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火车就看到了她。她站在那个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的信号员旁边,
踮脚朝车厢内张望。他抻抻衣角,挎着旅行包,走过去。“你好!”他说。
“唔!”她惊喜地打量他。“我……不好。”脸色因激动而铁青。“你呢?”
“我也不好。”
这样说着,彼此却没有笑。看到她如期地站在这里——中原地区慢车只停靠五分钟的偏远小站——他心里很感动。他想说表示感动和亲热的话,一时又说不出1。彼此还过于陌生。一年前的烦躁不安中,他突然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结果茫无目的地去游览一处不著名、和他的专业也不相干的明代古迹,在这个小站转车时遇到了她。当时她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很惊诧在这样荒僻的小站能见到一位肤色白皙的城市姑娘,更惊诧两个他早上见过的修铁路的民工正拿着刀子对着她。那高个儿的“麻子”竟动手摸她的白肩膀。他打跑了两个流氓,救了她。
“我下错了车站,”她心还在怦怦直跳,“必须等时以后的火车返回。”
“没事了。”他说。用手抹了抹嘴角边的血,神情就像美国西部片中的牛仔英雄。他的脸被打破了,脑门中出了一块青包。她打量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他也抬头望了望她。她很美,纤弱,苍白,穿一件袖和领子滚着耀眼的金边的洁白的连衣裙。身边没有行李。他“请问芳名”时,火车来了。她没说话,径直上了火车,隔着车窗她开口说道:
“我不告诉你我的姓名、地址,你也不要告诉我这些。我若一直想着你,我就在明年的今天到这个小站来。你也是这样。记住,是明年的今天,七月三日。如果我们俩只来了一个人,说明另一个人已把他(她)忘了,我们俩都来了,我们就……结婚!”
猝然一怔之后,他产生一种骑士式的激动。“我永远忘不了你!”他说。火车呼啸着跑了很远,他还站在空寂的站台上如梦似幻地沉吟:“今天是什么日子?”
“转眼都一年了,真快!”她感叹道。
我觉得挺慢的,这一年。接着他问,“你怎么样?”他压根儿不知道问哪方面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呢?”她顽皮地撅着嘴,天真可爱的样子。“噢……”
彼此都不知道想要了解对方什么。
“昨天我就来了,怕今天赶不上车。在小镇上住了一宿。唉,幸好没再遇上那几个流氓。”她发现他左脑门上有很小的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一年前没有发现,一年前那地方被流氓打肿了。
“铁路修好了,民工都走了。昨晚睡得好吗?”
“和臭虫、跳蚤斗争了一夜。侉子的旅店可真脏!被头就像理发店的鐾刀布,到处都是霉味、腥味、膻味。好在想你想了一夜,这些就不怎么难忍受了。见到你,我很激动,真的。一大早我就跑来了,一个小包还丢在那小旅店。小镇子离这儿还蛮远的,要穿过一片沙丘……等会儿去讨包。我原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不再记得这个小站了。”
“是吗?”他局促不安地咧嘴笑了笑。笑得很艰涩。她乳白色的皮鞋上全是土。他掏出手帕蹲下身擦她鞋上的土,右边擦完了又擦左边。这举动很卑微,但卑微使他心里好受。她惊诧莫名,觉得非常可笑,却又任他去擦。她用舌头舔了一下被沙原上的风吹干的嘴唇。
火车轰鸣的余音也最终消失了。锃亮的铁轨向前延伸,在红砖瓦房和另一条铁轨交叉。站台上非常寂静,空气里似乎有一种“咝咝咝”的声音。荒莽的地方都似乎充盈着这种声音。那萎靡不振的信号员坐在羊肉贩子的长板凳上,嗑着瓜子。几条焦黑的羊腿挂在一棵歪脖老树的枝丫上,苍蝇在四周嗡嗡飞。羊肉贩子表情阴沉地打量着他俩。
“要不要我说声‘谢谢’?”
“不客气。”他站起身,抖抖手帕。她显得很坦然。她一定养尊处优。他想。
“现在我们去哪儿?不能光在这儿站着——呃,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吧,这儿清静。晚上怎么办?是在这里住一宿,还是……”“到时再说,反正不会睡在野地里。”他打量着她。她依旧苍白而美丽,还穿着那件滚金边的白色连衣裙,好像比一年前胖了,连衣裙绷得很紧。
沐浴着他的注视,她很羞怯,不安地退了几步,靠在站台的廊柱上。廊柱污黑斑驳。
“啊,都快一年了!岁月如梭,青春苦短。”她再次感慨。
“我觉得这一年太漫长了,像一个世纪。”他在说谎。其实,他有女朋友了,很快就要结婚了。他早就忘了这位直到现在还不知姓名,脸色苍白的姑娘。如果不是日期巧合,他不会记得这个小站了。
“去年卖羊肉那儿是一个小磨坊,还记得吗?”“唔。”他支吾。
“篾席搭的棚子,一个别着旱烟锅的老头儿在那里摇着压面机,还有一条小黑狗蹲在门口。流氓找上我那一刻,老头儿不知是否在里面,我拼命喊,‘老伯,救命啊!’可就是不见里面有人出来。”“即便他在里面,你喊‘老伯’他也不知道你是喊他。”“那压面机‘唧嘎唧嘎’的声音,就像浴池里的小孩用铁肥皂盒剐瓷砖池沿的声音。小时候,我常那么剐,弄得妈妈遭人白眼,我怎么着妈妈也不管我。”她抱拢双臂,望着那棵树叶蔫黄的歪脖罗汉柏,再次问:“那磨坊你记得吗?”
记得。他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唧嘎唧嘎’的声音可记不得了,我一下火车,耳朵里就盈满了火车的‘轰隆轰隆’声,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还有吗?”
“噢,没了,刚才一问就没了。”
真有意思。干燥的风里夹着细沙粒,撩得她头发遮住了左眼。她把头发捋顺之后,也傻傻地望着他。
你真帅!她说,“一年前你鼻青眼肿,没看清你的模样。原来你这么帅!”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心里很快活。
“昨天上火车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来,昨天晚上想了好长时间也想不出来,今天一见面却又认出了你。噢,我想这不奇怪。”
“去年那会儿你惊魂未定,不可能好好记住我的模样。”
“人啊,多么不可救,惊魂未定就想到了爱情!’这是谁说的?”
“是为你说的,”他说,“但我不知道谁说的。”是中国最著名的一个伪君子说的。
“呃,就去年的情形来讲,这句话对你是挺真切的。”他想问她的姓名和住址,想到今早在机关当打字员的女朋友送他上火车的情形又忍住了。他每次出差她都像生离死别一样伤心,用那块绣着紫罗兰的手绢抹眼泪。临行前她总是替他买上他喜欢吃的油炸花生米,这次“出差”也不例外。
他从旅行包外围的小口袋里拿出小塑料袋盛的油炸花生米递给她。
“挺香的。”他说。自己也拿上一粒嚼着。“特地为我买的?”她一厢情愿。
“嗯。”他的心开始跳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她接过小塑料袋,没有吃,她嘴很十。
“土坷垃用油炸也会好吃的,何况是花生米?我认为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吃油炸花生米。”
“那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在七月三日这一天?”
因为七月三日嘛!这是实话……你要不来,在返回的列车上,会有另一位女士吃它的……
“你真坏!”说得心不在焉,明显心有旁骛,他察觉了,但不知为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他对日期感觉过敏。
远山薄雾缭绕。甲虫一样的一群庄稼人行走在沙原深处。一辆牛车拉着一群唱戏的在沙丘上颠簸。牛车上琴声咿呀,梆声当当。人脸上涂得像猴腚。
她望着那牛车说:“他们是到小镇上唱戏的,河南梆子戏《姐妹易嫁》,我在海报上看到的。”
“我们去讨你的小包吧。”他望着神情诡异的羊肉贩子说。那个卖茶叶蛋、瓜子、香烟的老太太也坐到9条褐色长板凳上,望着他俩。
他们挨得很近地走在空旷无垠的褐红色沙丘地里。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沉醉的芳香,宛如一壶刚揭盖的茉莉花茶,氤氲熏人。
“你带着这么个大旅行包干什么?里面盛着什么?上面还有呢!”
“噢……没什么。”他很慌张。“一些换洗的衣服,专业书籍,盥洗用品。我每次出差妈妈总给我收拾得停停当当,把我当幼儿园的小宝宝。”他把女朋友说成了妈妈。他在欺骗她,他不敢注视她。他包里装着一件他女朋友的昂贵的裘皮大衣,女朋友叫他把裘皮大衣带到他“出差”去的市干洗一下,市有一个专门干洗裘皮大衣的全国闻名的干洗店——洗耳楼干洗店。电视里经常播放洗耳楼干洗店的广告:几个外国金发女郎展示着新冼的裘皮大衣,感慨万千,赞叹不已,竖着大拇指连声说:“今天也是出差?”
“是的,我是出差顺道来的。我们单位的头儿去郑州开会,他有关节炎,天再热也会疼得直哼哼,他现在关节炎又犯了,要我去接他。”头儿早就被他接回来了,他是特地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编出这样愚蠢的谎话,他把旅行包换了一个肩膀挎着,幸好拉链上了锁。
她稍稍趔趄了一下,一丝愠色似乎使她脸上的茸毛清晰了,上腭也战栗不止,她停着不走了。
“怎么啦?”他也停了下来,明知故问。
“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在这个小站下车?这不是耍弄人嘛!”他可从来没想到耍弄别人,尤其是耍弄这位苍白而动人的、一往情深的姑娘。他一直认为她是不能被伤害的,至少是不能被他伤害的。“你相信我是顺道来的吗?”
“如果不是有事耽搁,我也会提前一天来的。我忘不了七月三日和这个小站。”他蹙着眉头,顿了一下,含混低沉地重复道,“忘不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编假话骗我?”“因为……”他沉吟着。“我爱你。真的,非常非常爱你!”她扑到他胸前,双手兜着他的脖子仰望着他,疲惫而坚决地大声重复道:“我爱你!”
他垂着双手,木偶一样站着。她茉莉花一样的气息直灌他的胸腔、心肺。他骨软筋酥,被蛊惑似的倏然抱紧她:“我也爱你!”在太阳无遮无挡地照耀着的空旷的沙原上,他们在接吻。他的心一会儿升腾到顶峰,一会儿坠入深渊。逶迤的牧羊小道上,一个穿粗布白大褂的老汉,挑着一担莜麦也往小镇方向走,还赶着几只黑乎乎的小羊。一只大一点儿的羊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往后张望,那情形就像对他俩的行为很感兴趣似的。在他们前面的包谷垅旁的矮丘上长着一丛肥硕的旅人蕉,旅人蕉上栖着一只黄嘴鸟,时而“嘎”地叫一声。
“到苞谷地那儿坐一会儿吧,我累了。”她说。
他和她一道在那长着一些野藤子的矮丘上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她又伏在他宽广厚实的胸间,双手拢着他的脖子,吻他峥嵘的喉结。那只迟钝的黄嘴鸟“嘎”地飞走了。