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奥看见在一间院落的外面，有两头母象在聊天，就走过去，问：“请问大婶，我们怎么去寻找大象国的罗盘和水地图呢？”
两头母象看了他们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丹奥望着她们的眼睛，心里感觉到那种匪夷所思的恐惧。
他们只好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两头母象继续说她们的话，声音很响，丹奥他们就听见了，她们说的话，几乎叫他们迈不动步子了。
一个说：“二妹说，舅舅打了小宝一巴掌！”
另一个说：“是啊，小宝是谁呢？”
“唉，小宝是谁？他难道不是舅舅的哥哥？”
丹奥他们几个，早停住了脚步，这时候，头脑里全都轰地响了一声。
“说不定是舅舅的姥爷！”
“怎么是小宝的姥爷呢！你这个死脑筋，想什么都想不清楚！上次你就跟我抬杠，非要说，白天天上那个大火球叫月亮，夜里出来的那个大白球，叫太阳，可不是你错啦！”
“我怎么错了呢？”
“白天那个，金闪闪的，那叫金星！”
滴答滴答的葡萄触角，忽悠悠地飘起来，不能再正常地摇摆。
那头母象接着说：“夜里那个，有时候大，有时候小，白生生的，那叫‘白斗星’，它圆圆的时候，那是一满斗，扁扁的时候，那是那白斗歪了哩！”
“不！”丹奥心里叫起来，他扭回头，他要说：
“胡说！”另一头母象却叫起来，“你，你！”她撇着嘴巴，伤心地瞅着她的辩论对手，言辞激烈起来，“你总是想卖弄你懂得多！你想封住我的嘴巴，不想让我说话了呀！我就叫白天那个叫月亮，你也得叫白天那个叫月亮！白天那个，就叫月亮！”
“金星！就是金星！夜里那个就是‘白斗星’！”
“月亮！月亮！夜里那个就是太阳！”
丹奥的嘴巴就闭上了。
滴答滴答和小白蛇一样，张开着大大的嘴巴，怔在那里了。
宝螺可忍不住，咽了好几大口唾沫，大起胆子，战战兢兢地说：“大婶，你们去查查书上是怎么说的吧。”
“‘书上’？‘书上’是谁？”两头母象愣愣地瞪着他。
“‘书上’是你爷爷？你也听你爷爷的？”那头胖些的母象说，又叫起来，“爷爷说的，都是错的！”回头对着另一头母象，带着嘲弄的神情，说，“你就听你爷爷的，他是个傻子，嘻嘻，说白天那个叫月亮！”
另一头大象可不示弱：“他也是你爷爷！他是你爸爸的爸爸！”
胖母象有些愣，半天，说：“谁说我爸爸的爸爸就是我爷爷？”
她这一问，另一头母象也愣在那里，半天，也说：“你爸爸的爸爸不是你爷爷？”
丹奥扭回头，他要走了，他必须得走了——
就听见，身后那头母象说：“我爷爷是谁？”
格莱紧跟着丹奥，也转回身来了。这时候，格莱脚下踉跄了一下。
格莱几乎摔倒在地上。
6
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家凝重沉痛的表情。过了好半天，小声地说：“她们，会不会是在说——相声？”
大家看着它，心里像被什么给堵住了，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一抬头，看见一队大象，在宽阔的街道上树篱笆。
有的大象，从远处扛了小树来，有的大象，排在那里，用结实的大脚在地上刨出一道坑来，有的大象就把小树全都树到那排坑里去，埋好。有一头大象，走来走去地看，聚精会神地，给大象们指挥着这项工程。
丹奥就走上前来，问：“大象叔叔，你们在干什么？”
那头大象抬头，看见丹奥他们，一群小孩子，两个奇怪的小家伙，笑了，说：“我们在筑篱笆呢！”
“在这里筑篱笆，干什么呢？”丹奥疑惑地看着这横在大街中间的篱笆。
“保护我们的国民啊！”那工程师大象脸上现出焦虑的神情。
“那，为什么不在城外面筑呢？这样，是保护谁呢？敌人又是从哪里来？”
听到“敌人从哪里来”，那建筑师好像兴奋起来，他跳了一下，大步来到丹奥他们的眼前，看着他们，说：“你们看，喏，这样，敌人，从这里，”他端起架势，呼呼地向篱笆方向跑，然后，要撞到篱笆上面去的时候，他说，“敌人从这里来，他们就被挡住了！”然后，他又飞速地跑到另一个方向去，远远地站好，重新摆出架势，呼呼地从另一边，直冲向那篱笆，说，“喏喏喏，你们看！”他又在篱笆前面停住脚步，呼呼地喘着气，说，“敌人从这边来，他们也被挡住了！”
丹奥看着他满脸兴奋与满足的神情，看着这修筑在大象国城池中央的“御敌篱笆”，看着那篱笆半截半截地树在那里，交叉错落的，半天，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扭头要走了，他回过头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象叔叔，你们要抵御的敌人，是什么呢？”
问完那个问题，他望见那头大象的神情，一下怔住了。
那头大象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忽然麻木了。过了好半天，才咕咕哝哝地说：“敌人，敌人，我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呢……”
那句话没有叫丹奥惊奇。可是，那头大象脸上的表情，叫丹奥一辈子都忘不了。
其余的大象也都听见了丹奥的问题和那头大象的回答。他们全都停下手头的活儿，木然站在那里，脸上齐刷刷出现了和那领头大象同样怪异的神色。
一整群的大象，惘然，悲痛，满脸藏不住的极度恐惧，低着头，木然地站在那里。
7
“不知哥哥、不问哥哥回来啦！”跟在丹奥身后的那群小象兴奋地叫起来。
丹奥他们扭回头，看见远远地走来了两头年轻的小象。他们见过。那就是刚才进入城门后，他们看见在山涧里面戏水的那两头小象。
那群小象远远地迎上那两头小象，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
“不问哥哥、不知哥哥，我们这儿来了客人呢！”
“看，他们长得好奇怪！”
“他们也会说我们的话呢！”
“不知哥哥、不问哥哥，你们又去喝水了？你们还渴吗？你们的‘渴病’什么时候好呢？”有一头长得好可爱的小象关切地问。
那被称做“不知”和“不问”的两头小象，微笑着看着丹奥他们，向他们走过来。
滴答滴答和格莱他们几个，本来心里对他们憋着些气愤，可是，现在看见那两头小象笑得如此甜美，两双眼睛目光清澈，注视着自己，看见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那股气忽然就没了。
大家微笑着，也注视着那两头小象。
在大象国，那是两双好明澈的眼睛，与这一路他们所遭遇的好像不一样呢！丹奥他们，就不由得把他们当做了最后的希望呢！
“我是不知。”那高一点儿的小象笑眯眯地说。
“我是不问。”那矮一些的小象笑眯眯地说。
丹奥他们也连忙各自介绍了自己。
不知看看不问，然后对着丹奥说：“你们是客人，请到我家做客吧！”
听见那句话，丹奥的心里，涌起来一种奇异的幸福的感觉。
不，不单单因为小象不知邀请他到家里做客，而是因为，在小象们这里，他终于听见了大象国头一句合乎常理的话，他的脑袋，刚才好像一直被泡在比无天无地的混沌“迷途”还要昏暗的世界里，现在，它豁然开朗了。
“啊，好啊！”小象们冲丹奥他们叫，“到了不知哥哥、不问哥哥家里，他们的妈妈，‘不语’阿姨，会给你们做好多好吃的！”
“‘不语’阿姨？”丹奥听见这名字，心里不由动了一下。
8
不知、不问兄弟的家，在城边一座竹林旁，是一座简朴的茅舍。竹林的后面，是一片青翠的山坡，可隐约看见一排高高的房屋，建在山坡上面。
“妈妈！妈妈！我们回来啦！”不知、不问两个小兄弟，把丹奥的金鬃神马拴在篱笆上，那里有青青的草儿吃。他们冲进院子，就向堂屋里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带回来客人啦！”
从堂屋的门口，一头大象慢慢探出头来。那就是不知、不问的妈妈，是一个面目慈善的大象阿姨。看见丹奥他们一群陌生人，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真的像她的名字“不语”，任凭不知、不问兄弟如何在她面前说话，不语阿姨只是答应着，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然后，默默地走出去，到厨房里给孩子们做饭去了。
小象弟弟不问就问丹奥：“那你们怎么知道到哪里去找那水地图和罗盘呢？我们可真的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哥哥不知就说：“我有一个主意。黄昏之前，老国王一定和他的大臣们在王宫大殿里，我们去找他，国王是大象国最善良的大象里最最善良的，他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小象不知满怀信心与期待地看着丹奥。
可是，丹奥却留意到，说到老国王和大臣们在王公大殿里的时候，小象不知和弟弟不问的脸上，不由得同时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那种表情，叫丹奥想起了什么，一时却又想不太清楚。
丹奥就问：“刚才在大街上，那位大象建筑师在带领着大家造防御篱笆，怎么，难道这么和平的大象国，会有敌人来侵犯吗？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那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有些踌躇了，因为丹奥看见，小象兄弟不知和不问的脸上，这一回，同时出现了和那建筑师一样好怪异的神色：眼睛里面立刻充满了惘然与恐惧，低下头去，什么都不说了。
丹奥他们面面相觑，好尴尬，好惊奇。
“不知，不问！”不语阿姨在叫小象兄弟。
两头小象就走出去，不一会儿，从厨房给大家端来了油绿的野菜团团、雪白的香草馍馍，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丝汤”，晶莹玉白的面汤里滚着细长细长的木薯粉丝，好香啊！不语阿姨的手艺好棒，一闻到那喷香的味道，丹奥他们的肚子立刻开始咕噜噜叫起来，口水都要流出来啦！
哥哥不知给大家盛汤，弟弟不问给大家拿馍馍。
不语阿姨在餐桌的一侧坐下来，用一只大碗，拿了最大最圆的菜团团与馍馍，放在餐桌的顶头上。丹奥看见，那头的餐桌下面，有一把最大的椅子，那是留给家中最主要的家长的位置，不语阿姨和小象兄弟，谁都没有去坐，就在那里空着。
丹奥看见，那只大碗上，刻着一个字——“忧”。
丹奥的目光就掠过了不语阿姨和不知、不问兄弟的碗。他看见，不语阿姨的碗上，写着两个字——“不语”；不知和不问的碗上，也写着两个字，可是，却不是“不知”和“不问”。
小象兄弟的碗上，分别写着“知知”和“问问”。
9
吃过午饭，大家看着不知、不问兄弟，本来吃得肚子鼓鼓的，又跑到水缸边，呼呼地喝水，巨大的水缸，满满的水，被他们喝下去一半。
不语阿姨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小白蛇看了好半天，惊奇得不得了，就跑到丹奥身后来，直拉丹奥的手。
他们告别了不语阿姨，就和不知、不问兄弟一起，去城里的王宫，找大象国的老国王。出门的时候，丹奥一回头，看见不语阿姨站在院子里，翘首望着他们，仍然沉默无言。丹奥觉得，不语阿姨的那张脸，那双眼睛的神情，是那样似曾相识。
可是，不语阿姨的神情之中，她的沉默背后，所隐藏着的秘密，是什么呢？
丹奥看着不知、不问兄弟，说：“你们为什么总要不停地喝水？”
“我们得了一种‘渴病’。”不知、不问异口同声地说。
“渴病？”丹奥他们非常惊奇。
不知回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兄弟两个，总是特别特别的渴，我们小的时候，以为水能解渴，就常常去山涧里，一直喝泉水。”
弟弟不问说：“对！每次，我们把肚子喝得好胀好痛！”
“可是，我们连续地喝上三天泉水，也没有用，好像还越来越渴似的。所以，妈妈带我们去瞧大夫，大夫说我们得的是‘渴病’。可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病，谁也治疗不了。”不知的脸上，出现了那少年少有的一丝沧桑，迷茫地看着远方。
不问说：“喝水虽然没有用，可是又怎么办呢？我们还是得喝，喝的时候，总是稍微舒服一些！”
丹奥他们说：“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病呢？”
不知、不问兄弟看见大家为他们心焦的样子，连忙笑了，说：“没事！不是很厉害的大病！也不疼，也不痒！你们不要为我们担心！”
丹奥心里想着一个问题，想了半天了，犹豫了好久，终于说：“不语阿姨不太爱说话。”
不知不做声。
弟弟不问说：“哥哥说，自从爸爸失踪了，妈妈就不说话了。妈妈虽然叫‘不语’，可是，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妈妈能说能笑，还爱唱歌，爱跳舞！”
“那，桌子上那只碗——”格莱听了不问的话，很震惊，他肚子里的困惑脱口而出。
“那是我们父亲的碗。”不知说，神情刹那间黯然了。
大家听了，就不说话了。
他们走过竹林后面的山坡，不问高高地挑起鼻子，指着山顶上的那排房屋，骄傲地说：“瞧，那是我们的学堂！爸爸从前是学堂里的老师！”
不知抬头望着那碧绿的山坡，对丹奥说：“记住，千万别让你的骏马去那里吃草。”
丹奥他们说：“为什么？”
“因为那里的草是毒草，致命的毒草。”不知说。
“千万别上去，别到那学堂里去！”不问说，“那里的草，都是最毒的！”
丹奥望着那山坡上，看着碧绿的草丛，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鲜嫩茂盛的草丛。
丹奥不禁陷入了沉思。
10
大象国的老国王和他的大臣们，接见了丹奥他们。
老国王是一头浅棕色的大象，年事已高，略微有些老态龙钟。大象国一向是宁静和平的国度，老国王善良的美名，不可逾越的声望，足以使大象国长久地国泰民安下去。可是，最近几年，老国王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没有资格再做大象国的国王了。每次，当大臣们散去，他独自坐在王位上，都会忏悔，痛苦地流眼泪。
可是，他知道，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退位了。
丹奥他们沿着长长的青石台阶，走上大殿来的时候，远远就听见老国王和大臣们的争吵声。
“不！不论你们说什么，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也该轮到我这个做国王的去了！”
那是一个很苍老很沉痛的嗓音。
不知、不问兄弟的脸色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