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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赴城外杀人赏雪,上武当姜泥送书(3)

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依托。可以说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轧了一遍。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替我说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如日中天,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

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作人猫,王朝内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好。

不过一袭白衣黄龙士最富争议,亲手沾染鲜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侠士都要少得多。可这人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都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

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到头来,士林中广为流传上阴学宫甚至差点竖起黄龙士终身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士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

徐骁轻轻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腿瘸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是猖狂至极:“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的口水了,我不痛不痒。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辩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书读得少,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好讲。”

徐凤年鄙夷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眼儿子手上的绣冬刀,笑道:“真心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

徐凤年震惊道:“那个躲起来修行大黄庭关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经仙人一指劈开了沧澜江?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国想了想,道:“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王重楼几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应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况且李义山早年指点江山,做了将相评胭脂评两评,专门提到过这位道门高手,说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时候王重楼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中年道士。至于一指断江的真假,你去了武当山不就知道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道:“王重楼教我练刀?不可能,那就是传给我武当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骁笑道:“去了便知。”

徐凤年没有拒绝,王重楼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数高手,能见识见识沾点道家仙气总是好事。

希望别又是上阴学宫王大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还是徐凤年在湖底闭息练刀,想到武当有个深不见底的白象池,这个池子是被一条瀑布百年千年冲刷而就,徐凤年想去那里练刀。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独身入武当。

玄武当兴的牌坊下,只站着两位年龄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洪洗象,还有一位老道鹤发童颜,身材极其魁梧,并不比湖底老魁逊色丝毫,这样的体格在道门中实在罕见。

见到提刀的徐凤年,两位道士都没客套寒暄,只是默声领着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体力活,以往徐凤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数次,练刀半年,长进许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气登顶,可每当徐凤年体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时候,高大老道士总会第一时间停下脚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凤年心中冷笑,这做派,可比数百个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机。

三人在离白象池不远处的悬仙棺止步,只有一栋小茅屋,看来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了一副桌椅,徐凤年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动去屋内拿了套简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无须猜测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难度递增,最终成就的高度却说不准。我们武当素来不推荐那枯坐的坐剑法,有违天道,站剑和走剑两道却还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学站剑还是走剑?”

徐凤年平淡道:“我来练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和气道:“剑术刀法,殊途同归,皆是追寻一人当百的手战之道。像那位邓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说剑亦可,说刀也亦可。”

徐凤年不想浪费时间,与老道士论道,实在是无趣,于是问道:“站剑和走剑有何区别?”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剑简单来说就是出剑、停剑较多,剑势较为迅猛,如冬雷轰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走剑重行走,连绵不绝,如夏雨滂沱,泼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欢站剑,山上有几套小有名气的剑法,配合武当独门心法《摘元诀》,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睐走剑,也无妨,玉柱峰有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剑术精髓。”

徐凤年思索片刻,问道:“王掌教所谓坐剑,是?”

老道士为难道:“这枯坐法是吴家剑冢的家传,外人不得而知。”

年轻师叔祖给两人各自递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凤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关。”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

洪洗象却是悄悄叹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王掌教当真一指劈开了那条沧澜江?”

老道士摇头道:“不曾。”

徐凤年如释重负,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还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稍微弱点总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两指。”

仙人指路斩大江?

沧澜江,那可是北凉境内最大的一条江啊。

徐凤年一口茶水喷在对面的道门老神仙脸上,掌教武当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轻轻抹去,转头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师弟。徐凤年赶紧告罪几声,王重楼倒是好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喝茶。徐凤年悄悄打量这位武当第一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眉。虽是鹤发,容貌却并不显老态。

徐凤年猛地记起少年时在听潮亭内随手翻阅过的一本《三千气象》的道教旁门典籍,提及武当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炼形,先成丹婴,游五脏,再贯通四肢,可红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谓之初入长生境。

这类雪泥偶尔留爪的文字记载,徐凤年一直不当真,但亲耳听到那两指,再亲眼看到王重楼隐约外露的巍巍气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离去,徐凤年看到洪洗象还蹲在一旁发呆,皱眉道:“骑牛的,你还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声,缓慢地走回小莲花峰,途经三宫六观,无数大小道士口口尊称师叔祖太上师叔祖,他都应下,一些个熟悉的晚辈,还会驻足聊上几句。

慢腾腾地走到登仙崖,发现掌教师兄就在龟驮碑下站着,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声大王师兄。

山上他们这一辈,已是最高,不像龙虎山掌教之上还有岁数破百不理尘事的闭关真人。武当还有个姓王的师兄,用剑冠武当,习惯性被洪洗象称作小王师兄,在大莲花峰那边噤声悟剑已十六年。

几乎比洪洗象高出一个脑袋的王重楼转身看到闷闷不乐的小师弟,打趣道:“私藏的禁书又被你陈师兄缴走了?”

洪洗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踩着月光而去。

徐凤年练了一趟滚刀术,并无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势,随后连绵几十招上百招都按照这一刀顺势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气呵成,不留间隙。

用最少的力气使出最迅捷的刀,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简易刀法,说是滚刀,十分贴切。比较王掌教所说的站剑、走剑似乎都略有不同。

回到茅屋躺下,是张硬板床,跟这武当山一样硬气。徐凤年对此倒是心无芥蒂,归功于跟老黄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惯了。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有两摞泛黄的书籍,两本剑谱,一本《摘元诀》,最下面是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徐凤年并无睡意,干脆熬夜把这几本东西都死记硬背下去。

武当心法口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大多是一些伪作,冠以玉柱内功的名头,依然十分抢手,但的确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当山这边也从不刻意绞杀阻拦,因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却只是那阴阳鱼的一条阴鱼,还需要武当道士日复一日的独门锻体术相辅相成。

徐凤年对剑谱并无兴致,《摘元诀》也不觉得有益,唯独对《甲子习剑录》爱不释手,这本六十年练剑感悟是武当一位先辈祖师爷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辞晦涩,不太容易上手。

徐凤年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习剑录》,提着绣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击石声愈烈。池中有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徐凤年沿着白象池边缘行走,竟然走入了瀑布内,原来这座挂象牙瀑布的悬仙峰被武当先人鬼斧神工地凿空了内腹,传说有真人在此乘虹飞升,留下一柄古剑在池中。

徐凤年立定,离这条白练瀑布只有两臂的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徐凤年竭尽全力横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两指便截断了江河,咱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凤年一阵刺骨吃痛,绣冬刀只是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刚刚接触,就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坠落在地上,徐凤年抬手一看,已经裂开一条大血缝。

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去捡起在他手中注定要埋没名声许久的绣冬刀。长呼出一口气,再劈出一刀,结果照样是绣冬甩手的下场,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撕下身上的一片布料,缠绕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绣冬刀,已经不去奢望一刀平稳横劈出一道缝隙,只求不脱手。

换了左手再来一刀,更惨,连人带刀都摔出去。

年轻师叔祖不知何时来到洞内,惊讶道:“你跟陈师兄当年练剑一模一样。”

徐凤年苦中作乐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轻轻道:“只不过听说陈师兄到了你这年纪,一剑可以砍出几寸宽的空当。”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帮我给王府带个口信,那里有个闭关的白狐儿脸,让他先挑选四五十本武学秘籍,随便找人带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这是作甚?”

徐凤年低头用嘴巴系紧左手伤口的布条,不理睬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乖乖地出去给世子殿下跑腿打杂,一里路外有座紫阳道观,他准备请小辈们帮忙,师叔祖自己当然不会下山。

几天后,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背着个沉重大行囊,艰难登山。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重?情义?忠孝?放屁,是书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级台阶上,腰几乎断了。

这漂亮至极的年轻女子被北凉铁骑护送到山脚,接着独自沿阶而上,起初武当道士要帮忙,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只是冷着一张俏脸,道士们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生怕她连人带行囊一起遭殃。北凉王府出来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头看了眼没个尽头的山峰,念念有词,道士们听不见,都是一些咒骂徐凤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语,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径,已经算是温柔。

现在那个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神符,跟他同归于尽。

姜泥揉了揉已经通红的肩膀,咬着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钧的行囊,在琉璃世界,这是一幅茕茕孑立的可怜画面。

无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闲逛,正巧看到这场景,跑去帮忙,只是不等他开口,姜泥便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语气虚弱,眉眼却是菩萨怒目,哪里像是个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说了声我给姑娘带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这就是那杀千刀世子殿下的寝居?他不得跳脚骂娘,把武当山几千牛鼻子道士都给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感觉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刚要出声提醒,结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

年轻师叔祖心想这世子殿下带出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或者真如大师兄说的那般耿直透彻,是因为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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