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王天宁
知了风轻汗如雨,骤雨孕育赏红莲。
大暑一过,风骤雨狂。你目光所及天空的最远处,黑乎乎的乌云隆隆地压上阵来。你也不惊慌,开着窗子,风有点冷,它吹得草斜叶落最后吹到你脸上,你被吹得眯起眼睛。上午当头的烈日仿佛要把房子都烤化了,下午便有这风,它简直吹进了你的心里,好风哪!好风!
母亲在偏房忙活,偏房是粮库。母亲用簸箕兜起地上正晾晒的棒子粒往粮仓送,一趟两趟,母亲的身影一进一出。你嘴里“啧”了一声,母亲坏了你被风洗刷毛孔的兴致。都怪你这声“啧”,母亲发现了你。其实你这样两手空空地杵在她面前很久了,母亲的眼里却好似一直只有满地金黄的棒子粒。
母亲撩起帘子,进了屋。隔着这么远你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汗臭,她瘦瘦的脸上挂着一层蜡黄,头发毛毛糙糙,从橡皮筋里跑了出来,混着玉米秆子、细碎的落叶搭在肩上。母亲一米五几的个头,趾高气扬地站在一米七几的你面前,好似比你还高大。
母亲突出气势,好叫自己显得无所畏惧,无所畏惧便能对你颐指气使。她扬起脖子看一米七几的你,竟好似在俯视你:“小儿,你跟这儿愣着干啥!眼不好使?没瞧见这么多活哪,快过来干活,小心你爹来揍你!”
小时候你顶怕母亲,惹毛了她定会揍你,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有次她抄起一柄墩布,用木杆子把你的脑袋敲出了血,在村里的小诊所缝了三针,父亲罚她两天不许吃饭。自从你发了个头,脸长成熟了,骨头也硬了,母亲捶你的时候你用胳膊肘挡,竟疼得她嘶嘶直叫。从此母亲再也不敢碰你,每次支使你干活就吓唬你父亲会揍你——其实挺好笑的,父亲揍她和揍你的次数哪个更多她不应该更清楚吗?
可即便这样想着,你还得帮母亲干活。她下了力气流了大汗种出来的玉米棒子,若被雨水糟蹋了,一定会大哭不止。从前母亲腌的咸菜被老鼠搞翻了,萝卜疙瘩落了一地,不值几个钱,但是母亲还是心疼得“吧嗒吧嗒”掉眼泪。
你虽然因为母亲打你恨过母亲,即便现在已经十六岁了也不大和母亲说话,但你见不得母亲流泪,母亲一哭你的心就变成了一颗糟了心的枣子,你会觉得母亲可怜得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倘若问你这世界上你最怕的事儿是啥,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家长会!
比起母亲被村里的小孩扔石头,母亲施粪肥时把粪洒在鞋面上,家长会比它们可怕百倍千倍!因为前者是你有办法解决的:将调皮的熊孩子捉住狠揍一通,一边叹气一边帮母亲把鞋上的粪肥擦干净。后者则始终叫你无能为力:父亲沉迷于麻将,早先的生活是地头麻将桌,如今的生活是麻将桌麻将桌,叫他不打麻将去开家长会,简直比割他腿上的肉还难。母亲呢,高一的时候去过一次,像无头苍蝇一样为了找你的座位四处晃悠。班主任为她带路,是最后一排,她一脸不平:“老师我家小儿为什么坐紧后?”
“因为他长得高。”
“那不行啊,长得比他高的多了,他不能坐最后啊……”
她与班主任你来我往,毫不退让。班主任不耐烦了:“先开会成吗?家长会结束了再解决他的座位问题。”
早就等候多时的你冲进教室,猛拽母亲的袖子,母亲不顾:“这点小事儿现在解决了不行,非得等开完会?我家小儿眼神不好,近视。是不,小儿,你自己给老师说……”
班主任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因为你儿成绩不好,成绩不好的不配坐在前面!”
你瞧这阵势,用力把母亲拉到一边儿,远远地,冲班主任使了个眼神,指指母亲,敲敲自己的脑袋。
班主任会意,叹了口气。
第二天,你的座位向前移了两排。只是母亲当天的行为被所有到场的家长看在眼里,第二天各种说法飞得满教室都是。
一哥们儿,平时闹惯了,趴在你肩膀上,嬉皮笑脸:“老弟,我听说啊……咱妈脑子不太好使?”
你气极,破口大骂:“你妈脑子才不好使呢!”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敢叫母亲来开家长会,父亲又不肯把屁股从麻将凳上挪下来,每次家长会你的座位上都空着,会后的第二天班主任都叫你去走廊里罚站,因为“全班只有你的座位空着,你不听招呼!”
你的座位又被调至最后一排——全班唯一没有同桌的座位,你的考试得分也一次比一次低。
你深深觉得自己的成绩越来越差,母亲压根儿脱不了干系。
平白无故,母亲“嘶”了一声。
你顶烦母亲阴阳怪气的声音,不满地皱起眉毛:“你嘶什么?”
母亲捉住你的手,走到院子当间儿,在半空中比画:“小儿,你瞧,咱家三口,吃院子左边晒的管够!院子的右边,咱吃不完啊!”
“那你想咋?扔了?卖了?”
“卖……对,卖了它!”母亲几乎没有沉吟。
“啥时候卖,干脆一会儿卖去好了。”
“那敢情好,现在还是晌午,离日头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哪。”
你万分惊诧,只是随口一说,母亲竟当了真。你望望天,乌云紧凑得快掉下来了。风刮着叶子,一阵飞沙走石,你揉了揉眼睛,母亲已经开始把棒子粒打包。
你试图阻止母亲:“妈,快下雨啦!”
“下不起来,”母亲捋了一把袖子,“下也是晚上下,棒子粒好卖,咱们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明天咱再去不成?”
“明天有明天的事儿哪。”
母亲从来这样,想法一会儿一个,然而她一旦做了决定,任谁都无法改变。母亲倔如牛的脾气,叫她吃过不少苦头,也叫你少不了受奚落。
你趴在窗上巴巴地看母亲忙活,母亲一会儿就收拾了两麻袋。她回头张望着:“走吧,小儿!”
你翻白眼:“不去,我怕被雨淋感冒了。”
母亲啥也不说,低下头吭哧吭哧往门外走,两肩一边搭一口麻袋,走得晃晃悠悠,真如一头老黄牛。你看不下去,冲上去把一口麻袋夺过来。
母亲背上的重量减轻了,腰板自然能够直起来。
她捋了一把头发,对着你“嘿嘿”直笑。
你别过脑袋,母亲的四环素牙外露着,一点也不美观。
你命大,都说你命大。
你小时候,大约跟一个枕头一般大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发病了,她发病的时候两眼发直、脚步踉跄、言语不清,大概思想也飞向九霄云外了。
父亲下地,只你和母亲在家。等父亲回到家,暮色四合,家里竟然只有你,你被落在炕上,被襁褓裹着,面朝下,边哭边挣扎。父亲抱起了你,哪里也找不见母亲。父亲大喊母亲的名字,从屋里喊到屋外。询问四邻,四邻都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还见过母亲,大敞屋门,一边哼歌一边织毛衣。
母亲哪儿去了?父亲又急又恼,他直觉母亲发病了,怕她在村里疯跑,被车撞了或者掉进东边的河里。父亲且紧张着,走到家门口的那口井旁边,竟听到里面传来呻吟声。父亲朝里张望——母亲躺在里面呢!
父亲找来几个男人帮忙把母亲从井里捞出来。幸好那是一口枯井,母亲跳进去只磕破了嘴角、擦伤了手掌。
父亲再三追问,问出了母亲跳井的原因。他将她关在屋里,一通狠揍。外人问起来,他只摇头,就是不说母亲干吗跳井。
这件事传遍了十里八村,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用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语气对你说:“你妈居然没抱着你跳井,让你活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呀!”
时不常地,只要母亲在你眼前出现,你就会惴惴地想:当年母亲真该抱着你一起跳进井里,一了百了;或者她跳进去父亲不救她出来,那是另一种一了百了。
这秘密在你心底越藏越深,每当你因为母亲的缘故遭白眼、受难堪时,它就会猛然冒出来,就像一根浮木,怎么压都没法沉底。
母亲背着那口三十来斤重的麻袋走在你前头,竟走得锵锵锵锵。但一走出村口,她那份劲头就卸了下来,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你要把母亲肩上的麻袋抢过来,她不给。你狠瞪她,猛一用力,她手松了,换成你把两口麻袋扛在肩头,母亲怯生生地跟在你身后。
两口麻袋,不到八十斤七十斤也有了,它比瘦小的母亲体重的三分之二还多。你走得汗涔涔,母亲不停用手绢给你擦。忽然你想到,如此的重量,寒来暑往,母亲不知背了多少趟,背了多少年。
在村里的土路上行走了半天,终于上了大路。没几步就是公交车站,过村的只有这么一条公交线,倒是顺当,直通城中的鸽城。在饲养鸽子兴盛的时候鸽城多做买卖鸽子的生意,如今饲养鸽子的行当衰败下来,鸽城直接变成了农贸市场。只有张贴在鸽城入口的巨幅招牌,一灰一白两只几经风雨洗刷的鸽子,提醒着来往人们鸽城曾经的辉煌。
来时的路有些颠簸,母亲晕车,口腔一鼓一鼓,眼看快撑不住。你吓得对她说:“妈你忍着点,妈你下车再吐!”
母亲的脸憋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竟然真等到了下车才呕出来。正好呕在一棵树旁边,你一边给她敲背,一边自嘲一般地说:“这下可好,给树施肥了。”
许是因为刚吐过,母亲始终提不起精神,脸色蜡黄,打蔫儿。寻常母亲双目炯炯有神,晚上剁韭菜半夜一点才睡觉,第二天六点不到就起床给猪打食。
风雨将来的缘故,鸽城里人丁稀少。然而生意刚开张,俩麻袋刚敞开口,就有人上前询问价格。不奇怪,母亲种的棒子粒,粒大饱满、颗颗金黄,尤其吸引眼球。
母亲精神一不济,脑袋也似乎不顶用了。你舌头活络,负责给人讲价。对方拼命把价格向下压,你尽自己所能把价格往上抬。你来我往好似辩论,母亲听得入了神,竟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跟对方站成一伙儿。
顾客说:“便宜点吧便宜点吧。”妈也絮絮叨叨地补充:“就是啊小儿,便宜点卖不成吗?”
顾客说:“我赚钱实在是不容易啊……”妈亦不忘补充:“人家不容易啊小儿,便宜点成不?”
你气得把母亲拽到一边,低声训斥:“你傻啊!这是咱的粮,那么便宜卖给他,咱不亏啦?”
母亲不吭气了。
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母亲绝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就在今年春节,你们这儿,过年的时候,晚辈要给故去的长辈磕头。儿孙排成一排,齐齐地给去世的老祖宗磕头。等一个个起了身,母亲发现了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奶奶,老奶奶是父亲的奶奶,九十多岁了,头发花白牙齿也掉了精光,拄着一把龙头拐杖,龙嘴里含着一颗溜溜弹儿。她年岁太大,家人不叫她跪,怕她受不了地砖的凉。
母亲竟“扑通”跪在老奶奶面前,“干脆给您老人家也磕了算了。”
说罢便“嘭嘭”地磕头,谁扶都不起。
直到父亲大脚踹过去,大吼:“你别咒我奶奶,她得活到一百二呢!”
回家,好说歹说母亲不肯再坐公交车。
你说:“你胃里吐得不剩了嘛,不会再吐啦!”
她坚持摇头,一脸恐惧:“那也不想坐。”
“好,那咱俩一起走回家,看天黑能到不。”
“不……你得坐……太远。”母亲推搡你,她的牛劲儿又犯了。你们僵持着,你若不让步,你俩谁都别想走。
“好吧,”你说,“把卖棒子粒的钱给我,你自己揣兜里,走一路别再丢喽。”
母亲老老实实、痛痛快快把那沓票子全给了你,你从其中抽出三张一块的塞给她:“路上再遇到个啥事……”
又是一路颠簸,母亲叫你下车直接回家,莫等她。你不放心,倚着孤零零的车牌,一个劲地眺望。周围一个人影儿不见,风把暑气吹得一点不剩,刚长出来的青麦子齐刷刷地哗哗响,头顶的乌云堆积得愈来愈厚。
真等到天都黑了,母亲的身影才从路的尽头出现。她走了十几里路,走得脚都跛了。她嘿嘿笑着:“我花了五毛钱。”
你挑眉:“买啥了?”你想的是,现在的西瓜正甜,母亲肯定半路走累了,买了一大块西瓜解馋。
母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给你买了这个。”
她张开手,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包装完好的棒棒糖。
你把棒棒糖揣进兜里,没舍得吃。
像被一块大幕盖住,天一会儿就黑了。母亲的跛脚影响了你们前进的速度,你拉住了她的手,自觉不自觉地。
你们在一片簇新的麦苗中前进,村里有好多传说:趴在草丛里、能把人脚趾咬掉的、篮球一样大的蛤蟆,游荡在田垄上的光头女人,独腿独眼的男人……你觉得后颈毛毛躁躁,像有一只小手在不停地挠。母亲腿短,跟不上,直呼慢点,你不听,愈走愈快。你们走到了一处荒凉之地,前面就是家了,你大喜,拉着母亲小跑起来。
此时,你脚下忽然一空,心里大呼不好,还是没躲开那口圆圆的机井,你笔直地坠进去。
“啊——”你惨叫着,下意识觉得自己完了,机井那么深,不摔个半死也得头破血流。你的手腕忽然一紧,竟然没再往下落,刚才你一直拉着母亲的手,现在她顺势抓住了你。
她那么瘦那么小,全身趴在地上,手腕被机井高出地面两三厘米的边缘划出血。然而她却抓着你的手腕,一直抓着你的手腕。你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战栗,你不知她战栗是因为恐惧还是你的重量坠得她很吃力。
只要你没坠进去,就有救。机井中的水深不见底,你的脚尖触到水面,鞋湿了,一股刺骨的凉意传遍全身。这里头的水常年晒不到阳光,你若掉进去,不是被淹死便是被冰死。
你喊着:“妈你别松手啊!”
“小儿你别怕,”母亲哼哼着,她这种哼哼的声音真似一头老黄牛,“妈不会让你掉进去的!”
你争气,几经挣扎,另一只手攀上了机井的边缘。就差一步了,你给自己鼓劲,母亲改圈着你的臂膀。“嘿——”你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支撑着边缘,终于回到了地面。
你躺在土地上哼唧,又怕又累。母亲坐在你旁边,她的手腕还在流血,你要从衣服上扯下布条给母亲包扎,母亲制止你:“流一会儿就不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