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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弃母全城赵苞破敌 蛊君逞毒程璜架诬

却说鲜卑大酋檀石槐,自恃强盛,未肯服汉,且连年寇掠幽并诸州;朝廷以田晏夏育两人,曾随段颎破灭诸羌,勋略俱优,特任田晏为护羌校尉,夏育为乌桓校尉,分守边疆。既而晏坐事论刑,意欲立功自赎,特使人入托王甫求为统将,愿击鲜卑;夏育亦有志徼功,上言鲜卑寇边,自春至秋,不下三十余次,请征幽州诸郡兵马,出塞往讨,大约一冬二春,便可殄灭鲜卑等语。灵帝乃召群臣会议,或可或否,聚讼纷纷。议郎蔡邕,前曾谓不宜用兵鲜卑,至此仍坚持前议,再行申说道:

自匈奴遁逃,鲜卑强盛,据其故地,称兵十万,才力劲健,意智益生。加以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利马疾,过于匈奴。昔段颎良将,习兵善战,有事西羌,犹十余年。今育、晏才策,未必过颎,鲜卑种众,不弱于曩时。而虚计二载,自许有成,若祸结兵连,岂得中休?当复征发众人,转运无已,是为耗竭诸夏,并力蛮夷。夫边垂之患,手足之蚧搔;中国之困,胸背之瘭疽。方今郡县盗贼尚不能禁,况此丑虏而可伏乎!昔高祖忍平城之耻,吕后弃慢书之诟,方之于今,何者为甚?天设山河,秦筑长城,汉起塞垣,所以别内外,异殊俗也。苟无蹙国内侮之患则可矣,岂与虫蚁狡寇计争往来哉!虽或破之,岂可殄尽,而方令本朝为之旰食乎!夫专胜者未必克,挟疑者未必败。众所谓危,圣人不任,朝议不嫌,明主不行也。昔淮南王安谏伐越曰:“天子之兵,有征无战。言其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死以逆执事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而犹为大汉羞之。”而欲以齐民易丑虏,皇威辱外夷,就如其言,犹已危矣,况乎得失不可量邪!昔珠崖郡反,孝元皇帝纳贾捐之言,而下诏曰:“珠崖背畔,今议者或曰可讨,或曰弃之。朕日夜惟思,羞威不行,则欲诛之;通于时变,复忧万民。夫万民之饥与远蛮之不可讨,何者为大?宗庙之祭,凶年犹有不备,况避不嫌之辱哉!今关东大困,无以相赡,又当动兵,非但劳民而已。其罢珠崖郡。”此元帝所以发德音也。夫恤民救急,虽成郡列县,尚犹充之,况障塞之外,未尝为民居者乎!守边之术,李牧善其略;保塞之论,严尤申其要。遗业犹在,文章具存。循二子之策,守先帝之规,臣曰可矣。幸垂察焉。

灵帝见了邕议,竟不肯从。王甫在内,蔡邕何能抗争?即拜田晏为破鲜卑中郎将,使领万骑出云中,作为正师;再令夏育出高柳,中郎将臧旻出雁门,作为偏师,三路并进,约有三四万人,出塞二千余里,方与鲜卑兵相遇。鲜卑大酋檀石槐,召集东西中三部头目,来敌汉军,汉军远行疲乏,不堪一战;那檀石槐以逸待劳,尽锐争锋,叫汉兵如何招架?眼见得纷纷败下,为虏所乘,晏育旻三将,各自顾全生命,回头乱跑,所有辎重车徒,尽行弃去,甚至所持汉节,也并抛失;三路人马,十死七八,只剩得残骑数千,零零落落,奔回原营。

朝廷闻报,拘还晏育旻三将,并下诏狱;由三将倾家出赀,赎为庶人。鲜卑既得胜仗,寇掠尤甚。广陵令赵苞,素有清节,政教修明,蒙擢为辽西太守,地当虏冲,由苞缮治城堡,训练士卒,战守有赀,屹为重镇;就职逾年,乃遣使至甘陵故里,迎接老母妻孥,好多日不见到来,未免系念。忽有候吏入报道:“鲜卑兵万余人,突来犯边,前锋已经入境,不久要到城下了!”苞闻报大怒道:“蠢尔鲜卑,敢来犯我疆界么?我当前去截击,使他片甲不回,方免后患!”说着,即召齐将士,慷慨晓谕,饬令为国效忠,将士等皆踊跃从命;当下调集兵马二万骑,由苞亲自督领,出城搦战。约行了一二十里,便见前面尘头大起,虏兵蜂拥前来。于是倚险列阵,截住虏踪,那虏众被苞阻住,也即停止;苞正拟麾兵突上,不料敌阵中驱出囚车,约有数具,左右各押着虏兵,持刃大喝道:“赵苞快下马受缚,免得诛灭全家!”苞闻声出马,举目一瞧,好似万箭穿胸,险些儿晕倒地上。原来囚车里面,不是别人,正是白发毵毵的老母,与那娇颜稚齿的妻儿。自从苞饬迎家眷,母妻等相偕赴任,路过柳城,遇着鲜卑游骑,把他们掠去,询知为辽西太守眷属,即挟为奇货,号召骑士万余人,进攻辽西,意欲借此胁苞。苞见家眷被劫,怎不惊心?况母子恩情,何等深重?此时为虏所缚,惨同羊豕,若要不降,必致杀母;若要遽降,岂不负君?进退彷徨,激出了许多涕泪,凄声遥语道:“为子无状,本欲将所得微俸,奉养朝夕,不意反为母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至我不得顾私毁公,罪当万死!如何塞责?”说至此,即听母声遥应,呼己小字道:“威豪!人各有命,怎得相顾自亏忠义?从前王陵母陷入楚中,对着汉使,伏剑勉陵;我愿效陵母,尔亦当如陵忠汉便了!”苞待母说罢,竟打定主意,回首大呼道:“大小将士,幸与我努力杀贼,上雪国耻,下报家仇!”道言未绝,即由军吏一齐杀出,骤马上前;虏兵凶横得很,一声喊起,把苞母及妻子等,立刻杀死,取首级掷入苞军,苞军虽然急进,已是不及救护,但抢得数具囚车,及车内的无头尸骸。苞母原是贤烈,苞亦未免太忍。苞至此悲愤填膺,还顾什么利害,当即挺刃当先,与虏拼命,部下二万人,也个个激动义愤,执着大刀阔斧,冒死捣入鲜卑阵中,霎时间摧破虏阵,剁死虏兵无算,虏众不可支持,自然四溃;苞赶至数十里外,见残虏已鼠窜出境,只得收兵还城;随将母妻子各尸,买棺殡殓,上表陈述军情,且请辞职归葬。灵帝得表,忙即遣使吊慰,加封苞为鄃侯,准令还葬母尸,厚赐赙恤。苞奉诏回乡,已将母尸等葬讫,顾语乡人道:“食禄避难,不得为忠;杀母全义,亦不得为孝;我还有什么面目媮息人世呢?”乡人欲上前劝解,不料苞骤然心痛,用手椎胸,呕出紫血数升,突至仆倒地上,乡人忙将他舁入家中,奄卧床间,只呼了几声母亲,便即灵魂出窍,驰往冥途去寻那老母妻孥了。阅至此,令人酸鼻。苞本为中常侍赵忠从弟,与忠素不相协,耻谈门族,就官以后,从未致忠一书;所以苞既病殁,忠亦不为请谥,但教自己威福不致损失,管什么兄弟宗亲?灵帝亦只宠左右,不看重内外臣工。太傅一职,悬缺不补,太尉司徒司空三官,一岁数易,段颎为太尉后,复由陈耽许训刘宽孟馘数人互为交替;只刘宽尚知自好,廉慎有余。到了熹平七年间,日食地震,相继不绝,反无缘无故的下诏改元,号为光和,大赦天下。太尉孟馘罢免,竟授常山人张颢为太尉。颢为中常侍张奉弟,因兄得官,出为梁相,适有喜鹊飞翔府前,由役吏与鹊为戏,用竿拨鹊,便致堕落,役吏忙去拾取,哪知鹊滚地一变,化成圆石,役吏非常惊愕,取石献颢,颢命将圆石椎破,内有金印,印上有“忠孝侯印”四个篆文,因此喜出望外,便致书兄奉,夸为瑞征。鹊何能变石?想俱由张颢捏造出来。奉入侍时,觑隙与灵帝谈及,又托永乐宫门吏霍玉,代为揄扬,灵帝竟为所惑,召颢入都,使为太常;未几即迁官太尉,想他做个太平宰相。余如司徒司空,亦换去袁隗唐珍杨赐刘逸陈球袁滂来艳等人,更迭就任,多约数月,少只数旬。看官试想,世上能有这般大才,速成治道么?无非依宦官为进退。光和元年四月,都中又闻地震,侍中署内,有雌鸡变作雄鸡;到了五月,有白衣人入德阳殿内,与中黄门桓贤相遇。贤喝问何事,白衣人却厉声道:“梁德夏叫我上殿,汝为何阻我?”贤不知梁德夏为何人,正要将他扭住,详讯来历,偏赶到白衣人身前,一手抓去,落了个空,白衣人也不知去向了;贤不胜骇异,查问宫廷内外,亦不闻有梁德夏,只好约略奏报,留作疑案。至六月间,又有黑气堕入温德东庭中,长十余丈,形状似龙,好一歇方才散去;再过一月,有青虹出现玉堂殿庭,种种怪异,人相惊扰。灵帝乃召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蔡邕张华,太史令单扬等,诣金商门,引入崇德殿,使中常侍曹节王甫两人,就问灾异原因,并及消变方法。惟杨赐蔡邕,引经据谶,奏对较详,节与甫还白灵帝,灵帝又特诏问邕,使他直陈得失,许用皂囊封上。汉制惟奏闻密事,得用皂囊封入。邕见灵帝推诚下问,不必再有忌讳,乃直揭时弊,密上封章道:

臣伏惟陛下圣德允明,深悼灾咎,褒臣末学,特垂访及,非臣蝼蚁所能堪副。斯诚输写肝胆出命之秋,岂可顾患避害,使陛下不闻至戒哉?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祆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今灾眚之发不于他所,远则门垣,近在寺署,其为监戒,可谓至切。蜺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赵娆,贵重天下,生则赀藏侔于天府,死则丘墓逾于园陵,此时赵娆已死。两子受封,兄弟典郡;继以永乐宫门吏霍玉,依阻城社,又为奸邪。今道路纷纷,复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风声,将为国患,宜严为提防,明设禁令,深惟赵霍,以为至戒。今圣意勤勤,思明邪正。而闻太尉张颢,为玉所进;光禄勋姓璋,有名贪浊;又长水校尉赵玹、屯骑校尉盖升,并叨时幸,荣富优足;宜念小人在位之咎,退思引身避贤之祸!伏见廷尉郭禧,纯厚老成;光禄大夫桥玄,聪达方直;故太尉刘宠,忠实守正,并宜为谋主,数见访问。夫宰相大臣,君之四体,委任责成,优劣已分,不宜听纳小吏,雕琢大臣也。又尚方工伎之作,鸿都辞赋之文,可且消息,以示惟忧。《诗》云:“敬天之怒,不敢戏豫。”天戒诚不可戏也。宰府孝廉,士之高选,近者以辟召不慎,切责三公;而今并以小文超取选举,开请托之门,违明王之典,众心不厌,莫之敢言。臣愿陛下忍而绝之,思惟万机,以答天望。圣朝既自约厉,左右近臣亦宜从化。人自抑损,以塞咎戒,则天道亏满,鬼神福谦矣。臣以愚戆,感激忘身,敢触忌讳,手书具对。夫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祸,愿寝臣表,无使尽忠之吏,受怨奸仇,则臣虽万死,感且不朽矣。

灵帝启封展阅,却也不胜叹息。曹节适立在后面,早已眈眈注视,只恨相距太远,一时看不清楚,又未便抢前明视,正在心中躁急;凑巧灵帝起座更衣,乃即趋近一瞧,已知大略,虽于自己无甚关碍,但据蔡邕劾奏诸人,统是自己同党,总不免暗里怀嫌;当下传告左右,遂将蔡邕表奏的内容,宣扬出去。咎在灵帝一人。邕与大鸿胪刘郃,素不相平,叔父蔡质,方为卫尉,又与将作大匠阳球有隙,球即中常侍程璜女夫。想系程璜的干女婿,否则璜为阉人,怎得有女?璜因邕章奏中,曾有程大人将为国患等语,恐他指及己身,不如先发制人,免被劾去;乃阴使人飞章发密,诬称蔡邕叔侄,屡将私事托郃,郃不肯相从,遂致邕怀怨望,谋害郃身。灵帝又为所迷,即令尚书向邕诘状,邕上书自讼道:

臣被召,问以大鸿胪刘郃前为济阴太守,臣属吏张宛长休百日,汉制吏休假百日,例当免职。郃为司隶,又托河内郡吏李奇为州书佐,及营护故河南尹羊陟、侍御史胡母班,郃不为用致怨之状,臣屏营怖悸,肝胆涂地,不知死命所在。窃自寻案,实属宛奇,不及陟班。凡休假小吏,非结恨之本。与陟姻家,岂敢申助私党?如臣父子欲相伤陷,当明言台阁,具陈恨状所缘。内无寸事而谤书外发,宜以臣对与郃参验。臣得以学问特蒙褒异,执事秘馆,操管御前,姓名貌状,微简圣心。今年七月,臣诣金商门,问以灾异,赍诏申旨,诱臣使言,臣实愚戆,惟识忠荩,出言忘躯,不顾后害;遂讥刺公卿,内及宠臣,实欲以上对圣问,救消灾异,为陛下建康宁之计。陛下不念忠臣直言,宜加掩蔽,诽谤卒至,便用疑怪,尽心之吏,岂得容哉?诏书每下,百官各上封事,欲以改政思谴,除凶致吉,而言者不蒙延纳之福,旋被陷破之祸,今皆杜口结舌,以臣为戒,谁敢为陛下尽忠孝乎?臣季父质,连见拔擢,位在上列。臣被蒙恩渥,数见访逮。见言事者因此欲陷臣父子,破臣门户,非复发纠奸伏,补益国家者也。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得托名忠臣,死有余荣,恐陛下于此,不复闻至言矣!臣之愚戆,职当咎患,而前者所对,质不及闻。而衰老白首,横见引逮,随臣摧没,并入陷坑,诚冤诚痛!臣一入牢狱,当为楚毒所迫,促以饮章。饮,犹隐也,言原告姓名,无可对问。辞情何缘复问?死期垂至,冒昧自陈。愿身当事戮,匄质不并坐,则身死之日,犹更生之年也。惟陛下加餐,为万姓自爱!

邕书虽似详明,可奈程璜在内反对,定要将邕加害,坚请灵帝收邕下狱,彻底查讯:灵帝本来糊涂,因即依议,邕遂被拘至洛阳狱中,连蔡质一并逮治。有司不敢忤旨,且受程璜暗中嘱托,锻炼成谳,奏称邕私怨废公,谋害大臣,罪坐大不敬,应该弃市;幸亏邕命不该绝,得着一个大救星,从中缓颊,才得起死回生。这大救星不属公卿,却仍出自中常侍间,姓吕名强,表字汉盛,与程璜同为阉人,同作内官,偏生性与璜等不同,倒是一个清正公忠的好侍臣。鹤立鸡群,应加褒扬。他知蔡邕无罪,不忍坐视,便挺身出来,至灵帝前叩首保邕,力为诉冤;灵帝乃使强传诏,减邕死罪一等,受髡钳刑,充戍朔方,质亦坐徙,家属同科。将作大匠阳球,得知此信,忙使刺客预伏要路,待邕出都就戍,将他刺死;哪知刺客颇感邕义,佯为受命,索给路费,至钱财到手,却一溜烟似的逃向他处,竟不返报。球候久不至,料知无成,再遣使人赍着金帛,追赂戍所监守官。监守官得了贿赂,反将详情告邕,教他戒备;因此邕与质等幸得生存。偏宫闱中又起风波,帝后间且遭谗构,好好一位宋皇后,并无什么大过,竟为逆阉王甫所谮,遽致身死家灭,说将起来,更觉令人发指。宋后不过中姿,且简言寡笑,未善趋承,因此正位以后,并不得宠,后宫妃妾,各思乘机夺嫡,互播蜚言,灵帝已不免怀疑;渤海王悝妃宋氏,系是宋后的姑母,悝被王甫陷害,夫妇同死,见前回。甫恐宋后报怨,趁机下手,约同大中大夫程阿,捏言宋后听信左道,咒诅皇上;再经妃嫔等从旁诬证,构成冤狱,遂由灵帝下诏废后,收还玺绶,徙居至暴室中,活活幽死,后父酆及兄弟等,并皆被诛。后来宫内侍臣,怜后无辜,各出私囊,凑集钱物,收葬后尸,及酆父子遗骸,归葬宋氏旧茔皋门亭。小子有诗叹道:

历朝废后总伤伦,况复谗言出寺人。

汉季外家多赤族,冤如宋氏最酸辛!

宋后枉死,王甫等权焰益张。当有一位公正的尚书,上书进规,欲知尚书姓名,容至下回再详。

赵苞之弃母全城,后人多悯其全忠,而惜其昧义;夫君与亲一也,亲不可弃,犹之君不可忘,为赵苞计,不如退兵守城,徐为设法,或啗以重利,或佯为乞降,务使母得生还,然后再谋却敌;万一不能如愿,则为君弃母,亦为后人所共谅,奈何锐图杀贼,忍视老母之遽膏锋刃乎?故苞之失不在于昧义,而在于少智;设令智士处此,当不若是之冒昧进战也。蔡邕之屡谏不从,已可引去;乃尚徘徊于廊庙之间,致为奸人所陷害。微吕强,身家已夷灭矣,邕其亦有才无智欤?若曹节程璜诸人,罪不容于死,何足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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