失败告诉我?为什么门锁只会向我倾倒它的苦楚?为什么只有我会认为只要打开冰箱,就会准确地回到那个二十年前的世界?为什么我必须独自倾听大钟旁海鸥的啼鸣,还有墙根下那些小生灵的喋喋不休?
你是否留意过地毯的边缘?或者它图案中隐藏的某些征兆?
当世界闪烁着如此众多的征兆与惊奇,有谁还能安然入眠?我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于是告诉自己,人们是不会对这些有兴致的。再过一会儿,熟睡之后,我自己也会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08戒烟
我戒烟已有时日了:272天。我以为现在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饥渴渐渐退却,不再会觉得坐立不安,好像被截去了肢体的某一部分。但其实不然,事实是:我没有一刻不觉得空落;没有一刻不觉得自己好像被剥离出那个完整的自我。只不过我现在习惯了这种感觉,仅此而已。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痛苦的现实。
我永远不会再抽烟了,永远。
话虽这么说,但我内心深处并没有完全放弃对烟的渴望,这好比某种白日梦。如果我说它们是那些最私密、最恐怖,甚至是我们对自己都想隐瞒的白日梦……你能理解吗?不管怎么说,在白日梦里,不论那时我想做什么,能看着梦寐以求的电影慢慢接近高潮,我都会觉得如同点燃一根香烟那般兴高采烈。
这正是香烟在我生命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它使快乐与痛苦、希冀与挫败、愉悦与哀伤、当下与将来慢慢地来临,并在这每一种对立框架中,找到新的道路和捷径。当这种可能性也不复存在了,人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的。茫然无助。
有一次,我乘坐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抽烟,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我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
“对不起啊!”那男人说,然后打开了车窗。
“不,”我说,“关上吧,我已经戒烟了。”
我可以让自己长时间不去渴望抽烟,但一旦想了,那一定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这使我想起了那个被忘却的自我,那个总是被药品、人造食品和健康警告所禁锢的我。我想成为另一个人,成为那个曾经的奥尔罕,曾经的老烟枪,曾经的降魔人。
追忆往昔,回想过去的自己,问题不在于我是否要立即点一根烟。事实上,过去那种对化学体验的渴望早已不复存在。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那个我,就像怀念一个勇敢的朋友或者一张英俊的脸。我所渴望的只是做回曾经的我。我总觉得自己仿佛被迫穿上了别人选中的衣服,使我成了我所厌弃的那一类人。假如重新抽烟,我就会再次对黑夜产生强烈的感受,甚至感受到我过去曾经有过的恐惧。
我渴望回到过去的那个我,我想起过去的日子里,对永恒不朽我有过诸多朦胧的体验。过去,光阴是静止的,仿佛一动不动。在抽烟的时候,我时而抵达快乐的某种极致状态,时而感到无以复加的强烈绝望,仿佛觉得任何状态都是亘古不变的。我怡然地抽着香烟,世界就会秩序井然地存在。
后来我开始变得怕死。抽烟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所有的报纸都在强调这一观点。因此为了活着,我不得不放弃那个抽烟的我,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一点我成功地做到了。现在,那个被抛弃的自我,正和魔鬼联起手来,企图召唤我回到那些时间停滞、远离死亡的日子。
他的召唤不会再让我感到恐惧。
因为,就像你所见到的,如果你能乐在其中,写作就可以超越一切悲哀。
09雨中的海鸥
我办公桌对面那些栖息在屋顶上的海鸥
海鸥栖息在屋顶,在雨中,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仿佛根本就不曾下雨。海鸥只是伫立在那里,亘古不变。或许,海鸥就是伟大的哲人,伟大得不容冒犯。它停在那里,在屋顶上,那里正在下雨。它伫立于此,好似陷入了冥想。我知道,我知道,那里正在下雨,但是对此我无能为力。或者的确,那儿是下雨了,但又怎么样呢?抑或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下雨,这本没有什么不同。
我这样并非是说这些海鸥很坚强。我常常透过窗户,在准备写作,或是徘徊于屋内时,静静地观察它们。就连海鸥,也知道对它们生命以外的事物感到恐惧。
一只海鸥有了幼子。两只灰白的、毛茸茸的、吱吱鸣叫的小肉球,那么慌乱、无助。它们左右摇晃着,试图越过砖瓦。那瓷砖曾经是红色的。如今,它们和母亲的鸟粪里所含的石灰质,早已把瓷砖染白。随后,它们会在某处驻足,稍事栖息,尽管那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栖息,最多只是稍事停顿。它们存在,仅此而已。海鸥,如同人类以及众多其他生灵,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无所事事,只不过是站在那里。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等待状态。驻足于这个世界,等待着:等待下一次饱餐,等待睡眠,等待死亡。我不知道它们会怎样死去。
年幼的海鸥尚不能站稳。风吹皱了它们的羽毛,吹乱了它们的整个身体。它们且飞且停,再次停了下来,接着又停了下来。身后的城市在移动;它们下方的船只、汽车、树木都晃动了起来。
我提到的那只焦急的母鸥,她无时不在寻寻觅觅,把食物衔回来喂给自己的孩子。接下来是一阵骚乱:叽叽喳喳的躁动,一本正经的努力,慌乱不堪。像通心粉一样的死鱼内脏被撕扯着,撕扯着,看看你是不是撕得动它,把它撕扯成一条条碎块,然后吞到腹中。饱餐一顿之后,一切寂静下来。海鸥静静地站在屋顶,一动不动。我们都在等待。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
但是,我还是忽略了某些事情,直到踱步窗前,才蓦然想起来:海鸥的生命并不简单。它们是如此之多!海鸥能预知吉凶,驻足在屋顶之上,静静地思索着,思索些可怕的事情也未可知呢。然而,对其所思所想,我却一无所知。
我是怎么渐渐明白的呢?曾经,我注意到,所有海鸥都在凝视破晓之际的那一缕黄色的光线,那是一抹淡黄色的曙光。于是,首先就会有狂风袭来,随即便是一场黄雨。那雨是缓缓袭来的,所有海鸥都背对着我,彼此叽叽喳喳的样子再清楚不过,表明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它的来临。下方,城市的人们正匆忙躲到家中,闪进车里。上面,海鸥正直愣愣地无言以待。想到这里,我开始了解它们。
有时,海鸥会悠闲地、成群结队地腾入天空。于是,它们扑棱翅膀、振翼而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下雨。
10海滨垂死的海鸥
这是另一只海鸥
一只海鸥躺在海边,它奄奄一息,多么孤单。嘴角垂于卵石,双目病恹恹地透着哀伤。浪花击打着旁边的岩石,海风掀起它垂死的羽毛。它用目光慢慢地将我追随。那是一个早晨,海风清冷。在它之上,生命一如既往。天空中,有许多海鸥在盘旋、徘徊。而垂死的它显然还很幼小。
海鸥望着我,突然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它羸弱的双腿却在身下无力地颤抖;胸膛向前倾斜,仍无法使嘴脱离卵石的支撑。经过许久的努力,它的目光渐渐有了生气。但摇晃了一下,它又扑倒在地,瘫软着等待死亡的降临。它眼中的生气在云翳和海风中消散。此刻,毫无疑问,这只海鸥就要死去。
我不知道它为何就要死去,它的羽毛苍白而蓬乱。这样的季节,我总是会看到成群的海鸥迅速成长,扑棱翅膀练习飞翔。昨天,在经历了两次海浪与海风的冲袭后,一只海鸥愉快地飞了起来,在天空划出一道优美而无畏的弧线,展示着它第一次凌空飞翔的壮举。眼前这只幼小的海鸥,我后来注意到,它的翅膀被折断了,而且受伤的似乎不仅仅是翅膀,倒像是整个身体都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