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翠琳
人说，从前有个姓佟的巧木匠，走过一条又艰难又危险的山路。在这条路上，他散散落落地丢下一些木头刨花。谁知这木头刨花就生了根，开成了金黄色的花朵，点出了一条金花的路。这花朵真奇怪，白天像迸跳的火星儿，夜晚像闪亮的萤火虫，一年到头长个没完，春夏秋冬四季都盛开着。要是冬天积雪封了山，这花就像浮莲一样浮在雪面上，仿佛晶莹的宝石花。要是夏天奔腾的山水冲下来，这花的根就像缠绕不断的藤蔓一样盘在岩壁上，鲜艳的花瓣儿在水流里荡漾闪光。人说，手艺人要是找到了这条路，走到路的尽头，透过一个美丽的深潭，就能够看见一座神秘的宫殿。看了这座宫殿，吃苦耐劳、忠厚朴实的手艺人，就会变得手艺更巧，本领更高。如果是贪财奸诈的手艺人呢？就会变得疯疯癫癫，丢了原来的手艺。要问为什么这样，就要说起那巧木匠佟老头儿的故事了。
佟木匠年轻的时候又拙又笨，人们都叫他傻大个儿。他一心想学成个木匠，只要听说哪儿有工程，就跑去找人家拜师傅。木匠师傅们见他学艺心切，就把着手儿教他几样活儿。可他手拙心笨，一样简简单单的活儿，教他一遍又一遍，他做了拆，拆了做，到了儿还是做不成件东西。害得师傅也跟着他挨监工的骂：“谁再拿东家的工夫木料哄孩子，看我的厉害！”可傻大个儿挨骂受气还是要学木匠。没人教他就自个儿摸着做，做不成件东西就拉板子锯木头，可板子木头也让他拉歪了，锯斜了。监工的一见他就凶声凶气地呲打他：“蘑菇多么大也长不成个树，像你这样儿的笨汉用上一辈子工夫，也学不成个手艺人。”别人也劝他：“飞鸟要翅，游鱼要尾，手艺人要的巧手巧心思。你天生的笨手笨脑，硬拿西瓜当碌碡滚，不是自讨苦吃吗？哪样活路不养人？哪条大道不走车？还是学点儿别的吧！”可是傻大个儿是倔性子，一口咬定非学木匠不可。他说：“石头还能裂缝儿哩！石头缝儿里扎下根儿，还能长出成材的大树。凭我长着两只手，不怕吃苦受罪，就学不成个木匠？”人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要出远门先问路，要学手艺拜师傅。没人收你这笨小子做徒弟，你可怎么学？”傻大个儿还是一口咬定说：“走路就别怕磨破脚板，坐车就别怕受颠簸。没有师傅收我，我就到处跟人学。”人们劝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
这傻大个儿一心一意要学木匠，只要有盖房子修工程的，就去帮工。他天南地北，从这儿到那儿，有活儿就干，见师傅就问。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不要工钱不挑吃喝，专门找活儿做，遇上伐树的就帮人家伐树，碰见修船的就帮人家修船，谁还能非赶他走不可？就这么着，三年五载，木工里的粗活儿他也人了点门儿。再加上他跑的远，见的多，慢慢的，也学了不少本事，懂了不少关于木材的知识。又凭着他胆大力壮，深山里砍柴火，大江里运木材，多么高的悬岩也敢攀，多么凶的急流漩涡也敢往下扎。人说：受苦里头长能干，艰险里头长智慧，这么过了三四十年，傻大个儿就练成个有名儿的木匠师傅了。可他还是不知足，总觉着自个儿的手艺不到家。虽说上了年纪，又不愁没活儿干没钱挣，可他还是独身一个人，天南地北到处跑，见了难活儿就领，见了险工就抢，碰上手艺强的人就拜师傅。一天天，这佟老师傅的名声，随着他的脚印儿可就传开了。谁有了繁难的工程都来找他，什么地方遇上艰险的工程也来请他。说也怪，不管多么难多么险的工程，从来也没难住过佟老师傅。人们都叫他神木匠。
谁知佟老师傅到了老年，却碰上了这么一桩遭罪的事：贪玩享乐的皇上住腻了深宫宝殿，又受不了骑马坐轿的劳乏，想修一座水上宫。这水从宫里直通到各州各县的名山胜川，皇上好带着妃子坐船到处游逛。这工程可大啦！真是百步一座宫，十步一座亭，糟害百姓花费钱财不说，也没人会修这样的工程啊！皇上贴出了皇榜，召了各地的能工巧匠，没有一个人能领得了这工程。坏人干坏事儿，总有坏人帮着，这时候宫里有人就出主意了：这工程别人谁也领不了，除非找来神木匠佟老头儿。他一辈子架的桥，接起来比官道还长，他一辈子盖的亭台楼阁，数起来比官家的印还多。皇上听说后，忙叫贴出大告示，限令佟木匠一个月以内进京领这件工程，若是过了限期不到，抓起来丢进死牢。有窝藏佟木匠不报的，砍头。有见着佟木匠不报的，挖眼。有听说佟木匠在哪儿不报的，剁双足。佟木匠早就听说皇上要他进京修水上宫。老头儿心想：这祸害百姓的罪孽工程，死也不能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学的手艺，练的本领，难道是给这万恶的皇上效劳的？宁肯砍掉这一双手，也不能干这样的事。可是上哪儿去呢？大告示到处贴着，官家天天找，到处查，就是乡亲们疼我不报官，可连累大家受罪，心里也过不去呀！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主意，就进了深山。
这天正是年三十。暴风像饿狼一样扑跳着，漫天盖地的大雪封了山。佟老头儿挑着工具箱，手里拿根棍儿，探着山路往前走。人说：人愁老得快，天阴黑得早。佟老头儿走到半山里，天就麻黑儿了。他肚子又饿，身子又乏，怎么办呢？望望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大树只露出个头顶，好像雪堆里钻出一堆堆的蘑菇。在这饿死老虎冻死鹰的深山里，上哪儿去找吃的呢？连个歇脚的地方儿也没有呀！前后左右都没路，老头儿蹲下身来，掏出烟袋抽袋烟，想想看看，扒开雪堆，掏出斧头砍断几根树枝子，选块平整地方支了个小窝棚，坐在里边烧了一堆火，想把身上烤暖了再说。谁知脚底下不是山石，是块悬空的冰板，火一烧热，咔嚓一声，老头儿和小窝棚一起掉进了深涧里。
老木匠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得雪堆直晃眼。他咬着牙从雪堆里爬起身来，捡拢捡拢散落在雪堆里的工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人说雪后寒，一股冷气钻到身上，像疯狗咬一样，疼得揪心。胡子上挂着冰溜溜，一晃脑袋直打脸。老木匠心想：我一辈子没儿没女，死了也没什么牵挂的。只这一身手艺学来不易，悔当初没有传授个徒弟，想着如今自个儿的手艺没法传下去，心里结着个疙瘩。这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招呼，“这位老哥，涨水不下河，大雪不进山，你有什么急事，独个儿一人来到这四面不通路的深涧里？”老木匠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心中断不定他是什么人，就把工具丢在一旁，蹲下身来闷着头儿一声不吭。那老人见老木匠不吱声，就也蹲下身来，说：“千里有缘来相会，原来是位木匠哥。你这么大岁数还背着斧锯锛子进山来，想必是日子艰难活不了命？我也是独个儿一人住在这深山里，吃的松柏子，喝的清泉水，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头子，就拿上东西住在我家去，跟我搭个伴儿。”老木匠望望这位老哥，叹了口气说：“这位好心的老哥，看你也是个受苦人。我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我这岁数儿，死了也不算什么，只愁着我这一身手艺，苦学苦练得来不容易，没能传授个徒弟。花留籽，草留根，我这手艺不能传给后人，不是白活了这辈子？如今皇上抓我，我不敢出深山，只好等着我这一辈子的手艺和这身老骨头一块儿烂掉吧！”老头儿听了，一拍腿说：“这事儿不难，你跟我来，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你把一辈子的手艺都使出来，修一座手艺宫。将来那有志气的后代手艺人，寻到它，不就学了你的手艺吗？”老木匠一听，乐得忘了累，忘了冷，背上工具箱就跟老头儿去了。
老头儿引领老木匠来到一个深潭前边儿。深冬冰雪天，这潭里的清水却像镜子一样，周围还飘着一层暖气。老头儿丢个石子儿，潭水就闪开一条道儿。两位老人说笑着走了进去，就见里边是望不断的青山绿树，瀑布流泉。老头儿往四下里一指，说：“这儿有用不尽的大树老林子，你挑着样儿使，拿出你一辈子的手艺来，修盖两年三载不算少，十年八年不算多，随你自个儿的意吧！”老木匠高兴得也忘了承情道谢，举起斧子就砍树，这就动工了。
天上星星闪，山里白云飘，老木匠修的宫殿修了又拆，拆了又修，也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只见砍平了的树林又长得绿阴浓密，这才完了工。嘿！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手艺宫啊！前后一百九十九层，一层一个样儿，没有重的。每层的景致，神奇变幻，看不完数不清：一座座朝阳亭修在霞光里，没涂色的瓦檐自个儿披着红。一座座水楼台迎着月，月照着水，水映着月，楼台分外明。一片竹林子有风没风总是萧萧的响，竹亭上听起来好像细雨声。一道回廊绕山腰，廊子底下一脉清泉，断断续续淌进深潭里，忽紧忽慢，忽轻忽重，坐在廊子里好像听到水弹琴，波奏曲。楼顶上没有钟没有铃，却听到铃儿响钟儿鸣，原来是留住风声响回音。一道道索桥修在断崖边：崖下的云海翻腾滚浪烟，走在桥上一摇一颤，就像踩云桥。在飞岩上选了个朝阳洞，洞口修了一座檀木精雕的朝阳台，一道飞瀑从岩上流过，水珠儿喷洒下来纷纷落在朝阳台前，迎着太阳赏细雨，晴天雨天分不清。对面山上盖一座入云楼，楼影隔着深谷倒映在碧池里。碧池水上一对木鹅戏水，坐在一只木鹅身上能看月亮出，坐在另一只木鹅身上能看月亮落，两脚踩着两只鹅，能看月落和月出。宫前一棵弯弯树，树身雕成个打更人，树枝做成一把伞，伞儿一摇报时辰。打更人低头弯着腰，从左边看起来面带笑，从右边看起来心事重重，从正面仔细看呢？却又像微笑又像沉思。精雕细刻的宫门殿窗，轻巧秀丽还不算，更神奇的是：左手开门响声好像金鸡儿叫，右手拉门音响好像凤凰鸣。推开窗子声儿颤颤响，好像抑扬拉琴声。……这宫殿真叫一步一物都是绝景，简直是把山水、云雾、风林、星月都修进了宫殿里。
老头儿看了这座宫殿，赞叹地说：“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手艺宫。你真是神木匠呀！”老木匠说：“咱哥儿俩相好一场，我就把这手艺宫送给你吧！有朝一日，后代的手艺人来寻它学艺，你就引领他们看一看。”说完，收拾工具就走。老头儿说：“你丢下这么好的宫殿，上哪儿去呢？”老木匠说：“我盖的这宫殿，不是为自个儿住的。如今，我的心愿已经达到了，该出山回家了。”老头儿说：“唉！让你这样的手艺一比，珍珠宝贝也不值钱了。我送你点儿什么东西好呢？”老木匠说：“老哥的深情厚意，我早领过了。再送我别的东西我也不要，我就拿一捧刨花儿吧！”说着，捧了一捧刨花儿，塞进口袋里，告别过老头儿，上路走了。
老木匠出了深潭，在山里走着，心想：“在这条艰险难寻的路上，撒下这捧刨花儿，给后来的人引个方向吧！”他就把刨花散散落落地丢了一路。撒完了，正赶上一阵大雨，老木匠就叨念说：“这捧刨花儿，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和手艺。但愿它雨后能长了根儿，在这条路上开出花来。”说也怪，这刨花就真的生了根儿，开出花来了。老木匠心想：“这是老头儿念我的友情哩！”就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老木匠到了山下，还没离开山脚底子，就见皇上的大告示，还到处捉拿他呢！老木匠在告示上写了几行字：“一辈子手艺没法儿传，一捧刨花作姻缘，谁找到那条金花路，学得手艺用不完。”写完，就一头撞死在告示底下了。
后来，有个年轻的木匠师傅，虽说他的手艺已经不错了，可他听说了老木匠的事，就非要去找这条路不可。他丢下亲人，背上干粮，走遍了深山绝谷，脚板儿磨成了硬铁皮，什么也没寻找到。年轻的木匠心想：风刮掉刨花刮不掉路，雨雪泡烂了刨花泡不烂石头，不管怎么苦，我也要找到老木匠走过的那条路。就这样他走了又走，山里青草枯了又生出来，山水断了又流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年轻的木匠看见一座陡峭的山崖上，开放着几朵金光闪闪的小黄花。这花稀稀落落，断断续续，点成了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一直伸延到远方。年轻的木匠跟着黄色的小花攀上山，慢慢地，稀稀落落的小黄花变成了茂密的花丛，一片片盖住了山崖，一丛丛铺下了山谷。年轻的木匠在花丛里绕来绕去，耐心地走完了像乱线头儿一样的岔道口儿，小心而又大胆地爬过深涧上悬着的吊藤桥，穿过一个又湿又暗的山洞子，跟着点点星星的小黄花，来到了那晶莹透明的深潭前。这潭水仿佛一个美丽的水晶石面，透过静静的潭水，年轻的木匠看见了一座人间没有过的手艺宫。这手艺宫闪闪的光焰透出水面，好像跳荡的星灯。
年轻的木匠后来怎样了？据说，深潭里的老头儿请他进去作了客，回来以后，他就成了个手艺惊人的巧木匠。而他的为人呢？也像过去的老木匠一样，不贪心，不爱财，只用自个儿的手艺为穷哥儿们造福。伴随着对老木匠的热爱和怀念，一个动人的故事就流传了下来。
（载196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