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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赴城外杀人赏雪,上武当姜泥送书(2)

坡下,坐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十几号彪形大汉,个个面容阴鸷,看到徐凤年后就像瞧见了大肥羊,再看衣裳华贵的严东吴,眼睛里便满是炙热淫秽。他们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担惊受怕,如今有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儿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谴。

严东吴怔怔地望向徐凤年侧脸,这纨绔是要用这恶毒下作的法子报复自己?

徐凤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轻轻地笑道:“严大小姐,别急着咬舌自尽,徐凤年可没你想的那般龌龊,把你交出去给一群死人,严池集还不得跟我绝交掰命,怎么算都是赔本赔到姥姥家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大寒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在严东吴眼中格外清晰。然后她看到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狰狞面具,覆于脸上,抽刀,将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无声动作,使得他整个人瞬间气质一变。严东吴捂住嘴,不敢出声。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飘雪的日子里,尸体很快就会变得如屋檐下的冰凌一般,不显脏,尤其是一摊摊污血,冰冻后就跟女子绣花一般,这让暂时杀人只能讲求迅猛快速的徐凤年很是欣慰。

四五拨一通杀,杀顺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说的经验之谈。但舔着血行走江湖,没个捧场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对决为啥都挑在楼顶山巅?最不济也是人多口杂的闹市?再者,徐凤年看不顺眼严东吴很多年了,不顺眼的是严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态,对她的脸蛋身段其实很顺眼,于是就起了坏心眼,把她给勾搭出来见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凤年觉得有必要杀人更用心些,更果决狠辣点,把她吓散了魂魄是最好。

流寇首领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得力却不那么心腹的家伙当先锋,他们自然不太情愿,听说山坡上那个专杀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温柔,尸首少有齐全的。但首领发话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尝那小婆娘的滋味。这让憋了太久的两个流寇连命都顾不上了,关键是他们被莫名其妙地丢到这里后,得知只要杀死那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额悬赏不说,还能重返军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头脑一热,顾不上许多。

绣冬与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凤年侧身粘刀下滑,削掉那冲锋卒子数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顺势一撩,便挑掉一颗头颅。脚不停歇,绣冬翻滚,将第二名流寇拦腰斩杀。

徐凤年径直冲陷入阵。绣冬如一团雪球涌动。才一炷香功夫,便死绝了,极少有尸体是完整的。徐凤年终于长呼出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是极有道理的。用刀最忌讳气机紊乱,他开始有些理解。

徐凤年摘下覆盖脸庞的獠牙青面,气态再变,重新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哥,只见他轻巧抖腕,将绣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马背上的严东吴瑟瑟发抖,咬牙坚持,似乎不肯输掉常年积累出来的清高气势。徐凤年瞥了一眼,将绣冬刀在她身上价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轻微痕迹,这个粗野动作,吓得那金枝玉叶的严东吴惊呼出声,娇躯摇摇欲坠。徐凤年不再吓唬这位聪慧头脑此时却一片空白的大家闺秀,将绣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几步,翻身上马,轻轻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凤年在前,骑术平平的严东吴在后,跟得辛苦。马背上的徐凤年大半时间都在闭目凝神,呼吸绵长。练刀,杀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砺,还在王府小院里等着他。

城门校尉睁大眼睛认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开启城门,生怕惹恼了这位北凉混世魔王就要卷铺盖回家养鸡种田。徐凤年将严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这马得还我。”

严东吴下马后仍是缄默,徐凤年不以为然,弯腰从她手中牵过缰绳时,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道:“魂儿没了?”

严东吴面有愠色。徐凤年拿绣冬刀勾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缓缓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摆在徐骁案头。所以你放下身段与我这无德无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赏雪一趟,没白去。”

严东吴眼神慌乱。徐凤年轻佻地笑了笑,将怀中的青面丢给她,“今夜严小姐如此赏脸,作为回礼,送你了。以后再恼恨我,就拿它出气。”

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账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义山平淡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严杰溪过于纸上谈兵了,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脚下牢骚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的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这一点,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是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声静气道:“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蹿出几只跳墙疯狗,不正合你意?若凉地年年天下太平,没有边境上的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置,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还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李义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气淡了,痞气倒是更足。”

徐凤年初回府没多久,来楼上送酒,就被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李义山气得不轻。

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静物死物,摆出再大的阵势,都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就不喜,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

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那小子与生俱来的卓绝记忆,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悉数撤去,只是虚空做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

不承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理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着实狼狈了几回,差点要拿酒壶砸这胡乱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但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笑呵呵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杀,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是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的小院中。

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地诉说那场雪中厮杀的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地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的点评。

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拿出那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去取回城头剑匣,你怎么不学剑,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行走江湖,年轻人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就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危坐,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于不说打败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的强悍无匹。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凉王府来了个贵客,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

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

如今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这将是他的闭关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

徐凤年在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不去怀疑,既然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

白鹤楼下摆了一局棋。

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有乐。

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

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势不可谓不出尘。

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是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皆没有抬头。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

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杀机。

可眼前这两位?

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承想……他娘的,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绝没有半颗铜板的关系。

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分伯仲,难怪会杀得难解难分。

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着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扬扬得意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皆能抗衡。”

徐凤年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轻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没料到,一气之下的徐骁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的那颗落子,厚颜笑道:“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数次后艰难险胜,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赔着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风道骨。

徐凤年呆立发愣,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对弈,没有把握的,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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