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年轻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悲伤,也带着不容错认的幽怨与执著,让凤凰不觉心中一动,有些困惑地道:“奇怪,她的眼神瞧起来好像不是一般地讨厌我。”
钱汝珍微微一笑,“凤姑娘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这话说得唐突,说完之后自己心中都是一怔。凤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困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人群的轰动。只是没有人胆敢如此唐突地当着她的面评头论足。她感觉得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滑头的年轻师爷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她从前常遇到的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爱慕,而是专注得灼灼逼人的审视,令她不能如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他的眼神里隐藏着的不自觉的炽热目光,与他的外表很不谐调,让凤凰暗自沉吟。
眼见得即便抬出县令大人来,龙女也没有让出通道的意思,钱汝珍不免头痛。面前这个女子,不像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倒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漠然,绝非常理常情可以推测,委实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劝退她。
而凤凰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钱汝珍心里雪亮——朱大人这一次是非要川江帮全力以赴收拾龙女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随即发出了号令。
川江帮的八名水手口衔尖刀从上游和下游同时没入水中时,龙女也悄无声息地滑下礁石沉入水中。她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八名川江帮水手根本来不及合围,她已自江底披水而上,刺伤了两个人。
船上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龙女纤瘦的身躯自三名川江帮水手之中滑了出去,双脚却夹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拧得整个人都翻转过来,撞在另一人刺过来的尖刀上。另一人急忙收刀之际,龙女已自他头顶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右手一挥,峨眉刺自他脖子上划过,血丝立时浮上了江面。
钱汝珍击鼓退兵,随即又派出了另外八名水手,两侧船上,又安排了弓箭手。待龙女浮出水面换气或接近水面之际,立刻放箭。
凤凰已然明白,川江帮中找不出能够在水中与龙女争锋的人物,然而这一战又关系到川江帮的赫赫声名和今后的前程,所以钱汝珍打算用车轮战术,不惜伤亡,拖垮那龙女。一念及此,倒让凤凰对这位钱夫子连带对整个川江帮刮目相看了。川江帮能有今日地位,看来的确还是有它的一套路数的。
钱汝珍的战术不错,只是两年不曾交手,龙女的身手较之初到峡江时又有了不小的进步,想必是因为峡江的急流较之天下任何一处水域,都更能磨炼龙女的心志与身手。她浮上水面换气的间隔如此之长,速度又如此之快,而且每每利用川江帮水手为掩护,弓箭手很难抓住机会。即便趁龙女下潜未深之际勉强放箭,箭支入水不过三尺,已经无力。而片刻之后龙女已经又刺伤了一名水手。
三轮之后,川江帮显然已成强弩之末。
凤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临行前五哥嘱咐她不要轻易出手,尽量让川江帮去对付龙女,现在看来,五哥盘算的那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终究行不通。川江帮这群地头蛇,可不是龙女的对手。
正当她的手伸向背后的短弓,钱汝珍突然双手一分扯掉外袍,踢掉短靴,纵身跃入水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船上众人面面相觑,长脚郑六结结巴巴地说道:“钱,钱夫子……的水性好像……好像不怎么样吧?”可是钱汝珍下潜的速度,却一点也不像一个水性不怎么样的夫子。
龙女在水中曲起身子,一个翻滚躲过了钱汝珍刺来的短刀,然后顺着附近暗礁激起的一股急流,绕到了钱汝珍身后。
钱汝珍向水下潜得更深,让开娥眉刺,抢上了水流的上游,顺着水势挺臂一刀,斜斜削向龙女的脚腕。
川江帮的船夫们看得目瞪口呆。
钱汝珍在水中几乎与龙女一样灵活敏捷,只是他无法在水下待太长时间。就在他第三次向水面浮去打算换气时,终于被龙女抓住了机会,分水娥眉刺披水而上刺向他后腰,迫得钱汝珍不得不憋住一口气回过身来对付娥眉刺。龙女腰肢一摆,如游鱼般滑到了他的上方,将钱汝珍重新逼到了水下。
众人都已明白龙女的主意——她是不打算给钱汝珍换气的机会了。川江帮帮众失声大叫,但是已经看不清水下两条缠斗的身影。
弓弦响处,一支长箭破水而入。刹那间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钱汝珍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龙女也在数丈开外浮了上来,左肩处插着一支长箭,倚在一片礁石上,脸色苍白,指着船头兀自张弓而立的凤凰,嘴角微微哆嗦着道:“你手中……是不是……是不是……射日弓、穿云箭?”不然怎么可能穿透两丈急流射中深潜水中的她。
直到钱汝珍安全上船,凤凰方才收起弓箭,答道:“不错,家师飞凤峰凤飞飞。你识得这弓箭,想必也是我门中人了。你是集仙峰弟子?”
龙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片刻后方才睁开眼说道:“我是集仙峰齐小鱼。”
精于水战的集仙峰弟子,唯一畏惧的便是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
面对凤凰,龙女已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凤凰紧盯着她问道:“既然这两年你一直待在巫山,想必知道姬瑶花姐弟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小鱼一指神女峰,“姬瑶光腿疾又犯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住在神女峰上。”
凤凰注视她片刻,说道:“希望你没有骗我。你走吧。”
小鱼咬紧了牙,一转身没入水中。
江面上一片寂静,众人望着凤凰的目光是她熟悉的敬畏,除了浑身湿透的钱汝珍。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小鱼消失的方向,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传令下去,派两队人跟着,就说川江帮与集仙峰向来交好,今日虽然多有得罪,但是事出有因。为表歉意,特请齐姑娘去万州总舵养伤,待齐姑娘伤势康复后,再恭送齐姑娘平安出境。”
他这话说得光明正大,又特意提高了声音,江上往来船只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凤凰不免多看了钱汝珍几眼。一山难容二虎,川江帮和集仙峰向来不对盘,她还以为钱汝珍会乘胜追击,却不料他下的是这样一个命令。只要听到这话的人都该明白,以川江帮在峡江之上的声名地位,自是不能自毁诺言让人瞧不起,看来钱汝珍是要借这个机会与集仙峰拉近关系了。
真狡猾,居然能这么快就跳出五哥设下的圈套。
凤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佩服钱汝珍的精明,还是该懊恼五哥的失算。
安排好这件事,钱汝珍才回过头来,拱手向凤凰一揖,笑道:“凤姑娘,多谢你了。早知你是龙女的克星,钱某就不用下水献丑了。”
凤凰微微皱了皱眉。钱汝珍说话之际,目光始终停在她脸孔之上,令她脸上微微发热,颇为不自在。
她转开话题说道:“等一会儿在神女峰靠岸。”
她希望可以赶在姬瑶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之前,找到姬瑶花姐弟的栖身之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江上船只纷纷拔锚重新起航的混乱之中,一艘船上已有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鸟儿悄悄飞上了天空。待凤凰察觉到天空中划过的那小小的鸟影时,已经来不及阻止那鸟儿飞入山林之中。
她放下握弓的手,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其实钱汝珍比她先一步见到那鸟影,但是峡江之中飞鸟众多,他并不觉得那只鸟儿有什么奇怪之处。见凤凰如此恼怒失望,不能不问个究竟。
凤凰不无恼恨地说道:“那是一只鸽子,必定是姬瑶光驯养的信鸽。”
也许她刚到巴东,便有姬家姐弟的耳目在严密监视着她了。现在姬家姐弟只怕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钱汝珍命手下去查一查究竟是哪一艘船上放出的信鸽,但是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既然能够做出这样周密的安排,姬氏姐弟绝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他们的破绽。
三、巫山之中,明亮炽热的火焰
船只在神女峰下靠了岸。同行的其他船只上,原本也有一些客人想要顺路去游览神女峰的,如今都改变了主意。凤凰的眉梢眼角隐隐腾起的怒焰,令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最好离她远远的,以免引火烧身。
钱汝珍已换下湿衣,陪着凤凰一同登岸。
峭壁如削的两岸山峰,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见到阳光。日稍西斜,山峰上便又是一片幽暗,山林间葛藤纠缠,树木葱茏,浓翠欲滴,不过片刻,两人的衣服上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走在身旁的钱汝珍,不知为何总让凤凰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钱汝珍探询地望着她。
凤凰似乎踌躇了一下,说道:“不用你跟着……我曾经在巫山待过三年,对神女峰也不算陌生。你回船上去等着吧。”
钱汝珍摇头笑道:“在下不敢。县太爷说得很清楚,要川江帮尽地主之谊。在下只好一路奉陪到底了。”
凤凰皱皱眉。
钱汝珍忽地一笑,“凤姑娘,你皱眉的样子,和你五哥当真是一模一样。朱大人若生为女儿身,只怕也是你这个样子吧。”
凤凰怔了一下,想象着朱逢春着女装的模样,不觉一笑。方才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此刻谈论朱逢春,是一个很有趣而且很安全的话题。朱大人不在此处,无论他们两人如何取笑他,都不会遭到抗议。
凤凰开始明白,为什么向来精明强悍的五哥会和川江帮这么一个小小师爷混得那么相熟了。钱汝珍的确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那种非常有趣的人,相处起来令她感到十分轻松,轻松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汴京城中风驰电掣的凤姑娘,而只不过是一个……
她的心中蓦然警醒。
钱汝珍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山路上的树枝,一边闲闲地说道:“凤姑娘,穿云箭有那样惊人的力量,想来制作一定非常不易吧。”
凤凰本想冷起来的脸孔,因他这一问不觉又缓和下来,答道:“穿云箭制作虽然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它之所以能射入水下两丈,一大半靠的是射日弓的力量和射箭人的力量。”
钱汝珍上下打量着凤凰,笑了起来,“凤姑娘,你的确与南方女子大不一样。不过即便如此,能射出这样的箭来,也很不寻常啊。我想,你那张弓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开满。”
凤凰微微仰起了头,“我们朱家的孩子,不会走路时就已经学会了骑马,不会拿筷子时就已经学会了拉弓。师父当年也是听说了这个传闻,才不远千里找到汴京,收了我这个弟子。再说了,飞凤峰的射箭之术,又岂同寻常!”停一停,她又说道,“前年家父到大散关任职,我随家父在大散关待了一年,经常和军中将士比赛射箭。有时候还和辽人比试,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她的嘴角含着不无得意的笑。
钱汝珍怔怔地注视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
铁马西风大散关,是宋辽边界的重镇,两国驻兵何止数十万,凤凰却可在两军之中跃马挽弓,傲视四方,如一团野火,在边塞之上迎风燃烧。
在幽暗的水雾蒙蒙的巫峡之中,这样明亮炽热的一团火焰,令他的心口不自禁地微微发烫。
定一定神,他接着说道:“峡江水流太急,眼力再好的人,也不过只能看到水下一丈吧。”
凤凰却能射中深入水下两丈的龙女,不知是运气呢,还是别有原因?
凤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偏头一笑,“钱夫子,你是不是担心下一回我会不小心射中你?”
钱汝珍笑而不语。
凤凰随即说道:“我若没有这样的眼力,又岂会冒险发箭。”
出了一会儿神,她又说道:“小时候练眼力,是用飞鸽;后来遇上师父,她用燕子。你知不知道,燕子是飞得最快的鸟?再后来,是用水面的蜉蝣、空中的蛛丝,每天要练习两个时辰。开始的时候,我经常练得两眼肿痛。”
钱汝珍凝视着幽暗山林中那闪耀如夏日烈阳的双眸。这样的女子,或许可以出没于山高林密、猿啼虎啸的巫山,绝不会停留在风软雨润的川中吧?
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侧过头来看着钱汝珍,“钱夫子,川江帮的人从来不知道你的水性其实很好吧?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当时即便你不下水,也不会有人责怪你吧?毕竟你自己也很清楚,在水中只怕没有人是龙女的对手。”
钱汝珍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水性很好,那是因为,吾宁斗智不斗力。”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道,“凤姑娘,你看,斗智我斗不过朱大人,斗力又斗不过龙女,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学书学剑两不成’。”
凤凰莞尔一笑。钱汝珍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应该带上几分沉痛,语气也不该这样轻松,那样或许才能让人相信他真的是在为“学书学剑两不成”而惋惜。
西斜的春阳透过缭绕云雾,照亮了神女峰顶的神女石像,而大半个神女峰却已经淹没在对岸飞凤峰的阴影之中。
转过一片密密的竹林,正当山路的隘口处,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黝黑少年当道而立,长棍横在胸前,瞪着凤凰、钱汝珍两人。
凤凰立刻明白,这一定就是石清泉的弟子石头了。姬瑶花姐弟带走他,原来是让他看守门户。
凤凰停住脚步,眉梢扬起,注视着石头,“我不想和你动手,叫姬瑶花出来!”
石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姬师姐不想见你。”
凤凰的眉尖微微拧了起来,“姬瑶花那样陷害你师父,你还叫她‘师姐’?”
虽然论辈分姬瑶花的确是他师姐……这块顽石也太不开窍了吧?
石头紧闭着嘴,看样子不论凤凰说什么,他都不会让路的。
凤凰的长眉慢慢竖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她反手握住背上的长刀,向石头走近的步子越来越快。石头屏息静气,等着她逼近时的雷霆一击,手中长棍慢慢地变换着姿势。
凤凰却突然纵身跃上了左侧的山崖,双足在崖上连点数次,身形翩然飞起,在半空中张弓搭箭,三支穿云箭同时射出,破空呼啸。石头猝不及防,虽然左支右挡击落了三支箭,但凤凰自空中降下之际,又是三支箭同时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